杰克·斯威泰克将车开进自家门前的车道时,已是日落时分。他住在比斯坎岛上,这个岛离迈阿密市中心很近,却与其隔海相望。此时在海湾的那一边,越过逶迤伸展的大都市和那一大片埃弗格莱兹沼泽地,一团团粉红色、橘黄色和洋红色的彩云渐渐消失在夜幕之中。就在夜幕快要完全遮住天空的那一刻,他突然记起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正好一年了,一年前的今天他同辛迪正式分手,结束了他们持续了五年的婚姻。

周年纪念日快乐,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杰克是个庭审律师,专门为刑事案件出庭辩护,不过凡是他感兴趣的案子他都乐于做,而那些他不感兴趣的案子他都一概拒绝接手,结果虽说他做了自己喜欢做的事,却未能挣到大把的钱。这倒也无妨,因为做律师的收益从来都不是他的追求。从法学院毕业之后,他先是在自由律师协会待了四年,这个协会里全是些理想主义者,他们为死牢里的囚犯辩护。当时,杰克的父亲哈里·斯威泰克担任佛罗里达州治安长官,他是主张实行死刑的坚定支持者。杰克做的事难以为父亲所接受,但这可以说是个观念问题,可他最终认识到这四年的时间给他的老爸带来了太多的烦恼,于是当有人攻击他是个假自由主义者时,他便彻底洗心革面,成了一个出了名的公正而又自负的联邦检察官。后来,他好端端的又辞去了联邦检察署的公职,要开办自己的律师事务所,可过了将近两年他依然在筹划着如何迈出这一步。

诚然,诸如闹离婚、当事人死在自家的浴缸里①之类的麻烦事,分散了他的“注意力”,而且他还决意要在再次改弦易辙之前确保自己的事务所能够一鸣惊人。

①指本书作者的另外一部作品《疑中之疑》中,杰克的前女友杰茜·梅里尔死在杰克家浴缸中一事。《疑中之疑》刊于2003牵《译林》增刊。

“嘿,西奥!”他冲着草坪那边喊道。

西奥好像没有听到杰克的喊声,他在忙着擦洗自己的垂钓船,那条船有二十四英尺长,这会儿正由吊柱吊着悬在水面上。杰克租来的这所不起眼儿的房子的惟一可取之处就在于它地处水边,有自己的船坞。这是杰克离婚后租的第三所房子,他一直急着要为自己找到一处无可挑剔的寓所,能适合他这个离了婚的单身汉。他没有孩子,没有嗜好,甚至连与女人约会这样的事也没有什么兴趣。他最后找到的这所房子是一幢“麦克尔式寓所”,这种房子很简陋,煤渣砖结构,有三个卧室和一个卫生间,还有一个封闭式的小门廊,当然不会有什么中央空调设施。

20世纪50年代初,麦克尔兄弟在海边建造了数十幢这样的低标准寓所,主要是针对那些二战后退役的军人和他们年轻的家庭建造的。当时,比斯坎岛还只是一片蚊蝇肆虐的沼泽地,因而麦克尔式寓所是这一带价格最便宜的房子,一般说来各种费用加在一起总共只要一万二千美元。可是今天,这块滨水区仅是地皮的价格就达到了每英尺一万二。大约每隔三四天,就会有一个路过此地的开发商渴望能带着推土机和蓝图进驻杰克的起居室。他的这所房子已经是这地界儿仅存的一个麦克尔寓所了。

“喂,西奥!”

仍然没有反应。西奥一边擦拭着小船,一边听着音乐,全然陶醉于自个儿的那番天地。杰克自己没有船,他允许西奥把他的船停进自己房后的船坞里。这对西奥来说是再好不过了,他晚上照料自己的酒吧,白天则可以一整天在船上钓鱼、睡觉。他是杰克几个最要好的朋友之一,这个人总也长不大,这倒不是说他的外表不会一年年地变化,只是他就是不肯成熟起来。有他在跟前会令人感到滑稽有趣,当然也并非总是如此。

杰克走上前去,西奥正在甲板上用水管冲洗船舱。“钓着什么了吗?”杰克问。

西奥一边继续冲洗他的船,一边说:“他妈的什么也没钓到。”

“这正像有人说的:为什么人们要把这叫做钓鱼,而不是……”

此时西奥手里的水管冲他扭了过来,浇了他一身水。

“捉鱼。”杰克把话说完。他浑身都被冲湿了,可他却假装没有事,只是用手抹掉了脸上的水。

“听我说,斯威泰克,有时候你真的是满脑子的……”

“智慧?”

“对。这正是我想说的。智慧。”

“可我认为,要对付一个手里拿着浇花用的水管的前科犯,我还算不上是个真正的天才。”杰克一边说,一边拍打衣服上的水。

西奥从船里爬了出来,脸上笑眯眯的,笨手笨脚地拥抱了杰克一下,用的力气很大,连杰克的双脚也被提起离开了地面。他那个头儿像NBA球星,发达的肌肉比得上橄榄球队的中后卫。

杰克后退了一步,不解地问道:“你这是抽的哪门子风?”

“周年纪念日快乐,老兄。”

杰克心里纳闷西奥怎么会晓得这个日子,没准儿是自己曾向他提起过一年前的事?“我可没把这当成是什么。快乐的纪念日。”

“啊,别这样。你莫不是怪我在你身上洒了一点点水,恼恨我了吧?”

“你到底在说什么周年纪念日?”杰克问道。

“那你在说什么周年纪念日?”

“我说的是一年前的今天辛迪跟我分手的事。”

“辛迪?谁他妈会想到说那个小娘们?我是在说咱俩的事。”

“咱俩?”

“是呀。十年前的这个星期,你和我头一回见面,不记得啦?”

杰克想了一会儿。“记不清了。”

“噢,你可真叫我伤心。这件事的每一个细节我都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个星期五的早晨,看守来将我带出牢房,要我去见一个法院重新为我指派的律师,说是从自由律师协会来的。当时我正在死囚室里坐牢,整天没他妈什么事可干,只有躺在那里自个儿瞎琢磨:‘西奥,你这辈子的最后一餐螃蟹和烤白薯是喜欢撒芥末呢还是抹奶油?’所以一想到要去见新律师,我欣喜若狂。于是我出去看到了你,坐在玻璃隔墙的那一端。”

“你当时看到我,是怎样想的?”

“说老实话?”

“说老实话。”

“典型的一个常春藤名牌大学白人毕业生,心怀拯救黑人的愧疚情结。”

“真的?我还一直以为我当时给你留下的第一印象很糟糕呢。”

西奥眯起了眼睛,似乎想考考他。“记得我跟你讲的第一句话吗?”

“不外乎是什么‘你小子身上带钱了吗?’之类的话呗。”

“才不是呢,你这总爱自作聪明的家伙。我当时直盯着你的眼睛说:‘老弟,有件事你得首先弄明白:我是无辜的。’”

“这话我的确记得。”

“你记得当时你说什么了吗?”

“不记得了。”

“你说:‘奈特先生’——你当时称我奈特先生——‘有件事你也得弄明白:我认为你这个又肥又大又可恶的家伙在撒谎!’”

“我果真是这么说的吗?”

“噢,当然。这是你的原话。”

“哇,你当时肯定以为我是个可恶的家伙了。”

“我现在还认为你是个可恶的家伙。”

“多谢啦。”

西奥笑了笑,然后抓住他的肩膀用力吻了一下他的面颊。“周年纪念日快乐,可恶的家伙。”

杰克也笑了,既是为了西奥,也是为了他的吻。

由于蒙受不白之冤被打入死牢,最后一刻又被人救了出来,会让某个人一辈子都愿意拥抱任何人或是一辈子都憎恶所有的人。这完全取决于这个人自己。

“帮我提着这个鱼桶怎么样?”西奥说。

杰克抓住把儿提起了鱼桶,西奥收起了渔竿和其他渔具,两个人穿过草坪向房前的车道走去,鱼桶里的空瓶子发出乒乒乓乓的响声。西奥打开了汽车行李箱,杰克将鱼桶放进去,又帮西奥折好渔竿固定在车顶架上。

“还有什么事要帮忙的吗?”杰克问道。

“其实,还有。我需要你帮个忙,一个大忙。”

“什么?”

“不知道你是否看过咱们这地方几天前的那个新闻?就是那个有钱的女人,她在等着上高速公路的红灯的时候被人冲脑袋开了一枪?”

“我好像扫过一眼。我一直在忙于处理案子,没大注意看新闻。”

西奥打开车门,从座椅之间的小盒里拿出来一样东西递给杰克。原来是一张剪报。“你看看这个吧。”

剪报上只有死者的一张照片和几段相关的文字,杰克很快就看完了。“真令人感到惋惜。”

“你要说的就只是这个吗?”

“是令人感到惋惜呀,我还能说什么?”

“你应当看着这张照片说,啊,这是我所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

“没错,她是很漂亮,可是就为了这个我就得格外感到惋惜吗?”

“当然,‘总有理先生’,这的确令人格外感到惋惜。她拥有所有的人渴求的东西:年轻、富有、漂亮。可是她竟然死了,没有比这更令人惋惜的了。”

“西奥,你到底想拿这件事搞什么名堂?”

“你看见她有多少钱了吗?”

“看见了。大约是……这上面说多少钱来着?”

西奥从他手里拿过那张剪报,指着上面的数字。

“四千六百万。”

杰克又看了一遍。“这可是一大笔钱哪。”

“一点不错。喔,不是跟你开玩笑,你猜猜看,这个拥有四千六百万美元的货真价实的宝贝儿,上回是什么时候去了我的酒吧?”

“你在斯帕基斯看见她了?”

“大约是在两个半星期以前。”

“她在那儿干什么?”

“在跟一个职业杀手说话。”

“跟谁?”

“你不会听不懂。”

“你是说她去那里是要见一个为了钱而杀人的家伙?”

“当然啦,那种家伙还会为什么去杀人?”

杰克感到有些蹊跷,挠了挠头。“是她?你的确没弄错?”

“你以为我会把这张脸忘了吗?”西奥又指了指那张照片说。

杰克相信他的话是真的了。“喔,她同一个职业杀手谈了一次话,于是两个半星期之后,她自己死了。”

“就是这么回事。”西奥说。

“这件事你怎么看?”

“感觉有点不大对头。”

“你说的有道理,”杰克说。“不过,你想让我干什么?”

“我想先问问你一封信的事,这封信是那个女人的律师写的。”

“写给你的?”

“不是,是写给在我的酒吧里同那女人说话的杀手的。”

“信在你手里?”

“没在我手里,可我看见过。”

“你是怎么看到的?”

“这你就别管了,就算我是中间人吧。”

“你究竟当的是谁的中间人?”

西奥从车上的仪表板上抓起一包Kools牌香烟,点燃了一枝。“你,哦……你认识。”

“职业杀手?不可能。”

“你听我说完。那封信总共只有两句话,让他星期一到维维安·格拉索律师事务所去参加一个关于萨莉·芬宁后事的重要会议。”

“这么说,你是想让我给一个职业杀手出主意,看他该不该去参加那个会议?”

“不,我想让你跟他一起去。”

杰克对西奥的话难以置信,一口唾沫卡在了嗓子眼儿里,咳嗽了几声。“你竟然以为我会对这种事情感兴趣?”

“因为是我请求你。”

“你为什么要我做这种事?”

西奥猛吸了一口香烟,然后一边将烟吐出来,一边说道:“因为我认为这小子遇到了麻烦。”

“他是你的朋友?”

“我才不会有这样的朋友。”

“那么,你得给我一个能站住脚的理由,为什么我应该作为一个职业杀手的代理人走进另外一个律师的办公室。”

“首先,除了我自己和从这里到拉斯韦加斯之间的,几个坏蛋之外,再没有任何人知道他是个职业杀手。”

“再给我一个好点的理由。”

“因为你是我的好朋友。”

“噢——”

“因为自从你把我从死牢里救出来之后,我一直都在设法报答你,可从来没有对你提出过什么要求。”

“好,我明白你的意思啦。不过,再谈谈你还有什么理由。”

西奥垂下眼帘,看样子还是不想说。最后,他看着杰克用一种严肃的口吻轻声说道:“因为他是我

哥哥。”

杰克的表情也严肃起来。

“你肯见他吗?”

杰克没有马上作答,但他会怎样回答是明摆着的事。“当然,”他最后说。“为了你,我愿意去见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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