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埋头解谜的父亲,心头不由涌起一阵暖意。“那个,二手服饰店的店名叫啥?”

“TEAM,英文的,‘T’、‘E’、‘A’、‘M’四个字母组成。”春一字一句地讲解,而父亲则认真地把这四个字母写到备忘本上。

“这时画的涂鸦是什么来着?”

“‘Ants’。”春立刻回答,我不禁嘲笑他:“你现在倒是熟知涂鸦放火事件的第一人嘛。”

父亲确认了单词拼写后,便将纵火事件与涂鸦的内容进行对比,还歪着头嘟哝:“这是什么呀。”

我在旁一边听,一边也在暗忖“Godtalk,神会说话”这句应该是在比喻。但至于“AntsgotoAmeri,蚂蚁去美国”则完全不懂了。好像有一句格言是这么说的,只要不放弃就有无限可能。

“常听人说,God倒过来读就是Dog。”我说。

“是呢。”春笑得很灿烂。

虽然话题有点远,不过春所尊崇的历史人物,一直都是甘地和德川纲吉。

甘地对于春来说,是非常重要、几乎刻骨铭心的人物。甘地对于性行为心存嫌恶,他认为:“人类最重要的事就是自我克制。”而春则坚信,甘地所宣扬的“非暴力主义”是20世纪里“人类最大的武器”。春曾看过很多次讲述甘地生平的电影,每一次都令他热泪盈眶。

“后世的子孙也许很难相信,历史上竟走过这样一副血肉之躯。”

这是爱因斯坦对甘地的赞美之词。因为他的赞美,春对爱因斯坦也有着很高的评价。

而让春怀有对甘地同等崇拜之情的,则是德川纲吉。理由很简单,就因为他喜欢《生类怜悯令》。春常说:“狗就是比人更好,这有什么错?”

“很久以前,市政府曾经举办过一个演讲会。”拿着笔低头沉思的父亲突然开口,“我现在还记得。那个演讲说,纵火犯的动机最多的为了‘发泄不满’,大概占到一半以上,然后则是憎恨,再然后是享受起火后人群的骚动、或者感情方面的纠葛。而有预谋的纵火是很少的。”

“发泄不满吗?”灵感的火花并没有闪现。

“火具有净化作用。”父亲说得似乎他自己也曾经因火而获得慰藉一般,“炉火也好焚烧炉的火也罢,一直盯着看,就会感到心灵被治愈。”

“或许人生来就喜欢燃烧的火焰吧。”我回想起我们十多岁时围绕在营火旁的兴奋模样。

“不是有一个词叫‘燃尽’吗?似乎也可以表现出一种尽兴的感觉。火或许会给人以成就感。当然也有可能因为我们是日本人,不过的确是只有在举行了火葬之后,家属才能死心。”

“火或是火灾之类的是有魔力的东西。三岛由纪夫也曾经写过描写一个青年放火烧了金阁寺的青春小说。”

“那是青春小说吗?”

“那当然是青春小说啊。”春笑着露出了牙齿,显得很高兴,“自我表现欲过剩,彷徨失措于不知该如何一吐自己苦闷思绪的青春小说。那本小说里不是有个场面是说,那个主人公和尚暗想:‘如果把金阁寺烧掉,这帮家伙的世界将会被改变面貌’吗?”

“好像是有。”

“大概人类就是用火来改变世界。”虽然探讨着与火有关的话题,春的表情却显得冷冷的,“而神则是用水来改变世界。《圣经》里就有洪水。”

“但是圣经里不是也写过索多玛城被火烧成一片灰烬的故事吗?”父亲笑着说,“神也会用火的。”

我下意识地联想到童年时听到的传说。那是日本神话里经常会出现的木花开耶姬的故事。在她怀孕之后,她的丈夫琼琼杵尊曾质疑:“这真的是我的小孩吗?”而木花之佐久夜姬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一把火烧掉了产房。故事的大致内容就是这样。

“如果孩子能在这片大火中平安诞生,那么就证明那是你的孩子。”这样的行为实在只能说是乱来。

我曾在电视节目里看到过这个故事。春当时应该也在。虽然我对于如何怀孕又如何生产的具体情况尚一窍不通,但光想像一个孕妇在堵住出口的产房中放火的身姿,便足以另我震动不已。

“大火能证明我的清白之身。”我至今还记得当时电视画面上出现的这一行文字。虽然那也是我第一次听说“清白之身”这个词语,却依旧在心中留下了小小的阴影。我满脑子只是在想:“为了证明清白之身那玩意儿要遭那么多罪,那还不如别证明来得强。”而在最近,当我看到那个因为被疑犯下渎职罪的众议院议员在被记者包围之后也说:“我要证明自己的清白之身。”,心头不由浮起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惧。那或许正是孩提时代所感受到的恐怖再次在心头苏醒的缘故吧。

我本来想跟他们分享刚才想到的木花开耶姬的故事,但还是作罢。我深恐他们将被丈夫质疑腹中胎儿是否是自己亲生骨血的木花开耶姬的形象,与怀上了春的母亲重叠起来。如果我贸然讲起这个话题,即使只是神话故事,但我们三人之间,将势必被“春的身世”这一看不见摸不着却又确实存在的魔鬼所缠绕。同癌症之间的战斗已足够痛苦,若此时再火上浇油地讨论我们家族的遗传问题,即使是沉默的空气中也足够无情地让我们崩溃在病房地板上。

春像是祈祷似的慢慢眨了眨眼:“人纵火,神驱水。”他说,“把例外忘掉。”

之后,父亲一直纠结在纵火事件与街头涂鸦之间。

“下次帮我买本仙台的地图,我要把起火现场在地图上做标记。像这种事情,案发地点之间也一定有着某种规律。”

“说不定爸爸真能抓到凶手呢。”春对着我笑。

“爸爸,这是现实世界,犯人不可能会有推理小说里那种趣味的。”

“你们两个儿子太无趣了!”父亲夸张地耍起了性子。

我们打算回去的时候,父亲突然说:“对了,春。你借给我的CD真的很不错哦。”

“你听了?”春微笑,“罗兰·科尔克。”

“那是谁?”

“大哥你听爵士乐吗?”

“想要陶冶情操的时候。”我咬牙切齿地回答。

“爵士乐陶冶不了情操。以前的人们都是一边听一边跳舞的。罗兰·科尔克,是一个演奏萨克斯风和长笛的乐手。他生下来没多久就双目失明了。”

“他看不见的吗?”父亲的声音听上去很是钦佩。

“眼睛看得见看不见跟他的作品没有关系吧。”我并不是想挑刺,却依旧开口反驳。实际上,作者的生平、辛劳等,跟其作品的评价不应该有关系。就算这可能对作者本身有着莫大的影响,但从鉴赏者的角度来说却是全无意义。不管怎么说,我很不喜欢这种被强迫的感觉,不由理所当然地认为:“反正盲人乐手所演奏出来的音乐一定是那种阴暗湿冷的感觉吧。”

这时父亲立即从被子里爬起:“泉水你也听听看吧?”他很熟练地打开枕边的录音机,“听哪张专辑好呢?”

“《VolunteererSlavery》这张不错。一听那首曲子就能了解了。”

“什么?”

“翻译出来就是‘志愿奴隶’。”

“切。”这标题就足以让我感到阴郁,想必一定是控诉种族歧视的音乐。这个萨克斯乐手大概是什么民权运动的领袖,虽然我不打算否定他的行为以及思想,但也没什么兴趣听。

但他们却完全无视我的意见放起了音乐。听上去像是现场演奏版本。我听到观众的鼓掌声,还有一个喧哗男子一个劲地叫嚷着,而半天都没有听到所谓的“乐曲演奏”,我不由耸耸肩。我完全听不清那个男子到底在叫嚷着什么,只觉得这就跟情绪高亢的民权运动家没什么区别。

而这时——

萨克斯风的声音突然响起。

还没来得及思考,我的身体已然“怦”地直起,而春则一脸窃笑地看着我。这音乐跟我的想像简直是南辕北辙,萨克斯的乐声如此明晰,美好得令我背后所有的毛孔都张开。轻盈,却不轻薄。丝毫没有滞懈。欢快的萨克斯风和着跃动的钢琴乐符敲打着我的心扉。

“这个……”我说,“很好啊。”但随即却又不服地补充道,“嗯,应该是不错的啦。”

春的眼睛笑成了一条缝。

“知道这么欢快的音乐实际上出自一个盲人,我总算可以理解了。”父亲也笑了,“这种愉快的感觉也只有他这样的人才能体会到。”

“他这样的?”

“光注重眼中所见之事的家伙是作不出这样的音乐的。”我隐约能够领会到父亲的言下之意。这种轻快的感觉是脱离外观与形式的,但却并不突兀,也不矫揉造作。我可以感到,它远离俗世,远离一切的借口、解释、道理还有批判。

“完全不卖弄技巧。”我低声叹道。

“演奏者一定是从心底深爱着爵士音乐。”父亲点头。

“越是深刻的事物越要充满活力地传达。”春像是自言自语地咬着唇,“像是身背重物,却跳着踢踏舞。”

这话听起来像是吟诗。“小丑在空中荡起了秋千,所有人都忘记了重力的存在。”他接下去的话,令人印象深刻。

春的话令我突然拾起这二十年来几乎完全遗忘的记忆。

我的眼前突然浮现起马戏团帐篷里的场景。当时的我还是个喜欢侧带着棒球帽耍帅的小学生,我坐在观众席的最前排,眼睛直直地看着天花板,我的身边则是跟我作同样打扮的春。父亲与母亲坐在我们身后。

帐篷里只有几缕阳光,显得十分昏暗。由于看不清出口的方向,我对于这与平常不同的封闭式空间,以及当中飘荡着兽的气味,都令我心中异常兴奋。而春却像小狗似的东闻西嗅,同样地坐立不安:“会是狗狗吗?会是狗狗吗?会有狗狗出来吗?”

“是狮子啦。”被我这么一说,春的小脸立刻发白了。

“狗狗该不会是被吃了吧……”

这是来自俄罗斯的马戏团。由于公演是属于市政府管理,因此父亲买到了价格优惠的入场券。

帐篷里的气味十分强烈,就像是踏进了专门饲养动物的小房间,混合着汗水与粪便的味道,还飘满了独特的体味以及尘埃的味道。回忆一幕幕地在我脑中浮现,从白天就开始喝啤酒的男子粗俗的声音、踩着刺耳的自行车刹车声,出现在舞台上的熊、穿着紧身衣的美丽白人女子,还有看见狮子钻火圈后,像孩子般发出“哦!哦!”兴奋声音的父亲。

还有,小丑。

虽然很早就从书本以及电视上知道小丑的存在,但真正的亲眼见到,却还是第一次。春一定也是。

小丑无言地表演着哑剧,虽然画着哭脸却活泼地跳着踢踏舞,使得我们一片混乱。而踩在大气球上轻快行动的小丑,看起来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这实在太不自然了。虽然不自然,他却依旧是不变的表情,不断地逗着观众发笑。

“啊……”当小丑跃上空中秋千时,春发出呻吟声。

在优雅地对观众行礼后,小丑毫不犹豫地跃上了秋千,似乎完全不恐惧坠落的危险。然后在空中放手,再抓住另一面荡来的秋千。在表演的过程中,小丑时而作势仿佛要跌落地面,令我不由得捏着一把冷汗。

“快要掉下来了啊。”春扭着头,一边看着空中秋千,一边不安地叫道。我也很害怕。每当小丑在空中荡至另一根秋千的时候,我都会抽凉气,好像自己要坠入脚下突然裂开的无底洞一般,那恐怖令人毛骨悚然,寒气从屁股一直爬到头皮。

“没关系,不会掉下来的。”说话的是母亲,她似乎在地面牢牢地攥住了我。

“要掉下去了呀……”

“没关系的,你看。”

在母亲力劝之下,我们才定睛望向远方,那是小丑的脸。

“你看,那是多么快乐的表情,不会掉下来的。就算真的掉下来了,也一定不会有事。”

母亲的话虽然全无道理可依,但我们真的相信,那哭中带笑一脸纯真的小丑,绝不会一时大意摔下来。纵然是手滑后狼狈落下,也一定不会有所动摇,更不会受伤。我们坚信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小丑轻飘飘地飞来飞去,一点都不会受重力影响。”

“没错,因为重力消失了。”父亲再加上一句。

“怎么做到的?”我问。

“快乐的生存,就能摆脱地球的重力。”

“正是这样。我和你,很快也能在空中飞翔。”

我仿佛记得父亲与母亲有过这番对话,虽然并不确定是不是正确的记忆。我不认为那个时候的我就已经能知道“重力”这个词语,而记忆也往往是经过美化的玩意儿。或许,这一切不过是我脑中捏造的幻觉。

春的斯巴鲁车正瞪视着用餐中的我们。我们在速食店里。由于店内人很多,只有靠窗的二人座空着。窗对面是停车场,一眼就能看到我们刚才乘坐的白色车。那神情宛如一个饥肠辘辘的仆人眼巴巴地望着大快朵颐的主子。

“你的车是不是也饿了?”

“如果不去加油的话。”春悠哉地说着,大口吃着汉堡,“爸爸是不是瘦了?”

“是瘦了。”

“的确会瘦啊。”他赌气似的嚼碎肉还有汉堡。

“刚才的那个纵火事件还有涂鸦,是你为了父亲特地编出来的吗?”

春喷出刚灌进口的可乐:“那不是骗人的!”

“我看父亲好像很有兴趣,还以为是你编出来的。”

“不是编出来的。那是货真价实发生过的。不然,我带你去火灾现场还有发现涂鸦的地方怎么样?”

“啊,那一定要拜托你了!”

“大哥实际上不是也兴致勃勃吗?”

“也谈不上是兴致勃勃。”

“明天以后带你去吧。今天晚上要开始画涂鸦作品了,所以接下去我要好好地琢磨下构图。”

“那我明天打电话给你。”

“了解。”春的回答,与纸杯揉作一团的声音重叠在一起。

“对了,你打算画什么?”出店的时候我问他。春一边拉门,一边问我:“你知道良秀吗?”

“不是秀吉?”

“良秀,是一个画家。是芥川龙之介的小说《地狱变》里的人物。”

“说起来,你以前很喜欢那本小说呢。”

“那本青春小说。”

“你怎么把什么都叫作青春小说。”

“最近,我常常会想到那个画家。”

我依稀记得小说的大致情节,那是一个为了画“地狱变”屏风,最后害死了自己女儿的画家的故事。“那故事很可怕。”

春走近自己的车,从远处按了下钥匙上的按钮,遥控打开车锁。

“我很喜欢那个故事。实际上我觉得,画画就应该有那样的拼劲。‘欲绘地狱变之屏风,须亲眼目睹地狱’。”春模仿着芥川龙之介的文风。

“不亲眼看过就画不出来的画家,实际上是想象力不够吧。”

“可以这么说。”春坐上驾驶席,而我也打开副驾驶席一侧的车门坐了进去。

“对了,到我公司大楼那里吧。”

“有工作?”

“我想去你说的那个商务旅馆看看。就在我们公司的附近。那里也有涂鸦吧?”

“嗯,写的是‘tury’。”

“我先去看看那里吧。”

随着引擎的发动,这辆斯巴鲁牌的四驱车也开始震动起来,我从副驾驶席一侧的窗口看见一位女性正走过停车场。我们的目光在无意中相撞,我慌忙避开。她大概二十五岁左右吧,肌肤白皙,甚是清丽。

“怎么了,大哥?”

“没怎么。”我不认为告诉弟弟说我刚才在看美女是个好主意,于是转换话题随口说道,“说起来,《地狱变》也是个火灾故事呢。”

在车里,我们聊起了有关于“桥”的话题。

“通往青叶山那里的桥似乎很危险,大哥你开车经过时也要当心。”

我很惊讶从春的口里会冒出有关青叶山的桥事情,内心很是不安,似乎自己做的坏事被揭发出来。

“桥?”我假装第一次听到这事。

“我从朋友那里听来的。”

“有幽灵出没,很危险?”

那是一座来往都是单车道的桥,不算很窄,但由于横跨溪谷,离谷底实际上有约100米的高度。应该还没到必然的程度,但有很多想自杀的人会选择直接从桥上冲出去。大家都知道这事。

我非常喜爱那视野良好,被大自然所环绕的青叶山景色,也很遗憾如此美丽的景观竟然无法消除那些自杀者寻死的念头。或许,大自然的优雅反而加深了人们的绝望?

投谷自杀的人一多,流传的鬼故事也多了起来。有些故事,我小时候几乎可以倒背如流。比如我至今都记得深夜开车经过的时候,会有女鬼匍匐着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追赶在后面的怪谈。因为印象太深,在我第一次经过那座桥的时候,吓得眼睛都不敢睁开,结果差点轧到路人。

“不是什么鬼怪故事啦,而是危险的事故。像大哥你平时很少开车,所以更是要当心哦。”

“但是那里的戒备很森严吧,两边还有很高的栏杆。”

由于自杀的人实在太多,几年前便在桥的两侧设置起了相当高的栏杆——或许说是墙壁更为恰当——近3米高,而且为了防止攀爬,还特地设计成顶端向内折起的样子。

“就算那样,听说每年仍然可以在谷底发现至少一具尸体。”

“是爬上那面墙壁跳下去的吗?”我无法想像如何翻过那面高大、而且顶端向内侧弯曲的墙,这对我来说与天方夜谭无异。

“一般人爬到一半就会放弃的,一定是有着无比强烈的信念支撑着他们。”

“为什么不把那无比强烈的信念用来继续活下去呢?”

“虽然有着像铁栅栏般的高大栏杆,但是桥的前后两端却和以前一样,只有看上去又矮又不牢靠的网状栅栏。而且,螺丝似乎已经松了,只要一推就能拆下来。因此又特地设置了护栏以保护那栅栏,但是前段时间似乎有车撞了上去,现在护栏全倒了。”

“那太危险了,最好立刻向政府报告。”我轻描淡写地说着。

“有人夜晚经过的时候,撞到了那栅栏,差点就从一百米高的桥上掉下去。这是之前碰到的一个油漆工大叔说的。”

“那里是直路啊,一般正常行驶的话跟栅栏没有关系吧?”

“似乎是酒后行驶。”春挑了挑眉,“他喝的醉醺醺的,车也开得歪歪斜斜,然后撞上了栅栏。”

“真的会有这种事?”我不由提高了嗓门,以前我曾经想过,如果有人酒后驾驶,搞不好会从桥上摔下去,但未料竟然真的有活生生的例子摆在眼前。感到鼓舞的同时,也愈发在心中提高了警惕。

“所以大哥你要当心。有时候越是想笔直往前走,却反而会偏离原来的道路。人生也差不多。想要笔直地走正道,却往往会走上歧途。不过,如果满脑子就想着要走歪路,那么人生便真的会彻底地扭曲。”

“就像是只会投曲线球的投手一样。”

“不过那也比只会投直线球的投手要来得强。”

“因为那球只会逐渐坠落吗?”

车速渐渐放慢,逐渐向路边靠近,已经到了我公司附近。

“你的朋友有跟别人通报过那栅栏很危险的事吗?比如市政府或者县政府的机关。”我必须确认这一点。

“谁知道呢。我想那个大叔是盼望着最好别人都碰到跟他一样的事。”

“那真是太好了。”

“那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开玩笑。”

我的脑海中回忆起曾经看过的一个电视节目。记忆中那时我还是个初中生,还单纯地相信着春跟我一样都流淌着父亲的血液。我一个人坐在餐桌前打开电视,当时播出的就是那个节目。那是一档以普通人为题材的纪实节目。内容是讲述一个女子高中生在知道自己是母亲的“拖油瓶”之后,去见了自己的亲生父亲。

想去见生平从未谋面的父亲——我实在无法理解她的这种心情。我总觉得,那是对抚养她、并投注了十多年感情的“养父”的一种轻视,因此心中对她这种做法是不屑的。

而最后,她终于如愿见到了自己的生父,而那令人感动的会面地点便是在某座著名的桥上。

那位生父比想像中还要年轻,虽然他的脸用马赛克处理过,但即使没有旁白解说,从他那挺拔飒爽的身材也一眼便可知这是个出色的白领。

当那个女孩子欣喜的表情出现在电视屏幕上时,十多岁的我也立刻感受到:“这孩子一定早就想要麻雀变凤凰。”我恶劣地猜测着她的心思,“她一定是期待这次见面能够让自己不费吹灰之力地迎来足以改变自己平庸人生的巨大变化。”

继父在女孩去见亲生父亲的时候,却是自心底流露出不安。而电视屏幕里也对那不安的表情给出了特写。虽然他故作镇定地望着家里的时钟,但谁都看得出,他正落魄地祈祷着女孩能够快点回家。

深夜时分,女儿终于到家,继父温柔地迎接了她的归来。“欢迎回来。”他伸出手,疲劳的脸上硬挤出一丝笑容。看到这一幕,当时还是初中生的我一边咔嚓咔嚓地嚼着花林糖,一边揉着眼睛暗自钦佩:“啊,这个爸爸真是太伟大了。”

女儿带着拘谨与害羞和继父握手的场景十分美好。

而另外印象更为深刻的,却是之后的发展。

电视里还播出了他们之后的生活场景,其中有一段是关于他们父女吵架。要说是吵架,其实无非是父亲要女儿注意生活方面的习惯,而女儿也很不服气地顶嘴而已。但不知是否因为兴奋,或者是因为在摄像机前被父亲责骂感到没面子,女儿竟然脱口而出:“平白无故的外人少摆父亲的架子。”

“诶?”我这个电视机前的观众因为太过震惊,不小心弄碎了手上的花林糖。“这话……”我不安地想,“这种话一说出口什么都完了。”

电视屏幕中,那对父女最后还是和好了。最终,我还是看到了煽情的结尾,电视台的制作似乎就差没在屏幕上打出:“这是多么值得观看的节目”之类的字幕了。但我的脑中,却还是重复着女儿的那句话,它沉重地压在我心头,令我感得闷闷的。为了尽快地忘记这不愉快,我拼命地嚼着花林糖。但是,它却依旧盘旋不去……

我不喜欢在休息日去公司。但抬头望向大楼,几乎每一层都亮着日光灯。不知是因为喜欢工作,抑或是工作太多,总有很多人会在休息日去公司加班。想要进入大楼,首先需要在玄关墙上设置的门禁系统上刷工作人员卡;而当自动门打开后,还需要输入密码。由于遗传因子是相当机密的个人情报,想要接触之前势必有着烦人的一道道手续。

但其实我对这不断强化的保安系统持怀疑态度。不论多么安全的系统都会有漏洞。哪怕是严格控制了外人的进出,却无法排除内部人员自己犯案的可能性。像前段时间发生的那起偷窃安眠药的事件,凡是了解保安系统的公司内部成员都能轻而易举地做到,就连我都可以。但是,公司却根本不去调查员工,真是偷懒。

保安系统的升级意味着操作流程变得繁琐。但即使操作终端上记录的访问日志再详细,那些意图不轨的人依旧会费尽心思地寻找可以不留痕迹的后门。他们从不怕麻烦。吃亏的只是那些无害且无知的普通人。

但我认为,最终极的做法应该以“人性本善”为本。比如规定每一个公司成员在自己的桌前张贴自己母亲还有自己婴儿时的照片,这是我所能想到的最好防范手段。意为让每一个人都扪心自问。

烧过的痕迹已经不像一天前那么显眼,那一片焦黑色也淡了很多。

警察依旧在调查取证中,现场依旧被拉起的绳子所围绕。我紧贴着绳子,尽可能地靠近墙壁,眺望那片烧焦的痕迹。父亲说,犯人的动机可能是“为了发泄不满,或者是获得满足感”。但如果把这幢“基因株式会社”大楼比喻成一个巨人,那这小小的火灾无非就是用点燃的烟擦了擦巨人的小脚趾而已。若能让巨人被熊熊烈火所包围,让崩塌的灰石掩埋这片土地——那或许还能由衷地产生爽快感,但像现在这种程度,不过是隔靴搔痒,反而会让人感觉欲求不满吧?我撕开在附近折扣店购买的一次性照相机的包装盒,确认了四周无人后,对着烧焦的墙壁按下了快门。为了以防万一,我按了两下。

随着快门声,我想起了孩提时代的春。

在读中学前,春最大的爱好就是模仿我。从小学开始,春就是我的跟屁虫。如果我去学书法,春就会理所当然地跟来,也因此,我们的笔迹很接近。我看漫画的时候,春就坐在我身边偷看,我如果摸摸鼻子,一旁的春也定然会摸摸鼻子。

拍照的时候最为好笑。每当我拿起照相机想要拍春的照片,他便会啪嗒啪嗒地冲到我身边和我摆出相同的姿势——即使手上没有照相机,他也毫不在意地站在我身边用手比出一个取景框,眼睛凑到框前——于是,别人看到的画面就变成了两个小摄影师一起拍摄空旷无人的风景……

“叫你站到那边去呀。”

“那哥哥也去。”

“那就不能拍了啊。”

“没关系,那就不拍。”

商务旅馆离我公司不到五十米。装潢着一块略显夸张的霓虹灯招牌,上书“仙台东

商务旅馆”。炼瓦色的外观尤为瞩目,从自动门往里望去,可以看见前台处站着一个正在抽烟看报纸的男人。

“请问……”我想尽快地开口表明自己并非投宿的客人。

“车站?”

“哎?”

“你是想问怎么去车站是吧?有很多家伙都会来问这个。”白发苍苍的男子合起手上的报纸望向我。他穿着件红马甲,额前的头发往后梳起,露出光溜溜的前额。瘦削的脸上显得有些神经质。令人想起手握撞球杆的保罗·纽曼。

“我想问关于涂鸦的事情。”

接下去发生的事情我始料未及。男子的脸色瞬间变得狰狞,眉毛倒立。他转过身径直走向前台的深处。我不安地想:“这话才说到一半,他要去哪里啊?”

“请问……”我再次开口,红马甲男子却以迅雷不及掩耳地速度转过身,原本抱在胸前的双手也随即张开,向这里伸过来,然后整个身子便借势越过了柜台。这个男子明显已经超过了六十岁,但那矫健的身形却如跳远健将一般,轻轻地落在我面前。

我整个人呆掉了,惊讶得连话也说不出来。我从没想过,一个年过六十的老人竟然能够越过如此的高度。

“是你干的吗!”男子一把抓住我的衣领,怒声道,“事到如今,就算你来道歉我也不会原谅你!”

他的手越抓越紧,似乎要用尽全身的气力将我生吞活剥。我像是没有退路的拳击运动员,被一步一步地逼到了墙壁边缘。但他依旧拽着我的衣领,不停地朝我施压。“你搞错了,你搞错了,不是我啊。”我拼命地摇头。

然后男子松开了手:“哦,这样啊。”

这人还真是干脆。

我一边用手整理着皱巴巴的领口,一边信口胡吹:“其实,我们公司也被人画了涂鸦,所以想来看看是不是同一个人干的。”

“哦,这样啊。”

我再次震惊于这人良好的领悟能力。

“这样啊,你也是被害者。你们也开旅馆吗?”

“这倒不是,但是墙上被画了……”

“那个坏家伙真是不可饶恕!”

“我听说你们是被画在停车场那里?”

男子用他锐利的眼神打量着我,我以为他要再次向我扑来,忙摆出防守姿态。

“是里面的停车场。你说想看看?已经清理掉了。”

“你亲自清理的吗?”

“一个有趣的年轻人,听说是专家来着。他打电话给我,我就拜托他了。清理得很干净呢。”

我自然不能告诉他,那个有趣的年轻人是我弟弟。虽然没有证据,但我有预感:如果我这么说,他一定会用那满是皱纹的眼睛瞪着我,然后再度用双手捏住我的喉咙。

在男子的带领下,我们走出了旅馆。停车场就在一旁,有五辆汽车停在那里,另外还有写着不得随意停车的告示牌。“涂鸦就是画在这里的。”男子用下巴指了指停车场与商务旅馆之间的水泥墙。

“听说画的是英文?”

男子的眼神再次锐利地扫向我。他一定当过兵,要不就是退休的警察或者退役的武术家之类的。要不怎么会有那种凌厉得可以杀死人的眼神呢。在这个平凡的商务旅馆里,他的存在显得如此突兀。我觉得,或许这男子其实是什么情报特种部队人员,为了调查黑社会阴谋而潜入了这家商务旅馆。没错,这种解释比较合理。

“是啊,不过我是不太懂英语之类的字。”

我盯着水泥墙看,几乎已经看不到涂鸦的痕迹。即使把脸凑近仔细端详,也不过隐约可以看出有些地方颜色略有不同,完全无法判断之前究竟画了些什么。

“我是在早上换班的时候发现的。”

“大概是几点?”

“我是五点到的。一来就发现这里被人乱画了好大一块!真是气死我了。”

“顺带请问下大概是哪天呢?”

“昨天、不、前天吧。前天早上,嗯。”他边翻白眼边扮手指数着日子的样子煞是笨拙可爱,“警察都没有特地来问过我这个。”

“你知道那边那个叫‘基因株式会社’的公司吗?”

“基因?你是说那个招牌上是‘G’开头什么的那个公司吗?嘿嘿,你知道得还真多呀。我不是很了解,听说是在研究些下流东西。”

“下流东西……吗?”我忍住笑。研究遗传基因还有繁殖,对一般大众来说或许就是“下流东西”。如果告诉仁RICH,他大概会哭的吧。

“那幢大楼跟这家旅馆有什么关系吗?”

“能有什么关系?”

“说的也是。”

“如果犯人出现了我可不饶他。我最讨厌那种销声匿迹偷偷摸摸的人了。现在才想到出来道歉,我可不会接受。”

“是啊。”我附和,“就算他带着点心来赔罪,也用来砸他的脸。”

“不……如果带那个来的话……就是那个点心。”他说出了一个仙台的名产,那是一种有着奶黄酱馅的点心,“如果他带那个来赔罪,我就原谅他。”

“这不是本地的特产吗?”

“我很喜欢吃。但是,没人会特地去买自己家乡的特产吧。所以,如果有人买给我,我会很高兴。”

我和他寒暄了几句以后便告辞了。保险起见我打算再拍两张照。确认男子已经回商务旅馆后,我端起了照相机。随着快门声的响起,自动门前的男子突然站定,再一次用他那锐利的眼光咻地扫向了我,然后,在他嘴角浮起了亲切的微笑。

被美女搭讪总是件高兴的事,但如果被素不相识的美女搭讪就有点恐怖了,不,其实还是很高兴的。不过就是有点不可思议。

“不好意思,能聊两句吗?”

好不容易回到公寓,不想却有人上前搭话。已经是傍晚五点多了。“我们……白天……见过的吧?”我不是很确定地回答。

就是在快餐店外的停车场见到的那个女性。我打量着她,虽然比我矮些,但在女性当中应该也算是高挑了。我下意识地望向地面,却见她蹬着一双低跟鞋。我估摸着她跟我年纪差不多大,不过这个年纪的女孩子看上去会稍微成熟些。

“你是春的哥哥吧?”利落的女性大概都如她这般口齿伶俐。

“是,我是春的哥哥。”我恍惚地回答,然后我发现她的表情有些诡异,“这很奇怪吗?”

“不,我就很自然地笑了而已。”

“你那笑容看起来就像是见到了宿敌一样。”我完全不记得我哪里招惹过她了,但她的眼神却像带着刺,“不好意思,请问你是?”就算是美女,但就这么大刺刺地企图闯进屋还是会让人有点不爽。眼前的美女全无怯意,她边说着“啊,还没自我介绍呢”一边递给我一张名片。名片地左上角醒目地画着一个LOGO。

“JLG”

“让·吕克·戈达尔?”我反射性地说出了一个法国导演的名字。“JLG”,一般指的就是这个导演名字的缩写。

“是日本文化会馆管理团体。”我似乎能感觉到每一次她眨眼的时候都会起风,“JapanLyceumGroup。”她的发音很流利,我仔细看了看名片,上面果然印着那行英文单词。

“什么呀,竟然不是戈达尔啊。”

虽然我也知道那个法国导演不可能派个美女来找我,但依旧有着些许失望。

“我叫乡田顺子。你是春的哥哥,泉水先生吧?”

“您知道得真详细。”

“嗯,那是……”她点头,似乎想说那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我调查了很多跟春有关的事。”

“你的意思是说,”我像是患有近视的人看远处一般眯起眼,“跟踪?”

“因为我在调查春,必要的时候……”

必要的时候就会跟踪吗?我很想这么问她,但还是忍住了:“你是征信社的?”

“我说过了,是日本文化会馆管理团体的。”她的反应有点像焦躁的女演员,还特地强调了“我说过了”这几个字的发音,“是一个管理全国各文化会馆等地方的组织。”

“具体是做点什么呢?”

“就是对那些被叫做文化会馆或者文化中心的地方进行清理或者保全工作,有时候也会调查些小纠纷。”

“没听说过。”

“你的意思是我说谎?”

“不,与其说是说谎……”我换了种表达方式,“应该说听上去像说谎。”

“你听说过‘八重山蜻蛉’吗?”

我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是人名吗?”

“是一种蜻蜒。你看。”

“看什么?”

“就算你不曾听说过,但实际上八重山蜻蛉也是存在的。蜻蜒里还有蜻蛉科这个分类。这绝对不是假的。道理是一样的。这世界上还有很多大哥你没听过但确实存在的东西。”

“是我轻率了。”

“像我从来没听说过戈尔达,但他的电影应该是上映过。”

“为什么你的工作会和春扯上关系?”

“最近,在全国各地的文化会馆被胡乱涂鸦的数量逐渐增多。尤其是宫城县,而仙台市今年也尤为猖獗。青年会馆的墙上被人用喷漆画了好几次,而这样的恶作剧还在不断上演。”

“你是想委托春去清除吗?”

“不,并不是这样。”

“春不管清除涂鸦还是画图都很拿手。”

“这一点我自然知道。”她说着,眼底忽然流露出一种奇妙的神情。这样的神情对我来说并不陌生,在我还是毛头小伙时就已经见过很多次。

比如学生时代,和女朋友散步的时候遇到春,然后向她介绍说:“这是我弟弟。”她表面上虽然装得很平静,但眼中却闪耀着光芒。我回忆起了那眼神。就犹如熬过数九严寒,春天终于翩然而至时,从大地探出头来的蚂蚁。虽然蚂蚁是复眼,但憧憬的心情却是一致的。这是对春爱慕的眼神,兴奋如惊蛰时分的虫。

“那么,为什么你要调查春?”

“春最近有什么奇怪吗?或者有哪里不对劲吗?”

这时我突然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奇怪,似乎在哪见过她。到底是在哪里呢?但像她这么漂亮的女人,如果见过我一定会有印象的。不是在快餐店外,是更早以前。到底是在哪里曾经见过她呢?不,我否定了自己的想法,这大概就像是跟在路上碰到只金毛、然后一边回忆以前邻居家养的柴犬一边说:“我以前见过一只狗的眼睛跟它一样哦。”

“你说春怎么了?请注意你的言辞,我不希望你是在开玩笑。”

或许我质问的语气让她不快,她的表情变得很严肃:“我明白了。不过,我希望你能对春保密有关我跟你见过面的事。”

“为什么我要听你的。”

“我想这么做对春比较好。春的行为很奇怪,而且他的精神状态也不稳定。”

我沉下了脸,这答案太莫名其妙了。“别随便说别人的弟弟不稳定。”我生气地说,“JapanLyceumGroup里全是精神科医生吗?”

“是日本文化会馆管理团体。”

“日本文化会馆管理团体需要关注别人的精神状态吗?”

我讽刺她,眼前却浮现起白天春的样子,和春的对话也在脑中一一浮现。是哪里不对劲吗?

“春的精神状态很不稳定。”

“每个人的精神状态都不稳定,这世界不就这样吗?”

这世界上既有能放火烧楼的人,也有可以心安理得地在别人墙壁上涂鸦的年轻人。也有完全不知“觉悟”两字如何书写的嚣张政治家们,以及以正义为盾牌却报道无聊八卦的电视台。

“在这种时代,能够维持良好精神状态的,要不是伟大的哲学家,要不是白痴,或者,就只有你们这些日本文化会馆管理团体的人。”

“你见过他的笔记本吗?”

“笔记本?”她的问题像是在跟我打哑谜。

“春的笔记本上写着很令人不愉快的东西。”

“那家伙喜欢画画。”

“不,不是画,是字。正确地说,是人名。”

“人名?”

“都是些毫无关联的人名,具体顺序我不记得了——柴可夫斯基、爱因斯坦、高更、阿基米德……”她扳着手指报出了一个个人名,“在笔记本上写下这些名人的名字有什么意义吗?”

“柴可夫斯基?爱因斯坦?”

“很奇怪吧?春的笔记本上写满了这些名字。而且是反复书写。人的精神状态一旦不稳定,就会出现类似症状。”她看上去似乎真的很担心。

我想起在一本外国小说里看到过一个关于发疯的小说家用打字

机反复打出相同文章的故事,不由打了个激灵。我眼前浮现出这么一个场景,春把脸凑在笔记本前,神经质地写下一行又一行伟人的名字——这令我感到毛骨悚然。

“他或许是为了记住这些名人的名字吧。”

“为了什么?”

“比如要考试之类的。”我的声音很无力。

“什么考试?”她很认真地问我。

“没有这种考试吧!”

“人类本来就不擅长重复做一件事,尤其是毫无意义地重复做一件事,那会使人疯狂。”

“你想说那本笔记本就是这样?再说,你从哪看到笔记本的?”

“总之,我认为,春现在处于一种非常不稳定的状态,或者说,他现在十分敏感。”

“那么就算春现在精神方面有些疲劳,那又怎么样?”

她的眉间被困惑所笼罩:“春可能和墙上的涂鸦有关。”

“那是因为他从事涂鸦清除工作。”

“除此之外还有……”

“除此之外?”

眼前的美女露出了胜利的骄傲表情:“不管怎么说,哥哥知道得也不多嘛!”

她走的时候还问了一句:“说起来,母亲……春的母亲她怎么样了?”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心中感到有些不安。但我还是告诉她,母亲早在五年前就因病去世了。

“哦,是这样啊。”她虽然面无表情,但我可以感觉出,她在压抑心中的震动。我不知道为什么她会提起母亲,而且,完全没有提到父亲。

一个人被留在该地的我,便思考起春的事情来。那本疯狂的笔记本究竟是否存在?他又为什么要搞出那种东西?另外,她也没有告诉我,究竟是在哪里看到了那本笔记本。

她说:“春可能和涂鸦有关。”她想说那街头涂鸦和春到底怎么有关呢?想到弟弟是如何批判“这些东西不是艺术”,就很难想象那些涂鸦会是弟弟亲手所画。

很快,我就得出了“那个女人在撒谎”的结论。就在今天我才见过弟弟,完全没有什么不正常。我应该相信弟弟。但是,我的内心深处似乎有个声音:“你真的敢这么说吗?”这个声音质问着我,“你的弟弟精神安定吗?是吗?你敢肯定吗?”

我已经不记得事情发生在乔丹球棒事件之前还是之后,不过我能确定的是,那时我已经上大学了。

我和几个同学先是在繁华街上的酒吧喝酒,然后和邻桌的几个意气相投的女生去了卡拉OK嘶吼了一番才尽兴而归。

当时已经没有公车,而我又囊中羞涩搭不起计程车,只得步行回家。朋友们各作鸟兽散,不知不觉只剩下我一人。看了看手表,已经过了凌晨二点了,

我一路看着被围墙所包围的民宅以及小型公寓,很是怀疑这里面究竟是否真的有人居住。如幽黑海底般的寂静充斥于城市清冷的空气中,我的酒意也渐渐醒了。

我发现前方有人,不由停住了脚步。那是一个看上去瘦瘦的年轻人,披着运动外套站在垃圾回收处前。由于离开电线杆有点距离,路灯只能模糊地照出一个身影。

回收处已经堆满了将在翌日早晨回收的可燃垃圾。

我突然发现那个年轻人竟然是春,心中感到惊讶——一个高中生为什么会深夜出现在这种地方?我打算上前去嘲笑他:“喂,年轻人在干啥呢,想要嘘嘘的话就快回家。”

但这时,我却看见春抬脚踢向垃圾袋。

“哎?”我一惊,再次停住脚步。他先是用右脚踩到了垃圾袋上,垃圾袋里发出一声沉闷地像有什么被压扁的声音,然后他收回脚,又一次地踩了上去。

他接下去的行为相当粗暴。两脚左右开弓,狠狠地踢着垃圾袋,简直就像在懊恼为什么自己生来只有左右两条腿一样。

垃圾袋破了。春的鞋子被袋子卡住。却让他硬生生地抽回,再一次恶狠狠地踢将起来。垃圾袋堆成的小山开始崩塌,垃圾往车道上滚落。但春对此毫不理会,继续用力地挥动自己的腿。我在一边呆立着,在我看来,他似乎正在奋力呐喊。

昏暗的灯光下映出春的侧脸,那前所未见的表情令我颤栗。

虽然离我有一段距离,但从破损的垃圾袋里滑落出来的生活垃圾,依旧开始在四周弥漫一股发霉的酸味。这气味扑鼻而来,我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

等我回过神来,春的身影已经不见了,而我的酒也彻底醒了。我走近垃圾回收处,将散乱的垃圾袋放回原处。一旁有一滩液体状的呕吐物。我的弟弟刚才吐过了吗?那馊掉的味道令我顿觉呼吸困难。

回到家,我向春的房间里张望,他不在。但是,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他却做出一副熟睡一夜的样子对母亲说:“我刚才出去散步,不小心滑了一跤撞到了垃圾桶。我会把衣服洗掉的。”

“哎呀呀。”母亲虽然有点吃惊,但依旧露出了笑容。而春的表现则既不像是在说谎,也看不出他想对我们隐瞒些什么。

而我终究也没能向春确认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有些不安地感到,在弟弟的体内似乎有着黑色淤泥正静静地沉积,或许每当超过临界点的时候,他便会小小地爆发。

也就是说,我已经隐隐地察觉,那一晚我所看到的春,是一个人被重大问题压得透不过气来的苦闷样子。这种不快的感觉就像是无意目睹了弟弟的性行为。

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从那时我就暗暗下定决心:大学毕业后即使工作是在仙台市内,也要搬出去一个人住。

爸爸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才发现他比我意料的更为积极。由于病房里禁止使用手机,他甚至在晚上九点的时候特地用医院里的公共电话打给我。

我当时已经把从书店里买来的仙台市地图铺贴到墙上,准备圈出案发的地点。我回忆春提供的情报,将起火地点用红笔圈起,而绘有涂鸦的地方则用蓝笔标出。不过对我来说,也只有公司大楼以及商务旅馆两处的地理位置是明确知道的,所以我只在地图上画了这两个圈。

“怎么样?你解开白天的谜了吗?”父亲的声音从听筒中传来。

“哪有什么谜题可言。”

“我已经有所察觉,至少我可以告诉你一件事。”

“可以告诉我什么?”

“接下去出现的涂鸦内容,是‘ago’。”

我一时还没能完全领会,只能努力接话:“为什么?”

“‘二百八十世纪’这个说法太奇怪了,那么就可以简单地理解成‘二万八千年’。这样一来,那只能是‘二万八千年前’了。所以就是‘280turyago’,读起来也很顺吧。你知道二万八千年前发生过什么事吗?”

“最近电视里说可以用‘你记得昨天的午餐吗’来测试记忆力是否衰退,不过能够记得二万八千年前的事情的人还是很少见的。”

“正好我手上有春买来的历史参考书,然后我一查……”父亲像是把书都搬到了公用电话前,真是辛苦,“……二万八千年前是……尼安德特人灭绝,嗯,约二万八千年前。差不多就是那个时候。”

“诶?”

“一定跟这个有点关系吧。”

“哪个?”

“原始人。这次的放火事件一定跟这个有关系。”

“火对原始人来说可是必不可少的。嗯,很适合放火。”我随口敷衍着父亲,然后现炒现卖起刚从春那边学到的知识,“爸爸,你知道吗?尼安德特人是不会画画的。如今世界上残存的壁画,都是人类的祖先画的。”

“哦?”父亲似乎很有兴趣,“听上去很有趣。”

“搞不好,正是这一点导致了不同种族的存亡。”

“因为绘画能力?不会吧。智人之所以能存活繁衍、尼安德特人还有北京猿人之所以会灭亡,一定有很多别的原因。”

“什么原因?”

“我的工作可不是考虑这些。不过……”父亲悠哉地说着,突然顿住了。

“不过?”

“会不会画画并不是什么决定性的因素。一个种族的灭亡,一定是因为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大事。”父亲的口气听上去很平稳,但却仿佛是在启示我一般,“一定是这样的,泉水。”

“原来如此。”我很认真地听了进去。

“是啊……啊,我的右手刚才一直在痒。”父亲突然轻叹。

“不是左手就好。”

“是啊。”父亲很怀念地说着,“左手一痒,春又要出乱子了。”

据说,欧洲迷信“右手痒有好运,左手痒要倒霉”。而在德国的说法则是“右手痒发财、左手痒破财”。

春对于这一类讨彩头的事情相当热衷。虽然还不至于说到神经质的地步,但他从小便对占卜或者风俗习惯十分介意。什么“不可以数清楚痣的个数”、什么“那家店里的蜘蛛往下爬,所以会生意兴隆”、还有“遇到黑猫要立刻后退五步”。在我的记忆里,他在这方面相当唠叨。

“你注意到我病房里放的桃子吗?”

“桃子?”

“据说是放在鬼门的。大概是为了驱鬼,才要放桃太郎的桃子吧?是春拿来的。这种季节他从哪儿弄来的桃子啊?他还说‘孙悟空吃了桃子以后就长生不老了’,一个劲地往我这儿送桃子。”

“他这方面一点都没变。”

“人是不会变的。”

“说起来,你知道一个叫乡田顺子的女人吗?”我突然开口问他。

“乡田?没听说过呢。有这样的女人吗?”

“有啊,就算爸爸你没听说过,这世界上还是有很多东西是确实存在的哦。比方说,你知道八重山蜻蛉吗?”我又开始照搬从乡田顺子那里听来的话。

“嗯,一种蜻蜒,不过快灭绝了。”

“你知道?”

“这种事自然知道。”

“啊,是吗,那么算了。”

和父亲又说了几句以后便挂了电话。房间也再度安静下来。屋里只有我一人,如果我沉默不言自然一片寂静,但我依旧固执地认为这不过是表象。我总是觉得,在墙壁或者天花板的某个角落里,藏身着一个阴郁而纠缠不休的黑衣人。他的眼中闪着光,正竖起耳朵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

这个世界上,既有把人生比喻为一场自行车拉力赛的上司,也同样有把人生视为在餐厅美食的同事。也就是说,有人认定人生就像是人人都在拼命踩着踏板前进的比赛,终将分出胜败;但同样也有人觉得人生就像是在享受美味大餐,完全不必和邻桌的客人攀比。我无法分辨这两种看法孰对孰错,我只知道,我现在正踩着自行车赶往车站。

我看了看手表,已经过了深夜十一点。由于睡不着,我最终决定冲出公寓。当脑袋一沾到枕头,我就会纠结起那个自称乡田的女人所说的话;而另一方面,大学时代在垃圾回收处看见的弟弟的身影也兀自在脑中盘旋不去,是以怎么都睡不安稳。这世界上有一种人,在作出决定之前百般犹豫优柔寡断,但一旦确定目标之后却当机立断雷厉风行。而我,正是这一类人的典型。我只会这种死板而盲目的行动方式。

我脱下汗衫扔到床上,从衣架上扯下一件高领毛衣,穿上袜子,套上棉裤,然后穿上外套匆匆出了门。

骑自行车去车站的路并不算很远,只要经过两个十字路口左转往前便是地下道的入口,白天和春约好见面的那个地下道。我停下车并锁好。

一到深夜,走地下道的人数便会锐减,等过了白领下班的高峰期,基本上就没有什么人,只剩下一片静寂。这条如昏暗隧道一样的通道素以治安差而闻名。要不就是年轻人的集合地、要不就潜藏着变态,总之都是些不好的传闻。实际上,我也是尽量避免深夜经过那里。

由于大家都避免走那条路,于是来往的行人愈发减少,久而久之,便谁都不去靠近。

我小心翼翼地沿着地下道的楼梯往下走。春就在那里。他穿的似乎是工作专用服,一件蓝色的连帽外套,虽然帽子高高拉起,我仍然一眼认出是他。喷漆的味道扑鼻而来,随即直冲眼睛,我忙低下头,感到一阵不适。

我一边揉被刺激得流泪的眼睛,一边咳嗽着走近他,春却始终没有注意到我。他的眼睛专注地看着墙壁,展现出一个画家的集中力。嘴边的口罩以及眼前大大的防护镜,看上去还真像那么回事。此刻,他正拿着喷漆罐对着右侧的墙壁作画,我将背贴住另一侧的墙,望向春的作品。

然后,我因为震惊而屏住了呼吸。

他画的是圆,确切地说那更接近于球体,利用光影以及颜色的深浅神奇地表现出了立体感。好几个这样的球体排列着,大大小小,层层叠叠,而这些球体又同时巧妙地组成了一个巨大的圆形。我太震惊了

,我完全没有想到用喷漆竟然能够画出如此美妙的圆。有着光泽的小球体一眼便可知是无机物,但它们组合出来的大球体,却展现着生命体的悸动。

春的动作很迅速,全无休息持续地画着。手中的喷漆罐轻快地挥动,发出“喀拉喀拉”的节奏声。喷射口才对准墙壁,手指使已经大胆地按下了喷嘴,墙上渐渐地充满了色彩,然后他把喷漆罐往地面一放,几乎不用看下方就能准确地抓起另一瓶喷漆罐挥将起来。“喀拉喀拉”的声音再度响起,喷漆再次轻轻地附着到墙壁上。他移动自己的站位,弯下腰对着墙壁下方上色,手势熟练而柔软。

像是在翩翩起舞,又似乎在演默剧。我的脑中突然浮现起他诡异地踢着垃圾袋的身影。那时的他和眼前挥动着喷漆罐的他重叠在一起,让我不由一阵哆嗦。我连忙用力甩头。

“大哥?你什么时候来的?”春的声音唤回了我的神智。不知何时,他已经站在了我的身边。头上的帽子已经放下,脸上的防护镜还有口罩也都取了下来。

我看看手表,正是凌晨12点过了十分钟左右。我已经在这呆了40分钟。

“来了不久。完成了吗?”

“真正的作品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完成……不过这个这样就差不多了。”

“画得很好。”

那绝不只是单纯的一堆球而已。球体的颜色各不相同,但基本是以明亮的蓝色为基调,深深浅浅地展现出奇妙而有魄力的气势。既有仿如身置夜空,宇宙为我掌握的大气,又能感受到夜幕渐深的无言沉默。看着看着,便忘了身在何方。而一发呆,稀释剂的味道便见缝插针地再次渗入我的喉中,一阵刺激再次袭来。

“这是可爱而忧郁的画。”春说。

“可爱跟忧郁不矛盾吗?”

“矛盾处处有。”他说得好像矛盾会落在路边一样。

“标题是?”

“这样的涂鸦哪有什么标题。”春笑了,“不过,硬要取名的话,可以叫‘引擎’。”

“引擎”这两个字形成了回声而反复激荡,我几乎以为,这地下道正因为“引擎”的声音而左右摇晃。

“或者可以写成表示圆形之阵的‘圆阵’。”

“那猿之人,猿人也可以了。”我一边说一边想到尼安德特人。

“你是特地来看这个的?”

“我疼爱弟弟吧。”我其实是想来看看你的精神状态是否正常,我心里默默地想。

“你找到那家商务旅馆了吗?就是停车场被人涂鸦的那个旅馆。”

“找到了。清理得很干净。”我随口胡扯,“那里的老板很亲切。”

“是我清理的嘛。不过那里的确写的是‘tury’。”

“今天,我碰到这么个女人。”我把乡田顺子给的名片拿给春看。

春取过名片,仔细端详后惊呼:“好厉害。JLG啊!是让·吕克·戈达尔吗?”

“果然你也这么想。”

“我很喜欢戈达尔。”春像是吃了蜜似的绽开笑容,“注意右面!”他突然大声道。我吃了一惊,忙往右看,随后才领悟他说得是戈达尔一部作品的名字。“他用令人咋舌的破坏力创作出同样令人咋舌的美妙电影,实在是天才。”

“那个女人倒是令人昨舌的美女。”

听我这么一说,春的脸立刻沉了下来:“你说得那个女的,莫非是长这样的?”他说着比划了下身高还有头发的长短。

“你认识?”

“唔。”

“她好像在调查你。”

“调查?不会吧,这个人……”春似乎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是什么人?”

春显得有些烦恼,只是简单地说:“你最好别跟这个叫乡田顺子的女人扯上关系。”

“不过这名片做得可真不错。”春说,“让我对她改观不少。”他拿着名片再度反复端详,然后还到我手里。

“她可真是美得勾魂呢。”

“大哥你太好骗了。”

“什么意思?”的确我对于女人的谎言以及挑逗没什么免疫力,上当的次数大概就跟一般成年人患流感的次数差不多。但被这么当面无情地指出,依旧感到不甚愉快。

“其实这也没什么。”春继续整理他的工具,“不过,我还是要再说一次,你最好别跟那个女人扯上关系。”

“因为她是美女?”

“就算她是美女。”

等他整理好那些空掉的喷漆罐后,我们走上楼梯。

“话说回来,你的涂鸦还真气派。”即使站在入口处看依旧觉得很壮观。右侧的墙被一片蓝色的球体所填满。相信政府的工作人员看了以后,一定会央求他:“索性把整个墙壁、把这个地下道全都画满吧。”如果真那样做的话,这昏暗的地下隧道就会变得犹如海底通道一般。堆满了蓝色引擎的隧道,搞不好还能启动吧。

“对了,在之前那个商务旅馆附近,”走出地下道后春突然说,“我碰巧遇到个人,跟他闲聊了几句后让我想到了以前大家一起去奥入濑的事。”

“对对,是有去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父亲开着车载全家一起旅行。“然后呢?”

“没什么特别的意思。不过,一想到奥入濑那如静静地陪着人一起走的溪流,心情都会变好。所以才会画这样的画。”

“难道之前你心情都很不好吗?”

“肯定不好啊。”春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前阵我开车经过一座寺庙,一旁的看板上是这么写的:‘怎么会,人生下来又不是为了享乐’。”

“这太可怕了,婴儿听到会哭的。”

“不过,我认为这是正确的。生存本来就是件辛苦的事情,我们所能做的,无非就是苦中作乐然后熬过去罢了。”

“你看得可真透彻。”我嘲笑着春。春却回答:“是必须装得好像看得很透彻啊。”

我的眼前又再度浮现出春踢着垃圾袋的身影。我跨上自行车;“明天白天我打电话给你。”然后,花了15分钟骑车回到公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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