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没把事情说清楚,威士忌也很难喝。瑞维斯是市凶杀重案组的,他边盯着地面边听我口述,两个便衣警察像保镖一样跟着他。巡逻车早在这之前就已经到案发地点勘查现场和尸体了。

瑞维斯是个安静的男人,大约五十岁。他穿着整洁,脸瘦长,灰色的皮肤很光滑。他的裤缝熨得像刀刃般笔挺,将裤子小心翼翼地拎起一点后他才入座。他的衬衫和领带就像十分钟之前才新换上的,帽子也像是在来的路上买的。

我们一直待在西洛杉矶警局队长办公室里,警局在肖代拉附近,圣塔莫尼卡大道旁。办公室里总共就四个人。而牢房里关着醉汉,他们等着被送到市里关醉汉的地方去赶早晨的开庭。我们谈话时一直能听到他们操着粗鲁的澳大利亚口音打电话。

“我今晚给他当保镖,最后却变成这个样子。”我最后说道。

“我才不管这些,谁都可能碰上这事儿。”瑞维斯说,“在我看来他们把你当作林德利·保罗了。他们不想费口舌,为了省时间,所以直接把你敲晕。估计他们根本没有把东西带来,不想这么轻易成交。当他们发现你不是保罗时十分愤怒,然后把怒火都发泄到他身上。”

“保罗有一支性能很好的鲁格尔手枪。可是当两把猎枪对着你时,你就只能投降了。”我说道。

“关于这位黑人兄弟,我只在黑暗中听过他的声音,其他信息并不确定。”瑞维斯说着拿起桌子上的电话。

“好的,卢里德很可疑。我们会查出他那段时间在做什么。”

他把电话从支架上拿下来,对那头的接线员说:“乔,接到总部。我是西洛杉矶警局负责持枪劫杀案件的瑞维斯。我想要卢里德的资料,他是黑人也可能是黑人混血。二十二岁到二十四岁之间,浅棕色头发,长相端正,身材矮小,就算一百三吧。他是独眼龙,具体哪只眼有问题不太清楚。他犯过事,但是不严重,进出过警局很多次。七十七处的同事知道他,我想知道他今晚的行踪。给他们一个小时,不行的话就在广播上通缉他。”

他挂上电话,看着我,说:“我们这儿的警员是芝加哥以西最优秀的。只要卢里德在市里,他们就能不费吹灰之力把他找到。走吧?”

我们下楼钻进一辆巡警车,车子途经圣塔莫尼卡市往回开往帕里塞茨。

数小时后,在寒冷朦胧的早晨我回到家中。到家后我就着威士忌狂吞阿司匹林片,把后脑沉浸在滚烫的热水中。就在这时刺耳的铃声响起,是瑞维斯打来的。

“找到卢里德了,在帕萨迪纳市找到的,还抓到一个叫弗恩特的墨西哥人。他们在阿罗约锡科大道被捕,被捕时已经受了重伤。”

“继续,我想知道精彩的部分。”手中的听筒都快被我捏碎了。

“警察在科罗拉多街大桥上找到的他们,他们嘴被堵着,身上捆着旧电线,被打得像个熟透的橘子。这些你早料到了吧。感觉如何?”

我深吸一口气,说:“这足以让我睡个好觉。”

阿罗约锡科大道的水泥路垂直坐落在科罗拉多街大桥下方七十五英尺处。科罗拉多街大桥也被称作自杀之桥。

片刻停顿后,瑞维斯说:“但是看样子你卷入了一个烂摊子,你认为呢?”

“我简单地猜一下,一伙自以为是的笨蛋企图抢劫赎金。他们选择作案地点,然后分赃。”

“这也许要有内应,”瑞维斯说,“你的意思是知道项链线索的人被带走了,可项链并不在他们手上。我倒是认为他们想把所有的钱都带走,而不是交给老大。又或者是他们老大养不起那么多人了。”

瑞维斯对我道了声晚安并祝我好梦。我喝了足量的威士忌来麻痹脑神经,这对我的身体大有益处。

我很晚才到办公室以便显得体面,但我却没这种感觉。后脑的两个缝合处开始松动,毛发剃光的地方缠着绷带,火辣辣的痛感就像酒保的拇囊炎。

我的办公室里共有两个房间,从这儿能闻到都柏林酒店咖啡馆飘来的气味。小一点的房间是用来接待客户的,我平常不锁门,以便客户在这儿候着。

卡萝尔·普瑞德在接待室里四处瞅着,办公室里有张破旧的红色长沙发,两把造型古怪的椅子,一小块方形地毯,还有张图书馆常见的学生书桌,桌上摆放着一些绝版杂志。

她穿着褐色的波点翻领粗呢大衣,里面是男士衬衫搭领带,脚上的鞋也很漂亮。据我估计她那顶黑帽子至少价值二十美元,但看起来一只手就能用旧记事簿把它做出来。

“好吧,你居然还能爬起来,这点的确让人安心不少。我以为你会在床上办公了。”

“哼哼,来我办公室吧。”我啧啧道。

我打开连接两个房间的那扇门。比起毫不费力地把锁撞开,这样开门显然看起来文明得多,而且效果是一样的。我们走进里间,里面有一条带锈迹的红色地毯,地毯上染着大量的墨汁,还有五个绿色的文件箱,其中的三个箱子里装有加利福尼亚州风土记录,一个印着广告的日历,广告里天蓝的地板上摆着迪翁的专辑五件套。房间里还有几把似胡桃木的椅子,一张普通的办公桌,桌面有几道普通的刮痕,而桌后方是一把普通的吱吱作响的摇椅。我坐到摇椅上,把帽子盖在电话上。

我之前并没看清她的长相,即使在卡斯特拉马雷的灯光下也没看清过。她看起来二十六岁左右,好像睡眠并不好,小巧的脸透着疲态。她顶着一头蓬松的褐色头发,额头窄长,算不得优雅。还有爱到处嗅的鼻子,上嘴唇略长,嘴略宽,眼睛随时都可以更蓝些。她挺安静,但不胆怯,聪明却不世故。

“我在早晨见报的晚报上看到报道了,信息量很小。”她说。

“这表明警察不会对这事大肆宣扬,否则会在早报上看到消息。”

“无论如何,我帮了你一点儿忙。”她说。

我凝视着她,拿起桌子上的一盒香烟,把烟装进烟斗里。“你错了,我和这事没关系。”我说,“我昨晚忍气吞声的,灌了一瓶酒才睡着。那都是警察的事了。”

“我可不这么认为,”她说,“不是所有的事都归警察管,起码你还要拿回你的报酬。难道说你拿到钱了?”

我说:“连我妈都不信我挣得到这五十美元。等弄清楚那是谁的钱我会归还的。”

“我很欣赏你,”她说,“你就是那种明明快摔倒了,在最后一刻还有东西拉你一把的人。你知道那条翡翠项链是谁的吗?”

我站起来时肌肉痉挛发疼。“什么翡翠项链?”我几乎大喊。我从没向她提过什么翡翠项链,报纸上也根本没有任何关于翡翠项链的报道。

“你不用自作聪明,我和负责这案件的瑞维斯警官一直有联系。我把昨晚发生的事和他说了,我们合作很愉快。他觉得我还有些隐瞒,所以告诉了我一些事。”

“那项链是谁的?”一阵沉寂后我问道。

“是菲利普·考特尼·普伦德加斯特夫人的,她家在比弗利山庄——每年至少会在那儿住上一段时间。她丈夫普伦德加斯特先生是百万富翁兼不良市民。在金发黑眼的普伦德加斯特夫人到处游玩时,她丈夫则在家中注射甘汞。”

“金发女人可不喜欢同样金发的男人,”我说,“林德利·保罗就是这种男人,长得像瑞士人。”

“别开玩笑了,你是在电影杂志上看到的吧。金发碧眼的人都互相欣赏,这点我确定,是《纪事报》的社会编辑告诉我的。那个编辑重二百磅,还留着胡子,所以大家都叫他吉迪·格蒂。”

“是他告诉你项链的事吗?”

“不是,是布洛克珠宝公司的经理告诉我的。我告诉他我在为警报写一篇关于稀有翡翠的报道。现在你知道我在做什么正经事了吧?”

我第三次点着烟斗并往后仰,摇椅吱吱响,差点仰翻过去。

“瑞维斯知道吗?”我问她时努力装得不在意。

“他没说,但他要想知道很容易。我猜他肯定知道,他才不傻。”

“可还不是被你骗了,”我说,“他告诉你卢里德和墨西哥人弗恩特的事了吗?”

“没有,他们是谁?”

我把这两个人的情况告诉了她。“他们真倒霉,到底怎么回事?”她笑着说。

“你父亲不会碰巧是名警察吧?”我声音带着怀疑。

“他曾是波莫纳市的警长,做了将近十五年。”

我沉默不语,想起四年前波莫纳市的警长约翰·普瑞德被两名盗贼枪杀的事。

片刻后我说:“我早该想到的。好了,还有呢?”

“我敢说普伦德加斯特夫人没找回她的项链,她那坏脾气的丈夫则有的是手段不让这事见报。普伦德加斯特夫人需要个精明的侦探帮她解决问题,不让任何丑闻传出。”

“什么丑闻?”

“这个嘛,我不清楚。她是那种在更衣室里都能传出一堆丑闻的女人。”

“我猜你和她一起吃的早餐,”我说,“你几点起床的?”

“没有,我两点才能见到她,早上六点起的。”

“上帝,”我边说边从桌下的抽屉里拿出一瓶酒,“我头疼得厉害。”

“看在你被打的分儿上就喝一杯,”卡萝尔·普瑞德叫道,“但我敢说你经常挨打。”

我把酒灌进肚里,把瓶口塞住,深吸一口气。

普瑞德一边用手在她的褐色包中摸索一边说:“还有些事你应该自己处理。”

“我总算能派上用场了。”我说。

她把三根俄国香烟放桌子上滚过来,脸上并没笑意。

“看看烟嘴里面,你自己琢磨出结果吧。”她说,“烟是我昨晚从那个中式盒子里偷来的,里面的玄机会让你大吃一惊的。”

“不愧是警察的女儿啊。”我说。

她站起来,用包蹭掉桌子边缘的烟灰后走向门口。

“我还是个女人,现在要去拜访另一个社会专栏的编辑,顺便打听一下菲利普·考特尼·普伦德加斯特夫人的消息和她的感情生活。有趣吧。”

办公室门关上的同时我也闭上了嘴。

我拾起一根俄国香烟夹在指间,瞥进中空的烟嘴。好像有东西卷在里面,像是纸或卡片,还没改变烟卷的形状。我用随身小折刀上的指甲锉终于把里面的东西挖了出来。

是卡片没错,一张乳白色的男士薄名片,上面只嵌着“巫师苏克西安”这几个字。

我在另外两支长烟的烟嘴里也发现了同样的卡片,但对上面的字完全没有头绪。我从没听说过什么巫师苏克西安。片刻后我开始翻电话簿,寻找这个名字。第七西大街有个叫苏克西安的。苏克西安听起来像亚美尼亚名字,所以我在卖东方地毯的商人栏中搜寻。那一栏下面果然有个叫苏克西安的,但这证明不了什么。并不是只有巫师才能卖东方地毯,而买毯子的才可能是巫师。况且直觉告诉我这个叫苏克西安的和东方地毯没半点关系。

我对苏克西安的经营方式和客户类型有了大致的想法。他越厉害就会越低调,只要给他足够的时间和金钱,上至蝗灾下至怨夫他都能治好。无论是面对失意的女人,还是微妙的情感纠葛,抑或是没寄家信的游荡少年,他都是专家。人们会向他咨询是该现在变卖资产还是留到明年,或者某些做法会损害还是提高公共形象。甚至那种在办公室里暴跳如雷而内心冷淡的男人也是他的客人。但最重要的客户还是女人——有钱的女人,戴珠宝的女人,可以像丝线一样被纤瘦的亚洲手指随意摆弄的女人。

我把烟斗装满,试图理清思绪。为什么会有人带多余的烟盒,里面的三支烟不是用来抽的,而是藏着一个人名。这个人名又是给谁看的呢?

我推开酒瓶,咧嘴笑了。凡是仔细搜过林德利·保罗的口袋的人都能找到这些卡片。会这样做的人非警察莫属。但要是林德利·保罗死了或离奇重伤的话,何时才能有人发现这些卡片呢?

我将帽子从电话上拿开,给威利·皮特打了个电话。威利·皮特说自己是拉保险的,副业是贩卖未编入册的电话号码,号码是从仆人和司机那里贿赂得来的。买电话号码的费用是五美元,我猜林德利·保罗不会介意我从他那五十美元中扣钱。

威利·皮特那儿有我要的号码,是布伦特伍德高地的号码。

我打给了在总部的瑞维斯。他说一切正常,就是他睡眠不足,让我闭上嘴不用担心。他还向我打听卡萝尔·普瑞德的消息。我问他是不是因为也有个女儿所以才没对她穷追猛打。他说他的确有个女儿,还说这个案子把我弄得很狼狈,当然任何人都可能遇到这种事,还说了一些其他的事。

我打给维拉·马基约他有空去吃个饭。他口腔溃疡,刚刷完牙,还在凡吐拉市押送犯人。接着我就拨了布伦特

伍德高地的苏克西安巫师的号码。

片刻后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女人声音:“你好。”这个女人有外国口音。

“请问苏克西安先生在吗?”

“很抱歉,苏克西安先生从不用电话,我是他秘书,您要留言吗?”

“要。你有笔吗?”

“当然。您想让我帮您转达什么呢?”我首先说了我的姓名地址职业和电话号码,并确保她拼写正确。

我说:“是关于林德利·保罗的遇害,案件于昨晚发生,地点在圣塔莫尼卡市旁的帕里塞茨。我想向苏克西安先生咨询一下。”

“苏克西安先生会很乐意为您效劳的。”她的声音牡蛎般沉静,“不过我今天不能帮您预约了,苏克西安先生一直很忙,也许明天——”

“下周也行,凶案调查一向急不得。”我声音热诚,“但请帮我转告他我只给他两个小时,之后我会把知道的都告诉警察。”

电话那头一阵沉寂,似乎有喘气声,也许只是电话杂音。接着传来低沉的外国口音:“我会转告他的,但我搞不懂——”

“好心人,帮我快点转达,我就在办公室等你答复。”

我挂断电话,摸了摸后脑,将那三张卡片塞到钱包里。这时我突然想吃点热乎乎的美食,于是出去找东西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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