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梦中,电话铃响了。我家的电话明明不会发出这样的声音,但铃声却兀自演奏着激昂的乐曲。我伸手摸向听筒,反复拿起挂下,铃声却依旧响个不停,音量还越来越大。我恼火地睁开眼,才发现响的是手机。难怪不是普通的电话铃声。我像是个深陷泥沼的人一样挣扎地爬下床。电视机没关。屏幕里一脸沉重的新闻播报员正在讲解国际形势。诸如“不管军事实力如何,一个国家都不会突然侵入敌国”之类,喋喋不休令人生烦。像是在教育观众般分析:“就算十分想对他国展开进攻,也得按步就班,找到正当理由才行。”我关上电视开关,拿起手机按下通话键。

电话里传来一个男声叫我的名字。“之前你说过的服务现在还有吗?”

“是葛城先生吗?”我确认道。

就在前两天,我还去过他家向他介绍有关DNA检查的相关事宜。那是个年过四十的男人,最近刚搬到仙台市区的一栋高层公寓。住在高楼层而且很豪华,耐震防噪,是现代化与舒适并具的高档住宅。

那男人似乎不懂什么是反省和谦虚,甚至对于年轻时代的不良行径甚为自得。他的外表颇具古风,让人想到歌舞伎剧中的“二枚目”,浓黑的眉、锐利的眼。很容易就可以推测出,年轻时的他定如狂蜂浪蝶,肆意混迹在花丛中。

而他提起自己年轻时也会用“禽兽”两字形容,却说得很得意。

在对他进行DNA检查之前我还是以防万一地请侦探仔细地调查了有关葛城的情况。虽然他自称如今是自己做生意,但实际上却干着拉皮条的行当。他管理着一些有空且涉世不深的女高中生,然后介绍给那些有钱又欲求不满的中年白领。这是需要仔细平衡需求与供给关系的勾当,但他却干得有声有色,还从中赚了不少钱。

“嗯,是的,我们提供DNA检查的服务。”

“真不好意思挑星期天打电话给你,不过是你这家伙自己说随便哪天都可以联络你的。”

“你这家伙”这粗鲁的用词直刺入耳。

“是的,没有关系,那么您是打算进行DNA检查吗?”我就像平时跟客户接洽的时候一样平心静气地回答。

“真的可以查出跟基因有关的毛病吗?其实我是不怎么相信啦。不过既然是你推荐的,那就试试看吧。”这男人,年纪也不小了,用辞却还像个小孩。

“那么介时我再拜访您。”

“要抽血吗?”

“只需要用类似棉签一样的东西轻轻刮拭您口腔而已。这样便能采取到您的DNA。”

“你什么时候来?”

“不论何时。”

“那我叫你今天来你就今天?你们公司还真闲。”

我看了下墙上挂着的日历:“那明天之后我来登门拜访。”

葛城似乎也在查阅自己的记事本,过了一会儿后说:“那就明天吧。明天早上。今天晚上我正好有事,结束之后就差不多了,明天早上八点吧。”

“我知道了。”明天早上社长应该会巡视大楼,八点的话可以在去公司的路上一并解决。

“不过,没想到你们公司还挺大的呢,我在电视上有看到你们公司的广告哦。听说还提供不孕检查之类的服务?在我那里干活的小姑娘们都有点想来检查看看。”

“我们提供不孕检查以及亲子鉴定。”

我这么回答之后,这男人像是陷入沉思般地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他像是突然想到什么好注意似的大声道:“那,如果我检查下来感觉不错,我们公司可以跟你们签约。”

大概是想当手下那些卖春的女孩子们怀孕时,可以通过亲子鉴定来找出谁是亲生父亲以谋取一定利益吧,我推测。

“那葛城先生除了做疾病检查以外,也要试试不孕检查吗?”

“不,不用。我可是搞大了好几次女人肚子,不可能不孕的。”他似乎觉得自己的话很好笑,发出一阵爆笑,“与其要做什么不孕检查,倒是有一堆需要跟我做亲子鉴定的人。”

挂掉电话,我觉得房间那四周的墙壁几乎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虽然一早就起床的感觉不是很好,但我却不打算继续补眠。我对着窗口的方向伸了个懒腰,换上衣服后,一边啃着面包当早饭,一边瞄向用图钉钉在墙上的那张仙台市的地图。

现在打电话给春还为时过早,不如先自行去现场逛一圈吧。比起由他人带领着参观,我还是比较中意自己亲自调查,那才符合我的性格。果然父亲说的是对的,我讨厌中途参加的感觉。

凡事皆有头,我决定先去第一个纵火现场——CSS株式会社。

我打开电脑的电源。我不是那种很喜欢电脑还有网络的人,哪怕用电脑就能查得到的东西,我都会选择反复翻辞典。

而和我同期进公司的高木常常嘲笑我:“查网络和查文献,结果不都一样?”我每次都会很郑重其事地回答:“不。”

“从网络上得来知识,那感觉太轻浮了,那是虚浮的情报。而相比之下,捧着广辞苑查阅的感觉可要严谨多了。”

“内容是一样的。”

“说这种话的人,”我努力掰着理由,“就跟那种说‘不管是去电影院看电影还是用录像带看,内容都一样’的人差不多愚昧。”

“内容是一样吧?”

“哼。”但我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我坐在已经开机的电脑前,打开搜索引擎的网页,键入关键字“CSS”后按下回车。搜索结果很快就出来了,但数量却相当庞大。不得已,我只好耐着性子反复更改关键字,最后终于找到我要找的那家公司的主页。

很多人都相信通过互联网就可以掌握这个世界上大部分的事情。实际上,这个可能性的确很高。但是,万不可过度信任,不可一旦在网络上搜索不到某人或某物,便认为它实际上不存在于世——如果这样的话,从今往后若有人想要在世界上销声匿迹,也不用偷偷摸摸地搬家,只需挖空心思地从各类搜索的关键字里蒙混过关便足够。

CSS那家公司的总部就在仙台,跟春说的一样,地址在仙台车站的东侧出口。我把地址写在自己的记事本上。然后又用相同的方法,查出了名叫“黄金海岸”的柏青哥店以及“朝日房产中介”的地址。

难道利用网络就可以把这些事件全解决了?我不由输入“放火仙台规律”这几个关键字搜索,结果显而易见,完全没能搜索到犯人的姓名,只有一大堆完全没有意义的搜索结果。

我走到墙上挂着的地图前,将搜索出来的地点用红色圈出——暂时就先从这三个地方开始调查吧。

咦?突然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感觉。我静静地凝视着地图,却觉得似乎有记忆在脑海深处悄悄地探出头。曾经见过?但是,记忆却很模糊。我把脸凑近那些标出的地点,手指轻轻抚过,却依旧无法分辨这似曾相识从何而来。

我从墙上取下地图,小心地摺起。由于我一丝不苟的性格,对于摺折叠起来的纸张要求四角必须很切实地贴合,因此还反复摺了好几次。

——(现场取证)

那家名为CSS的软件公司的总部的确被烧了。虽不至于付之一炬,但相比我们公司,他们的损失要大得多。

位于南面角落的房间烧损尤为严重。虽然墙壁还残存,但从那已经没有玻璃的窗框中望进去,可以看见房内像是被涂上了一层黑黑的煤。折叠椅歪歪斜斜地堆放在一起,像是烧剩下的。虽然现在这里已经没有警察拉起的绳子,但我还是放弃了靠近仔细研究的想法。相信这栋大楼一定也装有烦人而无聊的保安系统。

这建筑看起来应该已经建成了十年以上,在大楼的上方还绘有“CSS”的标志。虽然今天是休息日,但办公室内仍有好几盏灯亮着。

我在大楼的四周徘徊了约十分钟左右,除了观察以外也想不出可以再做些什么。于是我再度回到起火点——那间位于角落的房间——的正前方,举起相机按下了快门。

我跨上自行车,这一次的行走路线是沿着新干线高架轨道下方的车道前往西侧入口。等着红绿灯变色的汽车正排成行,就像是在弯曲道路上沉积的污水般停滞不前。我骑着自行车从机动车的一边飞快地掠过。

很快就找到了那家名叫“黄金海岸”的柏青哥店。它就在地铁出口附近一条小道上,那里遍布着很多居酒屋。

这家柏青哥店完全名不副实——招牌裂了一大块,与“黄金”两字给人的辉煌感相去甚远。店内播放着雄赳赳气昂昂的进行曲。那进行曲的气势似乎颇能虏惑人心,店内的客人虽然各自有着心思,却都神情专注地盯着面前的屏幕。

我本来想问店员一些事情,但这里除了音乐嘈杂以外生意也相当热闹,所以我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正打算从另一扇自动门出去,却意外地发现一面有着焦黑色印迹的墙。看起来那里似乎原本摆放着两台弹球游戏机。这里应该就是纵火现场吧,我想。于是我一边提防着被店员发现,一边偷偷地用一次性相机拍下照片。

随后我拜访了“朝日房产中介”,那里的店主十分爽快。如果我正在找房子,一定会立刻跟他签下合同。

通过看板我确认了“朝日房产中介”是在五楼,于是乘电梯上楼。电梯门才开,便传来一声响亮的“欢迎光临”。大概是才开店,店主正在把立式的看板搬到走廊。

我先是表明了自己并非客人,然后模棱两可地撒谎道:“我们那里也差点被放了火,所以想来询问些事情。”

店主并没有训斥“不找房子就给我滚”,相反微笑地说着“真有趣”,然后请我到店里坐。店主的热情已经让我略感歉意,接着,他竟为我端来茶水,更是让我羞愧得无地自容。

“这里很少有客人来,你不用担心。”他说。我差点冲口而出:“那应该是你担心才对。”

他对我的谎话深信不疑:“其实说什么放火也太夸张了,我们并没有什么损失。”

“看上去是这样呢。那么请问是哪里被放火?”我巡视了一圈店内,没发现什么烧焦的痕迹。

“是一楼。这幢楼的一楼有一个垃圾堆放处,就是那里被烧了。我们是在五楼呢,没客人也没火灾,真是万幸。”

“呵呵。”我暧昧地回应,心头浮起一个疑问,“那么其实并不是冲着这家店来的咯。”

“很幸运呢。起火的只有一楼,所以我们并没有被烧到。”

“是啊。”

由于春说的是房产中介起火,所以我一直认定是店铺被放火。其实我也并不认为乘电梯到五楼以后再放火是个好主意,却依旧先入为主地这么认定。

“那么,起火的地点也就只是一楼而已?”为了以防万一,我再三确认。店主则笑眯眯地点头:“正是。”

我回去的时候,店主一直把我送到电梯口,这让我更加过意不去。

“这栋建筑叫什么名字?”

“大岳大厦。”

问完这个问题,我向店主道谢,走进了电梯。

一楼的确有被烧过的痕迹。就在写有垃圾回收日的标示板附近,有一处木制的堆放点,我想应该就是起火的地点。我拍下照片。然后仰望五楼,对着“朝日房产中介”的招牌也拍了一张。回头我一定要好好数落春:“说什么‘朝日房产中介’起火这种让人误会的话,明明应该是‘大岳大厦’起火嘛。”

走进一家茶馆坐下,我把地图从口袋里取出铺开。“CSS”、“黄金海岸”还有“朝日房产中介”三处的确都发生了火灾,看来春并非信口雌黄。我从地图上寻找着他们之间地理上的关联,同时确认自己骑着自行车的行进路线。“东、西、东……”我小声地说出声。以车站为中心,起火的地点在东西两个出口附近转移。

这莫非也算是个小规律?搞不好其他几个纵火地点也都这样。

“纵火是以东西交替的顺序发生。”我自言自语着,脑中似乎闪过一丝灵感。一边看着地图,一边思考着其他几个纵火场所,我感到自己心头一阵雀跃。“还真让弟弟说中了吗?”我不由得感到十分错愕。

不记得什么时候,我曾在电视上的一个节目里,看见一个文质彬彬的作家这么说:“人类保持下半身的动物本能就好。”他说,“可以用上半身的理性来控制下半身的本能。”他的口气听起来,似乎对人类的一切都十分了解。

“动物……”在我一旁的春却说,“动物除了雌性发情期以外都是很太平的。比起一年到头总考虑着那档子事的人类来说要安份得多。这作家却说得好像人类似乎很聪明一样。”

“人类难道不聪明吗?”

“人类的聪明只用来给自己获利。”春立刻反驳。

“是吗。”我侧着头,然后脑海中突然

产生一个疑问,“为什么人类就没有发情期呢?”

“雌性动物只在发情期才会想办法吸引雄性动物的注意。而人类世界里,女人在日常生活上就离不开男人,总是在想办法吸引男人的注意,所以就免去了发情期。”

“真的吗?”

“有人是这么认为的。”春窃笑着,“众说纷纭呢。也有人认为是由于人与动物不同,孩子不论什么时候出生都确保有食物,所以没必要调整妊娠期;还有人说为了防止小孩被杀害。”

“小孩被杀害?”

“这是在大猩猩身上常见的一种现象。雄性大猩猩一般会有好几只雌性大猩猩与之交配并组成家庭度日,但经常会发生杀害幼仔的情况。比方说,如果雄性猩猩病死,那么雌性大猩猩便会被别的雄性大猩猩霸占,然后他们的孩子就会被杀死。”

“为什么?”

“简单地说就是为了让雌性大猩猩再度发情。因为还在哺乳期间的雌性大猩猩是不会发情的。雄性大猩猩杀掉幼仔,并以此展示自己的力量。”

“真恐怖。”

“有人认为,正因为发情期的存在导致了如此恐怖的事情发生,所以人类的发情期逐渐消失了。因为人类是优秀的动物。”

“我可以理解这种心情。”

“因为人类很优秀,所以可以控制自己的性欲。能够挺着胸膛,一点都不害臊地说出这种话的人可不在少数。但不管怎么说,说这种话的时候应该有点羞耻感才对。”

“你好像很不以为然吗。”

“有谁可以证明人类可以控制住自己的性欲?”

春的表情虽然没有什么变化,但从他的话语中我可以感受到蕴藏着的热量,为了别火上加油,我只得“呵呵”地傻笑应付。

“哺乳类动物里有日常强暴行为的,也就人类、猩猩以及象海豹。”

“没想到你连这种事情都知道。”

“好笑吧?这就表示人类是动物里最有代表性的强奸犯哦。其他动物就算没有法律明文禁止,也不会出现强暴行为。”

“是说人类是特殊的吗?”

“这大概就是人类的优秀之处吧。”

“不要这么谴责人类。”

“虽然是我自己的猜测,但是猩猩、象海豹之所以会强暴同类,一定也有自己的理由。虽然目前还不得而知,但一定有。大概也只有人类才会为了强暴而强暴。”

“为什么?”明明知道这只会让情况越来越糟,但我依旧忍不住问出口,“你认为是为了什么?”

“大概就因为很刺激吧。”

“这答案真够单纯。”

“通过蔑视他人、玷污他人以成全自己的快乐。就是喜欢这样的感觉。没有什么理由。”

热带草原上狮子的交配、腹部如仪式般渐渐靠近的鲸鱼的交配、还有狗狗之间不慌不忙的交配……每当在电视或者照片上看到类似的情景时,春都会露出幸福的表情。

“它们性交的时候不会为自己找借口、也不会有误会。而人类的聪明,却是哪怕在性交的过程中都要自我欺骗以及误会。”

“误会?”

“有没有支配对方、有没有羞辱对方、是否道德、是否不道德?他们总是会很多余地考虑这些无聊的事情。还有人会把性同宗教以及神联系在一起。也有人极端推崇需把性交画面描绘得具备文学性以及诱惑性。但性交这种事,其实什么都超越不了,也不可能支配任何人。人类的性事比起动物来,不知道要愚蠢多少倍。”

“不过,正因为愚蠢,不要去注意到不就好了?”我似乎说得轻描淡写,但却是我一直想传达给弟弟的,“性并不特别,它是非常普通的事情,所以根本没必要对它如此敏感。不是吗?”

“不是啊,大哥。”春看着我的眼神十分悲哀。

并不是这样的啊,弟弟。而我也在为他感到悲哀。

“有一种猩猩跟黑猩猩种类差不多,叫‘倭黑猩猩’。”有一次春曾经这么跟我说。当时我们好像是在一家很普通的家庭餐厅里面对面地坐着。一开始讨论的话题都跟电影还有漫画有关,但不知不觉春便开始聊起了灵长类动物。

“好像听说过。”我一边用叉子卷起意大利面一边回答着。

“基本上跟黑猩猩差不多。但是,倭黑猩猩社会却跟黑猩猩的社会完全不同。和人类也不同。”

“比人类更邪恶之类的吗?”

“正相反。”

“相反?”

“充满和平。倭黑猩猩的社会里没有强暴也不会杀害幼仔。顺便一提,也没有阶级斗争。而且,他们跟人类一样,雄性无法分辨雌性的排卵期是什么时候。”

“什么意思?”

“他们终日交配。”春说得很愉快,“一天可以交配几十次。对他们来说,性交就跟打招呼一样。实际上,他们结交朋友或者吵架后和好都会交配。他们还有另类的交配方式。比如雌性之间互相摩擦性器官。”

“这算好吗?”

“倭黑猩猩的性生活十分自在。没有彼此支配,没有优劣之分,更不会找借口。有些人说得很了不起,什么人类是所有生物中唯一会把性跟繁殖分离的动物,但那是说谎。倭黑猩猩不是也一样吗?而且,它们比人更加和平地生活。同样是性欲旺盛的哺乳类动物,倭黑猩猩是成功的,人类却是失败的作品。我并不是否定性的存在,比如我就很赞同倭黑猩猩。”

邻桌的一对情侣看着我们两个男人在那里讨论“生殖、性”之类的东西,纷纷对我们投来讶异的眼神,笑容十分暧昧。

我正要走出茶馆,却意外地发现了熟人——是那个侦探,我让同事高木介绍、并委托他工作的那个男人。

我本来一直认为所谓侦探是绝不会在光天化日之下外出,甚至堂堂正正地喝咖啡的。所以看见他我感到很惊讶,就像是在快餐店里遇到政治家一样让人找不着北。

他坐在最角落的桌前,静静地眺望着窗外。但我觉得,他并不是在悠然地欣赏窗外的风景,而是在仔细地观察往来的行人。

他的名字叫黑泽,年龄大约在35到40岁之间。脸上虽然刻着几条深深的皱纹,但和那些中年发福的男人却绝不相同。

我本来已经要去收银台结账,却特意往回走到他的桌边:“你好。”我向他打招呼。

他的目光缓缓地从窗口移开,抬头望向我,嘴边露出一抹笑容:“要坐吗?”说着用目光示意我坐到他对面的座位上。

“上次多谢你了。”我一边坐下一边对他道谢。

“我才要谢你呢。多谢你那么及时地把报酬打给我。”黑泽的表情变得放松,放在桌上的右手轻轻抚摸着左手。我出神地看着,心下感叹:“真是修长的手指。”却听他继续说道:“而且你委托的工作内容也不算辛苦。像那样的工作我真是随时都欢迎。”

我略感吃惊。虽说我所委托的工作内容也就是传统的寻人还有身份调查,但应该并不怎么容易。而且调查过程中应该会遇到差不多相当于犯罪调查所遇到的那些麻烦,所以绝不能说是轻松的工作。

“你刚才在看什么?表情很严肃呢。”

“嗯。”两道笑纹出现在他眼角,“我在观察。”

“街上的行人吗?”

“我很羡慕那些有着匆忙庸扰人生的人,因为我已经不会再拥有了。”

他的表情让我想起昨晚在电视上看到的猎豹。和那猛兽的表情一样,在山丘上冷冷地注视着自己的目标。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了他,黑泽却挠着头说:“猎豹好像经常会错失自己的猎物呢。”拥有世界上最快的速度,却重复着失败,这样的猛兽一定在某些方面特别乐观。而黑泽对工作的不执着的感觉似乎跟这点也很接近。

“我的工作离不开观察人类。”

“毕竟是侦探嘛。”

“不。”黑泽的表情有些困惑,“其实我真正的工作是别的职业,而侦探不过是副业而已。”

“侦探是副业吗?”这种职业存在的方式还真是千奇百怪呢,我有些佩服,“那侦探这一块,你有雇用助手或者文员吗?”

“我的工作都是独自完成的。”

“甲壳虫可有四个人呢。”

“所以才解散了,像鲍勃·迪伦就永远不会解散。”

“说得也是。”

话虽这么说,但我内心依旧对他能独自一人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就完成我委托他的工作感到钦佩。

“那个男人住的公寓很高级。”

一时间我没能领会他在说什么,但很快就明白他在说我之前委托的工作。

“看上去很结实。”正是为了彻底防备那种与勤恳生活无缘的男人。

“唔,不过保安系统倒是蛮破的。”黑泽低语。我不明白他的意思,忙问:“哎?怎么回事?”

“那公寓里的锁全都换成了防盗的。”

“那不是很好吗?”

“只有外行人才会这么想。物业也肯定会认为请业主换了锁就万事大吉了。但他们却不知道,换了锁以后反而会更容易被人盯上。说是说防盗锁,但实际上也有着弱点。”

“是这样的吗?”

“放松警惕的人才是最危险的。”

“我倒是认为比起一直要保持警惕的野生鹿,还是被关在动物园围栏里的鹿要来得安全。”哦,我这个比喻是多么贴切啊。

“呵呵,当然是在动物园里安全,不用担心会被吃掉。”黑泽用他那修长的手指指向我。

“果然是这样吗?”我挠挠头。

“那么,”黑泽眯起眼,像是在欣赏杯中优雅升起的腾腾热气,“我找到的那个男人在做什么?”

我一时无法回答。

“向委托者提问似乎有些违反行规……”

“‘他在做什么’算是什么问题……”

如果问我“他干过些什么”反而比较容易理解。

“在我调查的过程中,那个男人好几次出现在现场。”

“现场?”我相信他说的“现场”绝不是指所谓工地现场。

“这样啊,原来你并不知道这方面的事情。”黑泽这么说了一句,止住了这个话题。

而接下去,不管我如何恳求,想把话题再度转回去,他都坚持不肯再说。

“对了,”我只能认输,于是从口袋里拿出乡田顺子的名片递给他,“你听说过这个组织吗?”

每当看见黑泽那超凡脱俗的优雅气质,我的心中便会莫名地涌起期待,似乎不论多么奇怪的问题他都可以轻易地为我解决。

他接过名片,挑了挑眉:“这跟我有关系吗?”

“不,只是想参考你的意见。”

“参考的意思就是不会采用。”黑泽苦笑着说。

“那里映着LOGO。”

“JLG。”黑泽侧头思考,“JumpLampGang?”

“我想到的是让·吕克·戈达尔。”

黑泽对我的话置若罔闻,仔细地研究着那张名片:“日本文化会馆管理团体……从没听说过呢。是在仙台吗?要不我去调查看看?”

“不,现在还不用。”我认为目前乡田顺子还不算大问题,就算费精力调查也不见得会有什么结果。

“你知道什么是JPG吗?”黑泽突然出了道题。

“不是JLG而是JPG吗?”我摇头,“我只知道演员让·保罗·贝尔蒙多的缩写是JPB。”

“让·皮埃尔·利奥德就是JPL。”

“这世界如果只看缩写,听上去都差不多嘛。”

“JPG是让·保罗·高缇耶的缩写。”

“是服装品牌吗?”

“是的。我很喜欢他家的外套,不过太贵了。”

我也常在杂志以及电影里看到过这个品牌,一些体育明星穿上他家的衣服后显得愈发潇洒。似乎是个法国的设计师吧。但不管怎么说,我记得他的设计风格奇异而偏中性。我本来想说;“这个牌子的衣服估计不怎么适合日本人。”但看着黑泽我却没能说出口,因为我觉得如果黑泽穿上高缇耶的衣服应该会别有一番风味。

“JPG吗?”

“把开头字母连起来可是很重要的哦。对了,还有JAD。”

“不要玩了吧……”

“那是约翰·阿切波特·多特蒙德。”

“那是谁?”

“一个有名的盗贼。”

“很有名吗?”至少我没听过。

“他很有同伴意识。”黑泽边说边低头喝了口咖啡,“说到盗贼,你有听说过‘小偷入室行窃,自家反被盗’吗?”

“寓言故事吗?”

“一个小偷

屡次潜入别人家中得手,于是洋洋得意。但他却从没想过自己家也会遭窃。”

“优秀的人往往都会盲目。”

“然后有一天他回到家中,却发现早已被洗劫一空,不由目瞪口呆。”

“这教育了我们什么呢?”

“自己想得到的事情别人也会想到,往往还会报应在自己头上。”

我准备起身,却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你不会把委托人的情况泄露出去的吧?”

“实际上我并不是正式的侦探,因此不存在保密义务。”

我的表情一定很不安。

然后他却说:“不过,放心。”他点头,“我不会对任何人说有关委托人的事。嗯,大概就算被拷问,一开始也会忍住的。哪怕是被拔指甲我也打算忍住。我相信这种程度我还是能挺过去的。不过如果要用金榔头来敲碎我膝盖,那我还是会招的。”

听到他坦诚的答案,我不由笑了。我想,他是可以信任的。

下午一点刚过,我收到了春的电话。

“大哥,就是今晚。”他很唐突地说。

“刚才已经打过电话了,是说带我去有街头涂鸦的地方看看是吧?”

“不是那个。”他否认得直截了当。

“那是什么?”

“今晚,”春顿了顿,像是在演戏似的,然后继续说道,“今晚会有人纵火,大哥。”

荞麦面店的停车场里,出现了一副突兀的涂鸦画。

我站在一栋木头搭建的建筑前,招牌上写着“田村荞麦”四个大字,入口处挂着陈旧的暖帘。推门虽然已是一片微黑,但在两端摆放的几株矮树却看得出经过精心修葺。从面店的入口处往右走进一条小道,里面有一个停车场。

水泥墙上赫然画着“ago”三个英文字母,和父亲推测得一样。“正中准心啊……”我略感不甘。那并不是什么拙劣的涂鸦,红色绘成的“ago”是斜体字,藏青色的镶边紧密有致。我取出一次性照相机,对着涂鸦按下快门。在一间年代久远的荞麦面店前面出现“ago”的字样,真是一种奇怪的组合。

“荞麦面点的老板娘很幽默,她说:‘这涂鸦一定是在取笑我家老板的凸下巴’。”春似乎已经跟老板娘商谈了有关涂鸦的清除事宜。

“现在连初中生都不会用‘ago’和下巴说笑了。”

“田村荞麦的人还会哦。”

我又一次站到水泥墙前,其实涂鸦并不是很大,具体就跟两只手比出的圆差不多大小,一共就这么三个字母。

“这样一来就是‘280turyago’了。”

“也就是二万八千年前的意思。”春试着翻译。

“你知道二万八千年前发生了什么吗?”

“尼安德特人的灭亡。”

“咦?你竟然知道?”

“你当我是谁呀,大哥。我可是第一个在洞窟里留下壁画的智人的后裔啊。”

“大家不都是吗?”

“尼安德特人和克罗马农人虽然是完全不同的两种生物,却曾经在地球上共同生存。”

“是共存过的吧。”

“是的,共存了好几万年。但逐渐兴旺的克罗马农人究竟是抱着什么样的感情看待逐渐灭亡的尼安德特人呢?我一直都很好奇。”

“我一点也不好奇。”

“有发现表明尼安德特人濒临灭亡的时候,曾经模仿过克罗马农人的石器。或许这是他们的垂死挣扎吧?他们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面临灭绝的命运,努力地研究着敌人的战略。我一想到这些就感到很悲伤。”

“你果然还是同情弱小。”我指出,然后再度把话题引回正轨,“既然在这家店发现了涂鸦,也就是说,这附近会发生纵火事件?”

“没错。”

荞麦面店面朝一条双车道的宽阔马路,与国道相连,直通县厅与市政府,但离市中心稍有距离。

“目标会是哪?”我突然想起自己带着地图,慌忙取了出来。然后在停车场上随意找了辆车,将地图铺在其前车盖上。

“准备充分嘛,大哥。”

“还行吧。”

“带着地图就表示你充满干劲。你能对这有兴趣真是太好了。”

“为什么你这么高兴?”

“从目前发生的几起事件看来,纵火地点都是位于以涂鸦地点为圆心,半径一百米左右的圈内。从角度来看,目标建筑所在的位置一定能够看到涂鸦。”

“能够看到涂鸦的位置?”

“实际上从目标建筑不一定看得到这里,但是,画有涂鸦的墙背后的180度范围属于圈外。”

春很快就在地图上找到并指出“田村荞麦”所在地位置。然后按照地图上的比例尺为基准,以荞麦面店为圆心比出了一个半圆:“一百米的圈内大概差不多就是这么一带。”我看了看地图,附近的一座公园几乎全被画了进去。

“就可能性而言,应该是这一带。”春一边说,一边用食指敲着地图上画着的两栋大楼。

我仔细地看着地图,然后确认实际上可以看到的大楼位置。春在一旁继续说:“就目前犯人的倾向而言,他似乎更偏好在办公楼放火而不是一般居住的公寓。”映入我眼帘的两栋大楼,左手侧的是“仙南大厦”,而在右手侧的则是写有“东北研习”的预备学校。

春跟我一起左右观察着这两栋楼。他们分别是七层和五层,从奠基的石碑上看起来,两栋楼的建成年份很接近。

“两者必烧其一。”春说得很肯定。

他斩钉截铁的态度使我的脑海中突然浮起乡田顺子所说的话:“春现在正处于非常不稳定的状态。”

“今晚吗?”

“十点怎么样?”春说。

“什么?”

“十点碰头。今天晚上十点在这个停车场,在这写有‘ago’的地方碰头。”

“要碰头?”

“大哥你也会来埋伏的吧。”

被他这么一说,我才突然发现我压根就没考虑过这回事:“埋伏?”

“你要抓住纵火犯吧?”

“为什么?”

“因为很好玩。”春无视我的迷惑,舒展着身体。

“嗯。”我早早地放弃了抵抗。一直以来,春的笑容就是我们全家的幸福。

“‘切不可轻言承诺。’”春说。

“这是什么?”

“甘地的名言。”

“你还真是喜欢甘地。”

“要抓住连续纵火犯”。这句话在我脑中盘旋,像是为了能让自己有这样的勇气,鼓舞自己。但却那么没有真实感。我完全体会不到追捕犯人的紧张与恐惧,也没有丝毫的兴奋雀跃。麻木到令人害怕。

“接下来我们去迄今为止的案发地点逛逛吧。”春对我发出邀请。我找不到拒绝的理由。看了看手表,还没到傍晚。我把停靠在水泥墙边的自行车停妥并锁好,坐上了春的车。“其实我已经去过其中几个地方了。”坐在副驾驶席上我据实以告,而春则说:“果然是充满干劲嘛。”

我曾经见过来自未来的弟弟。当时他还是大学生,而我已经在准备找工作了。那一次他也是打电话把我叫出去。而那天我正在等待电话通知面试的结果——即是否录用,但春对此却全不在意,“好啦好啦。”他说,“没关系的,快来。”

“怎么可能没关系!”我有些生气,但春却完全听不进,最后他甚至说:“就算去那种公司也没什么前途。”而当时他根本就不知道我面试的是哪家公司。

但结果,我或许是疲于等待那个不知何时会响起的电话,最终还是听从了他。

约好的地点是在车站更北面,差不多要跟国道相交的地方。那里公寓以及商务楼鳞次栉比,在市中心里也算是人情格外淡漠的区域。春坐在公交车站前的长椅上,用面包喂着脚边成群的家鸽。鸽子们一刻都不安分。那一刻,我暂时忘记了自己的事情,而是满脑子想着:“要是这些鸽子去面试一定都不会被录用。”

“大哥,你还蛮快的嘛。”春给我看他右手上已经被撕成碎片的面包,“要吃吗?”

我尝试模仿鸽子的叫声,却很不成功。

于是我坐到春的身旁,鸽子拍着翅膀飞远,不久却又再度从高处俯冲下来,降落在我们附近。我注意到眼前的一只鸽子动作很不自然,仔细一看才发现它的单足往一侧弯曲。春把面包洒向那只鸽子。

“大概是天生的吧。”春说。

“什么?”

“脚。”他指向鸽子弯曲的足部。

“大概是呢。”我回答。“是啊,”春静静地说,“人类总是认为自己才是最辛苦的那个。”

“怎么辛苦?”

“不幸啦、疾病啦、工作繁忙啦,总之,谁都认为自己过得比其他人要辛苦。每个人的脸上都这么写着。相比之下,那只鸽子要伟大得多。它从来不认为自己是最痛苦的。”春微笑,“比起我要伟大好几倍。”

我并没有询问春到底是因为什么而痛苦。

随后,我们的话题立刻转到了春的服装。那是我前所未见的奇异造型。

他上身穿的是一件蓝色长袖衬衫。没有牌子也没有LOGO,连口袋都没。乍看之下似乎式样简单,但领口处却别有心思——类似于学生校服的立领,蓝得很鲜艳。而且,纽扣的数量尤其多。从正面看,差不多钉了二十多颗小纽扣。下身穿着的虽然是运动裤,但小腿处同样钉了一大排纽扣。

“你这打扮真让人掉眼镜。”

“怪吧?显眼吧?”

“怪是有点怪,还不算太显眼,但别人一定会怀疑你的品味。你是哪买的?”

“在未来。”春的表情很认真。

“啊?”

“这看上去像是未来的服装吗?”

“如果听不懂弟弟说的话,应该去哪家医院?”

弟弟的话听得我莫名其妙,但或许这让人一头雾水的话正是因为他是从未来回来的。

由于日光的原因,我第一次发现弟弟把头发挑染成了灰色。我问他是怎么回事,他告诉我说那是在药店里购买的染发剂。

“这衣服是拜托大学的一个同学做的,改了一件现有的衬衫。”

那时春所拜托的帮忙做衣服的同学是一个擅长女红的女孩子。当时他们作为大学同学,彼此之间的关系也算比较融洽,但过了半年,她却摇身一变成为了“春的跟踪狂”——进化为“夏子小姐”,并给我们一家带来了不少麻烦。

“为什么要做这个?”

“用来打发无聊。”

我皱起了眉:“你知道我现在找工作多忙吗!”我的话里多少带着些谎言与夸张。

春却对我的牢骚充耳不闻:“我一直都想试试看。”

“试什么?”

“骗人。”

“骗……人?”

“电视里不是常有那种编造谎话吓人的节目吗?不过那种节目在让人受惊之余,还让人空欢喜一场或者白白地担心害怕。我不喜欢那样。我只想让人吃一惊,但不会感到高兴或者害怕。”

春的想法非常愚蠢,他说他要假装是来自未来的人类。我又惊又怒:“你特地叫我出来就是为了这个?!”

“大哥你就坐在椅子上。等会儿有合适的人来了我就会开始,大哥你负责看他们的反应就好。”

他似乎乐不可支。

我只得再次打量起他来。不得不说,那服装虽然奇特,却有着绝妙的平衡。虽不至于让人看了就想发笑,但却也绝非正儿八经。他那发型感觉怪怪的,挑染成深灰色的头发虽谈不上大气,却也颇为洒脱。与其说他这样的穿着打扮像是疯子,倒还不如相信那真的是几十年后的潮流。

大约过了十分钟,春看见两个并肩行走的女性。

“就从她们开始吧。”

那两个女性穿着公司的制服,腋下夹着叠信封,年龄约在二十五到三十岁之间。春从长椅上站起身,躲到了一间倒闭的房产中介公司后面。我无奈只得继续坐着,假装是个正在等车的乘客。

那两个OL女性渐渐走近。

春恰到好处地出现在她们身旁,不追不赶,不慌不忙,犹如蒸汽从积水中缓缓升起般自然。

“不好意思。”

她们反射性地停住了脚步,充满戒备的表情在看见春那精致五官后有所缓和,但在注意到春的奇装异服后却又不约而同地露出了不置可否的暧昧神情。

“不好意思。”春的口气十分客气,“请问现在的日期是?”

其中一个女性既戒备又热情地看了看手表后说:“10点30分。”

春有些抱歉地笑了笑:“不是,是日期。

“5月30日。”另一个女性微笑道。

“啊……”春挠了挠头,“那么现在是公元几几年?”

听到春的问题,那两个女子不由“扑哧”一声,彼此相视而笑。

而我也在长椅上拼命忍住笑。

“现在是公元几几年?”

“××××年。”她们面带疑惑地回答。

春在闻言后展示了精湛的演技——他的脸上渐渐露出惊喜的神色,然后右手轻轻地握拳:“太好了!”他像是按奈不住地自言自语,“成功了!”

两位女性的表情从困惑转为苦笑。

“那么,现在的总理大臣是?”春的口吻愈发慎重。

“是××××。”

听到她们的回答,春缓缓地闭上眼睛,轻叹道:“赶上了……”或许是松了一口气,他激动得几乎要流出泪来——这些都是演技。

“我必须加紧脚步了。”春很有礼貌地表示了感谢,随后身影消失在右街角。

而在我面前站着的那两个女性默默地目送春的背影离开后,便一同笑出声来。

“刚才那是什么?”

“不知道。”

“从未来来的人?”女性半信半疑的说,“还问了公元几年呢。”

“是恶作剧吧?”

“太奇怪了。”

“刚才到底算什么啊。”

“他还说了什么总理大臣呢。”

“该不会是去救他的吧?”其中一个女性似乎觉得很好笑。

“会上新闻吧?”另一个女性说。

春那认真、奇妙而正直的表现,应该让她们感受到了不同以往的惊奇。我从长椅上起身走到她们身边搭起了话:“刚才那个还真是厉害啊。”

从那里离开,沿着国道转弯,春正躲在那里的人行天桥下:“她们当真了吗?”

“也没有百分之百当真,但的确觉得很不可思议。”

“就像在大白天突然看到夕阳一样不可思议吗?”他的比喻本身就很不可思议。

“至少她们没当你是变态。”

“不,那跟变态没多大区别。”春轻叹道。

最后,他一共玩了三次这样的把戏,害我都对此产生了兴趣。

我和春坐在公园的栅栏上。夜晚十点的公园里,虽然没有玩耍的孩童,但同样也没出现猥琐男袭击年轻女性的场面。只有风呼呼地吹过,秋千吱呀吱呀地一摇一摆。

“真冷啊。”

“冬天嘛。”春回答。

“真暗啊。”

“晚上嘛。”

“搞不好有人会为了御寒而放火哦。”听我这么一说,春立刻问我:“你知道世界上第一个纵火犯是谁吗?”

“不知道。”

“是几百年万前就存在的直立人,某个猿人。发现火种后接着就会放火了。”

“那可不能叫作纵火犯。”

“你知道吗?相对于猿人,克罗马农人,也就是晚期智人,又被称为‘新人’。”春又一次把话题扯远,“明明在几万年前就已经存在的生物,我们却还是称为‘新人’哦。”

“那有着三亿年以上历史的蟑螂或许该被称为‘老强’。”

“没错,大哥。从今以后就该叫它们‘老强’。”

我们就这么闲聊了好久,风呼呼吹着,刺痛了脸颊。我不由轻声问:“那个纵火犯会来吗?”

“会来的。”

“仙南大厦还是东北研习呢?”我说着那两栋建筑的名字,从我们坐着的地方就可以看见它们,虽然谈不上巍然屹立在我们眼前,却可以清楚地看见那两幅招牌。

“如果那个纵火犯纵火的话,搞不好会烧得很厉害。”

“我也这么想。”

“那样的话,这两升水就不够用了。”

我的右手握着一塑料瓶的饮用水,春也一样。似乎是他自己在来之前买的,然后还半强迫地要我拿着。两升水的重量让我颇为吃力:“又重又麻烦。”

“如果发生火灾的话总不能袖手旁观吧?可以用这个灭火。”

“这还真是杯水车薪。”

“聊胜于无,心理安慰嘛。”

我忽然想起了母亲。

母亲很喜欢“心理安慰”,她总说:“片刻的安慰有时候也能拯救他人。”当父亲为了工作而忧心时,母亲就会下厨准备豪华大餐,她坚持认为“拯救人心的绝非甜言蜜语,而是美味佳肴。”在她看来,那些下肚后就会被消化掉的食物正是最好的“心理安慰”。而春也常把“心理安慰是很重要的,小看心理安慰作用的人永远愁眉苦脸”这样的话挂在嘴边,但我并不认为这是受母亲的影响。

我把瓶装水放到脚边站起身,虽然并不觉得紧张,但我的喉咙还是很渴:“这个能喝吗?”

然后,春立刻瞪视着我,似乎我是个没有自制力的小孩一般:“你现在喝了,等要灭火的时候就麻烦了。”

“那么把你的水给我。”我边说边夺过春手上的瓶子准备拧开盖子。

“大哥,快住手。”春的口吻相当严肃,他的手向我伸来,企图阻止我。他并没有想要责备我,虽然语气中有着一丝喝斥意味,但更多的却是恳求。

“拜托,不要这样。”

他的话像是利剑一样刺入我的心中,我吃了一惊,手中的瓶装水掉落在地上。

春慌忙将水拾起。

“不就是被抢走瓶水嘛,你也太夸张了。”

“不阻止你的话,你会死的。”

“因喝水而亡吗?”

“很久以前大哥吃了别人的东西差点死掉。”

“不过是吃坏肚子而已。你还真是夸张。”

路上的行人很少,也没有人经过公园。这座公园像是被独自遗忘在时间的流逝中,顽强地在无尽的黑夜中傲然屹立。

“我们分头埋伏吧。”春说。由于有两栋建筑被列入目标范围,分头行动也是理所当然的。但我却依旧感到有些不安:“说是说监视,我到底该怎么做?埋伏有什么讲究吗?”

“也就是在大楼附近巡逻,看有没有可疑的人靠近;要不就是躲起来望风。”

“那我不是会被人当成是纵火犯吗?”

“有这个可能。”春点了点头,神情自若地问,“那么大哥你挑哪一幢楼?仙南大厦还是东北研习?”

我并不认为挑选这两栋楼的结果会改变我的人生,但我还是怔怔地盯着左手说:“仙南大厦吧。”从小在做二选一或者三选一的时候,我都会挑开头那个。比如如果事物按上下排列则选上,左右排列的时候则选择左。

而春似乎很了解我这点,他笑着说;“我就知道你会选这个。”但我却很不服气,被人看透的感觉真差。

“犯案时间大概是几点?”

“差不多从现在到凌晨两点之间。”

“有那么长吗?”

“不会超过两点的。从目前发生的几起事件来看。”春站起身舒展着身体。

“说得好像时间表完全是由你来安排一样。”

“我可比纵火犯要坏多了。”不知为何,春的表情严肃了起来,我不由被他的样子逗笑:“是吗?很坏吗?”

“最坏了。”

“要说最坏,明天早上社长会来公司。如果迟到那才是最坏的。所以我想尽量能早点回去。”

我说的是真的。每隔三个月,社长仁RICH都会一早来到公司,对我们全体员工进行隆重的巡视。迟到的话大大不妙。而且去公司之前,还必须去葛城家拿检查用的DNA样本。

“你想回去的话就回去好了,不过大哥你一定不会回去的。你讨厌中途参加,但你的性格也同样无法忍受中途放弃。”

虽然很不甘心,但我自己也知道,他说的完全没错。

仙南大厦是一座白色的七层高楼,说是白色,但在夜晚的灯光照射下依旧能看到几处污迹。我绕着它走了一圈,却发现有一座小小的神社嵌在大楼的一层,鸟居、狛犬、祠堂一应俱全。看来在大楼建成前,这里原本便是神社。不知是因为没有勇气摧毁,还是工作人员宅心仁厚,最后便形成了如今大楼环抱神社的设计。

从公园的正门望去,正好可以看到大楼的背侧,那里竖立着记有租户名字的金属牌。一楼是一家家电厂商的服务中心,格状的卷帘门虽然已经放下,内部也没有开灯,但依旧能够一窥内部。楼上有三家律师事务所。此外还有家连锁药店的分店、资格认证讲座的办事处以及好多家从名称上无法判断其从事工作内容的公司。我心无旁骛地转着。

而塑料瓶里的水也噗通噗通地晃荡着。

大概转了三圈以后,我走到电灯柱旁。和我想像的一样,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其实我也很难想像,在我巡视的时候突然窜出纵火犯,熊熊大火在瞬间弥漫开来的情景。

我看到了仙南大厦的垃圾堆放处,那里同样用木头围起,一边竖着块写有垃圾回收规则的牌子。我看见那里散乱地堆放着各种扎好的文件,心中立刻浮起这么个念头:如果真要放火,一定就是烧这里了。因为除了这堆废纸以外,几乎再没有可下手的地方。于是我决定,如果真的有人会放火,那么我只要监视着这里就可以了。简单地说,就是我嫌绕圈巡视太过麻烦而想要投机取巧。

我看了看手表,十一点还没到。我无意识地旋开手中的塑料瓶,喝了一口水。

就在这时,一个身材魁梧的男子突然从我眼前走过。终于来了吗?我不由精神一振,心跳加快。我一动不动地窥视着男子的动向,他的脚步很快,双颊高高鼓起,那是苦大仇深的表情。根据父亲的说法,“发泄不满”是最普遍的纵火动机,于是我想都没想便认定那个男人就是纵火犯。我急切地等待着那男子发现散落的文件堆后露出的阴沉微笑,期待着他一边口中喃喃着对世间的诅咒、一边动手点火的瞬间。

当男子果真在垃圾堆放处站停以后,我的心中顿时一片欢呼。却见他的手伸向了口袋。啊啊,终于要面对面的决战了!我伸手握紧手机,随时准备着与春电话联络。我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那个纵火犯终于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但,我错了。

虽然那男子从口袋里掏出了疑似打火机的玩意,却仅仅点燃了口中叼着的香烟。一根烟后,满腹的不平都已烟消云散,他带着痛快的表情再次前进,然后从大楼内侧的自行车停放处里找到自己的车后离开。

我失望地松了口气,紧握的手机突然开始振动。或许是我太过激动,我觉得那振动异常剧烈。

“大哥,我这边的楼被烧了。”电话里传来春的声音。

“真的假的!?”

“就在公园对面右手侧的墙,离大哥你那座楼最远的墙那里。”

“我现在就来。”我手拿瓶装水一跃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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