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终于到来了。

萨莉觉着心中有一股按捺不住的激情,此刻她正坐在餐厅里的桌子旁吃早餐:一杯咖啡,没放奶油,只加了两块人造糖;一个她一口未吃的普通烤面包圈,里边没有夹黄油或奶酪,只是在一面儿上抹了些梅子酱;一小杯果汁,那是用园丁从后院里树上摘的粉葡萄新榨出来的。这是她平时吃的早餐,今天同往日没有什么两样。但是除了这顿早餐之外,她知道,今天这个日子将会改变一切。

“要再添点儿咖啡吗,夫人?”女仆黛娜问道。

“不用了,谢谢。”她将报纸放到一边,上楼去了卧室。

楼上有两个很大的主人套房。东边的一套是她的,面对着海湾,室内的装饰很明快,是英殖民地的风格,令人联想到加勒比海岛。西边的一套是他的,室内装饰的色调要黯淡得多,天花板用原木拼成,基本上是美式格调。萨莉不喜欢他屋里墙上挂的那些死动物,所以只有当他在国内的时候他们才会用那一套。

他每隔一个月就要出一趟国,尽管他们的婚姻总共持续了十八个月。根据两人的协议,这段时间正好是她可以得到婚前约定中第一笔经济补偿的界线,那婚约定得很详细,十八个月相当于一千八百万美金,外加一幢房子——对萨莉来说,这是一大笔钱,而对让·吕克·特鲁多而言那只是一把小钱而已。幸亏她有先见之明,这一千八百万她没有要现金,而是要了丈夫公司的股票,没想到一上市——老天爷!——她的股票价值就达到了四千六百万。她原本还可以得到更多的钱,婚姻每延长一个月就能再增加二十五万美金,反正嫁给别的男人也不一定比嫁给让·吕克强。他经济上富有、事业上成功,那副模样还算潇洒,对这位年龄小他许多的第三个妻子也十分慷慨。但是,萨莉感到这婚姻不幸福,人们都说她从来都没有幸福过,可她对此并不后悔,因为她有自己的打算。

萨莉走进自己屋里的更衣间,将睡袍搭在椅背上,套上了一双透明连裤袜。她静静地站在三面镜的前面,上身裸露着,缓缓举起双臂,来回转动了一下身体,二十九岁的她亭亭玉立,风姿绰约。

这时,她在落地镜中看到了那个伤疤,虽然过去这么久了,却依然清晰可见。那是一条粉红色的伤疤,有两英寸长,位于胁下。她用手指去摸那伤疤,先是轻轻地,接着用了一点力,然后使劲儿按住它,直到感觉疼了方才住手,仿佛又在竭力要捂住血流。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伤疤还在那里。原本可以去做整容术来掩盖伤疤,但是她不去,她要留着那伤疤时时提醒自己,她的这条命只不过是从那次袭击中捡回来的,这是她每天都要做的一件最重要的事。遗憾的是,她的第一次婚姻没能幸存。

那是一场悲剧,她的女儿也未能幸免于难。

“今天有衣服需要熨吗,萨莉小姐?”

听到这声音,她下意识地捂住乳房,尽管屋里只有她一个人,房门关着,黛娜在门外等着吩咐。“我想没什么要熨的。”她一边答道,一边穿上睡袍。

听到黛娜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萨莉方才打开了更衣间的门,走进卧室,开始梳头、化妆。梳理完毕之后,她又进了更衣间去挑选衣服。今天不同于往日,她挑选衣服花的时间格外长,因为她要将自己打扮得恰到好处。她决定穿蓝底的香奈尔①套装,配上桃色的衬衣和一双新费拉加莫②皮鞋,外加一串珍珠项链和一对与其相配的耳坠。她的白金结婚钻戒上有两排四克拉钻石,以往戴在手上总觉得太显眼,可是今天她戴上了。离婚之后,她原本打算把这戒指永远存入箱底,今天却派上了用场。

①法国名牌。

②意大利名牌。

萨莉后退了几步,又最后照了一遍镜子,对着自己看了许久,许久。这么多年以来,她的脸上头一回露出了发自内心的微笑。

今天是你一生中最重要的日子,姑娘!

她抓起手袋,朝楼下走去,径直往前穿过一道道门来到停车廊里,那儿停放着她那辆敞篷的梅塞德斯轿车,折篷敞开着。她的头发盘在脑后打着一个法式结,却围着白纱巾,戴着太阳镜,俨然是格蕾丝公主的模样。她坐到方向盘的后面,发动了引擎,沿着砖铺的车道将车开到大铁门前。铁门自动打开,她驶出大门来到街上。

她不慌不忙地开车穿过自家住的街区,南佛罗里达州温暖的阳光照在她的脸上。今天的天气格外好,就是以迈阿密的标准来衡量也算是上乘的好天气。气温华氏77度,湿度也比较低,蓝蓝的天空不见一缕云丝。从孩提时起,她就一直向往能住在这威尼斯群岛上。那几座海岛一字排开,坐落在海湾里,犹如矗立在大陆与迈阿密海滩之间的四个巨大的踏脚石。在滨水区拥有一所房子是喜爱游艇者的梦想,从那里可以饱览海滨秀丽的景色,看到停泊在港口里的大大小小的游艇,还有港口那边迈阿密市中心五彩缤纷的地平线。在这片城市中的世外桃源里拥有一座九千平方英尺的房子,按理说她是实现了自己的梦想。

别忘了你想做什么!

萨莉在公路收费处停车交费,然后驶入威尼斯堤道。有几个古巴裔老人在桥上靠迈阿密那一侧钓鱼,可有一个警示牌就悬在他们的头顶上,牌子上写着“严禁钓鱼”。

她现在位于迈阿密市区正北,这地方的治安状况不太好,可它地处交通要道。要是换了往日,萨莉宁可绕道多走几英里也不愿穿过这个地区。

她驶过比斯坎大街,拐了几个急转弯,停在一个交通灯下面。通向州际高速公路的坡道口就在前头,与坡道相连的东西向十二车道高速公路正好位于她的头顶上。她听到了来往车辆的嘈杂声,无数轿车一成不变的嗡嗡声和大卡车刺耳的噪声在她的耳边轰鸣着。她平时很注意控制车速,尤其是在夜晚,这样她就可以一路畅通不受红灯的限制,但是这也并非总能奏效。果然不出所料,此时有两个流浪汉从坡道下边用硬纸板搭起的窝棚里钻了出来,他们手里拿着破抹布和装着脏水的塑料喷壶,看那架势是决意要擦遍全世界的汽车挡风玻璃!那两个人一个朝她走过来,另一个走向她前面的那辆SUV①。

①多功能运动型汽车。

那辆SUV的车主猛地一踩油门闯过红灯开走了,将萨莉一个人留在交叉路口,独自面对那个擦玻璃的家伙。虽说此时是上午十点钟左右,可是在那高架桥的阴影中却如同黄昏时一般阴暗。395号州际高速公路和与之相连的几个坡道宛如混凝土编织成的带子交叉盘旋在头顶上。冲着萨莉走过来的擦玻璃的家伙采取了与那个走向SUV的家伙不同的战术,他没有从侧面而是从正面朝她的车走了过来。她若想闯红灯,就非得从他身上轧过去不可。

“不用擦,谢谢。”她喊道。

这家伙继续往前走,一边笑着一边用手里的喷壶对准了她的车。另外那个人返回坡道下面的棚子里去了,显然是将这辆梅塞德斯让给了他生意上的对手了。

“我已经说过了,不用擦,谢谢。”

他还是迎面冲着她的车走了过来,站在她的车跟前,一伸手就能扯掉她那汽车前罩上的饰物。突然,高架桥下面的阴影似乎被撕裂了,一道道阳光洒在他们的四周,好像乌云刚刚飘了过去,几束阳光从头顶上迷网般交叉着的高速公路的缝隙里穿了过来。一条最长的光束正好照在她的钻戒上,像焰火一般闪烁着异彩。若是在平时,她会谨慎地把手从方向盘上缩回来放在大腿上,可是今天她没有这样做。

那个人依然在透过挡风玻璃望着她。只见他慢慢地抬起了胳膊,对准了她的脸。她只好干等着油腻腻的水喷在玻璃上,可是并没有水喷过来。过了一会儿,她突然意识到那人手上拿的并不是喷壶。

她惊呆了,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一个黑糊糊的洞,那是一根擦得亮铮铮的枪管。刹那间,她好似猛然从自己的身体里飘了出来,目睹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幕。在她心灵的眸子里,她看到了从枪管里迸出的火光,看到了碎裂的挡风玻璃,看到她的脑袋向后栽下去,她的身体向前倒下来,鲜血喷洒在车座上。她甚至还听到她的脸磕在方向盘上,撞响了汽车的喇叭。就在这一天,她第二次看到了自己的脸上露出了发自内心的微笑。

随着那把左轮手枪的枪响在混凝土上撞击出的回音,她那阳间的噩梦终于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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