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走向通往西侧出口的楼梯。涂鸦已经被清理干净虽然还留有若干淡淡的残影,但基本上已经问题不大了。

“喂,你解释下那个规律。”

春看了看手表,将扛在肩上的桶还有拖把塞到后车箱。

“等到了爸爸那里再详细说吧。”

走到外面,耀眼的日光和适才那昏暗沉闷的隧道形成了鲜明的对照,我用手盖住眼,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

“喂,别卖关子啊。”

“卖关子可是知情者的特权。”

“对你逼供可是不知情者的特权,不,应该说是大哥的特权。”

“大哥不就是比我早生那么点时间嘛,不要说得很伟大似的。”

“迈克尔·乔丹小时候可从来没在篮球上赢过他哥哥哦!他之所以穿23号球衣,也是因为他哥哥的球衣号码是45,他希望能够至少比他哥哥的一半要强那么点。”我搬出这个著名的故事。

“问题是,这故事的结局可是弟弟比较优秀不是吗?”

我看了看手表,离十二点还差几分钟。春的车子停在附近的收费停车场。他按了好几个键之后,往收费机里塞了张一千日元的钞票,拉着发动了他的白色四驱车。车内散乱摆放着各种书本杂志,车顶上装有玻璃窗,可以一窥天空。

“晚上从这里可以看见星星吧?”

“一边看星星一边开车,自己也都会变成星星。”春笑着,似乎对自己原创冷笑话很得意。

“可以让可爱的女孩子坐在副驾驶席上,然后赞美道‘你比星星都美丽’。”

“因为这种话而高兴的女孩子还真挺恐怖的。”

“如果有女孩子因为这种话而高兴,你应该感到幸运好好珍惜才是。”我摆出教训的样子。

倒不是我要偏袒自己弟弟,春的外表的确十分出众。不要说是女孩子,就算是男人在与他擦身而过的时候,视线也会被他吸引——敏锐的眼睛、性感的眉毛、高挺的鼻子,他不是传统意义上那种白净文弱的美男子,相反,他寡言却不木讷,迅猛如豹。他有着俊逸的小脸,修长的手臂,这近乎不平衡的体型给人以超乎现实的感觉,散发着魅惑的气息。

没有人相信他这样的人会交不到女朋友,但春似乎从来没有谈过恋爱。我甚至还担心他的性取向是不是有问题,但如今看来他也并非同性恋。从小学开始,围绕在春身边的女孩子就多到数不清。曾经有一次,我打算清点在生日、圣诞还有毕业典礼的时候来我家的女孩子以及她们所赠送的礼物,但数到一半就放弃了。

不论外表多么美丽的女子出现,也不论性格多么美好的女子登场,春都不为所动。不管对方是诱惑抑或是欲擒故纵,是指责抑或是大加赞美,春都绝不理会。对春而言,或许是因为怕麻烦,但却反而使他愈发显得有魅力。“这世界上没有男人会拒绝我。”——不知为什么,这世界上有不少女性抱有这样自大的想法,但她们却也陆续在春这里尝到失败的苦果。被无视、被伤自尊,最后兵败如山倒,落魄地消失在视线范围;当然,也有很多纯情痴心的女孩子被拒绝后一一退场。

我在观赏这些好戏时可谓是乐不可支,但另一方面却也疑心弟弟在性方面是不是有缺陷甚至是大毛病。一次在跟春一起喝酒的时候,我借着酒意问出了心头的疑问。而春却既没有生气也没有觉得尴尬:“缺陷?你是说阳痿吗?”他说,“如果真这样倒好办咯。”

甚至有女孩子企图利用我来获得春的垂青,那也是学生时代的事了。虽然当时我因为被利用而留下了痛苦的回忆,但却并没有为此而责备弟弟。

用现在的话来说,那个女孩基本可以被称为跟踪狂,相当难缠。她跟春同级,时常跑到我家来,这让我跟父亲都不胜其烦。她长着一张圆脸,五官平凡,穿着打扮也很朴素,但她的执着与死缠烂打却实在罕见。

除了坚持不懈地每天打无声电话到我家,她还对春亦步亦趋。第一次来我家的时候,她自称是一个叫“节肢动物研究会”的兴趣小组成员。而当时的春正对昆虫有着浓厚兴趣。现在回想起来除了会心一笑以外,却也不由觉得她那不惜伪造身份登门造访,企图和我们一家形成亲密关系的心机以及意志,已经超越了令人害怕的层次,并且达到了神秘这一新境界。

我和父亲都叫她“夏子小姐”,这自然是因为“夏”总是紧随着“春”的步伐。当时的母亲因为身体不适而常常住院,所以我和父亲成为了主要的受害者。我和父亲都是彻头彻尾的老实人,在与她无数次的会面里,总是尝试说服、安慰她。而她一旦混乱起来便习惯性地用手捂着耳朵,以至于我最后都差点染上这个毛病。最后,这场跟踪的闹剧到底是如何结束的至今仍然不得而知,但可以确定的是,一直到最后,春也并没有接受她的心意。

总之,春自始至终都与“性”保持着距离。

“不该讨论没有经历过的事。”春经常这么说,我也见过他朋友曾经数落他:“你就算跟女朋友在一起都不见得有多高兴。”那么他应该也不算是和女性完全绝缘吧?但我却从未见过春沉浸在恋爱中的愉快模样。

“大哥,人类真的是受遗传因子控制吗?”以前春曾经问过我。当时有关“利己型基因”的说法非常流行——比如父母不顾生命安全地挽救孩子性命、雄性螳螂即使被吃掉也要与雌性螳螂交配,这些都是为了能够让自己的遗传因子能够继续延续下去的缘故。

“可能吧。”当时我回答,“遗传因子为了延续而操纵着人类。比如男人想要获得女性青睐,想和她们上床等这类和性有关的行为以及从中获得的满足感,都可以说是由于遗传因子导致。如果做爱无法获得愉悦感,那么婴儿诞生的数量就会急剧减少了,从这点来说它们干的还真不错。”我时常感叹,生物的本能的确是经过巧妙安排后的产物。

“那男人花心也无非是想跟各种不同的女人发生性行为。”春说道,“按照遗传因子利己性的说法,那也是因为想创造更多的基因组合以留下自己的子孙后代咯?数量总是越多越好。”

“男人喜新厌旧说不定也是出于此。”

“那像这样牵强附会,所有的事情到最后都可以解释为基因作祟了。”

“你不喜欢这样吗?”

“我不爽是因为觉得被这种力量操纵而变得惟命是从。”

“这话够酷。”

“酷什么呀。”春苦笑,“一点都不酷,逊毙了。但是,不爽就是不爽。”

“那你就打算一辈子过着清道夫生活吗?”我几近揶揄地反问他,脑海中浮想起托尔斯泰的小说《克莱采奏鸣曲》,书中的主人公曾质问过一个厌恶性事的男子:“如果否定性,那么人类的香火又怎么能够传下去呢?”我引用起我依稀记得的句子,“那又哪里会有我们的存在呀?”

我知道春也看过那本小说,他的表情逐渐柔和,似乎也回忆起书中的内容:“那么,我们为何一定要存在呢?”他同样引用了书中的台词,我们仿佛表演起了舞台剧,这滑稽的场景逗得两人同时哈哈大笑。笑过之后,那句“我们为何一定要存在呢?”却依旧在脑海中盘旋不去。

“大哥,你最近去看过爸爸吗?”坐在驾驶席上的春问我。

“工作比较忙……”这不是真的,虽然工作的确很忙,既有假借工作之名的私活,也有为了复仇、一洗长年怨恨所做的准备工作。但不管怎么说,如果我真的想要去探望父亲,却还是抽得出空的。

“是强敌啊。”

“什么?”我反问。

“癌。”春一边说一边打着方向盘。

两年前,在父亲的胃里查出癌细胞,并进行了手术。比起惊恐不安地度日,父亲当机立断地选择了手术,然后很快就出院了。但最近,在他的体内却再度查出了癌细胞,因此再度入院准备做手术,现在正是为期两周的术前观察。说实话,我很悲观。

“爸爸很坚强的。”我试着说。

“但对手也很强劲。”

他说得没错。瘟症是令人深恶痛疾的强敌。它们有时候会佯装全灭撤退,却在潜伏一段时间之后再度突击。这样的手段实在是令人讨厌透了。随着它们对战术的精进,所采取的攻击手段也愈发具有伤害性,这让人不得不认定,它们一心要与人类决一高下。

车子正沿着双车道的县道往北前进。

“你听说过细胞分裂吗?”

“大致听过。”春对这突然跳跃的话题并不惊讶。

“其实细胞的分裂也是有寿命的。在染色体的两端有一种叫端粒的东西,正是由它们来决定细胞分裂的寿命。”

“端粒?”

“用来重复TTAGGG的部分。”

“TTAGGG?”春不解,笑着问,“大哥你是在念咒语吗?”

“这话题的确是有点无聊……”我回答得很含糊,未料春却催促我:“不,我想听下去。”

他将车开入转弯车道,停在十字路口的正中以等待对面车流开过。

“DNA序列存在于细胞之中,你就当成是用来合成蛋白质的设计图就好。它由腺嘌呤、胸腺嘧啶、鸟嘌呤以及胞嘧啶四种碱基组成,取其英文第一个字母便是A、T、G、C。遗传因子便是由这四个字母排列组合而成。”

“才四个字……”

“是的,才四个字。你有听说过DNA是一种双螺旋分子吧?”

“好像有看过类似的图片。像螺旋型楼梯合二为一的东西。而且两个螺旋楼梯之间还有好几根东西连着,有点像梯子一样。”

“你很了解嘛。就像刚才说的,那个螺旋楼梯就是以A啦C啦之类的组成,还有一个螺旋楼梯也同样写着这些字母。而且,如果一头的字母是A,那么另一头就是T,而你所说的梯子,就是用来连接这两个字母的。G和C相连。组合只有A与T、G与C两种。”

“绝对?”春问。

“绝对。”我点头,“只要是正确的遗传因子序列图,就一定是这样。”

“G与C、A与T的组合……”春的声音很低,听上去却很认真。

“所以只要知道一个螺旋楼梯的内容,就可以推断出另一个的组成。比如,一头的螺旋楼梯的序列是GATC的话,那么相对的另一头就会是CTAG,这是有规律的。”

“那这些A啦G啦像暗号一样的东西到底有什么用?”

“每三个字母会形成一组密码子,他们在必要的情况下会合成对应的氨基酸。”我不太擅长跟人讨论这些属于自己熟知范围内的知识,那样似乎显得自己在卖弄,因此态度也变得很冷淡,“也就是说,它们是合成氨基酸、也可以说是蛋白质的基因。不过,也有一部分密码子的作用并非如此。”

“还有不能合成蛋白质的密码子?”

“有那么一部分被认作是无用的,但严格来说却并非如此。只不过目前还未搞清楚它们的作用而已。也有一部分的机能已经被弄清楚了。也不知道是否是真的,似乎有些是用来记录染色体折叠方式的、还有些是用来发出合成蛋白质指令的。总之,除了遗传因子以外的部分,也并非是无用的垃圾。”

“原来如此。”春点头道,“那就不该把这些叫做垃圾DNA嘛,一说成垃圾别人真的会误解为是垃圾。”

我感到很迷惑:“你连垃圾DNA都知道?”

我怔怔地凝视着春的侧脸,严格来说,这是指遗传基因以外的部分,但是也有人因认为那些是垃圾,而把它叫成垃圾DNA。

“因为大哥你刚才说到什么垃圾之类的,我才会突然想出这个词语的。”春手握方向盘,眼睛死死地盯着前车窗。

“你竟然能下意识说出‘垃圾DNA’这个词?”我瞪着驾驶席上的他,歪着头问。

“大概曾经在哪里听到过吧。”

“我说,你实际上很了解遗传因子方面的事情吧。”然后把我这个大哥当猴耍吗?

“真的只是以前碰巧听到过嘛。”他显得很困扰,频频眨眼。

我虽然并没有因此释然,但依旧将话题进行下去:“被称为端粒的这玩意儿,也存在于遗传因子以外的领域,所指的就是以TTAGGG序列组成的部分。在DNA的两端,重复排列着TTAGGG的文字列。就像是在上下两头的盖子。嗯,感觉上就像是保护头和底部的安全帽。然后,每当序列图被复制的时候,端粒就会变短。”

“像是一次一张的使用券?”

“没错。一个DNA上一般有这样TTAGGG的组合约一千到两千个重复排列。每分裂一次就会减少50个左右的字母。等到端粒的长度短到一定程度后,细胞就无法再次分裂了——剩余券数为零。也就是说,端粒代表着细胞的寿

命。”

“原来如此。也正因如此,细胞才会有寿命限制?”

“但是,癌细胞却并非如此。”我望着左面的车窗说,因为恐惧,我不由打了个寒颤。

“并非如此是什么意思?”

“癌细胞的端粒不会变短。他们会继续延长下去。因此,癌细胞可以永久分裂扩散。”

“不死的?”

“不死的。”

“真是讨厌的家伙。”

“它们一定不会有朋友的吧。”我说,“一般情况下,多余的细胞分裂能够被抑制,但是癌细胞却可以无视这一切肆意增长。”

癌细胞的顽强生命力几乎令人生厌,它们擅自增长限制寿命的端粒,摆脱监视者的制止,反复分裂逐渐扩散。就像那些一味为了自己的利益而篡改法律的政治家一般。

“还真是猖狂!”春的口气也显得很烦躁,我的心情跟他一样,虽然我很清楚,癌细胞本身并不懂什么是猖狂。

“真是强敌啊。”

眼前渐渐可以看到屹立的综合医院,外观看上去像是气势雄伟的企业大楼。我顿时感到一阵胃痛,无法消解的郁闷压在胸口,我的眼前恍惚浮现起父亲在镜前试穿靴型牛仔裤的情景——“好看吗?”他问我。那时的父亲尚未罹患癌症,气色也远远好过现在。

犹豫顺着血管在我周身弥漫,我坐在副驾驶席上偷偷地握起了拳头。正因为如此,我才不愿意来医院。

单人病房里,父亲正半躺在病床上看文库本。可能是我的错觉吧,他看上去比上次似乎又消瘦了些,眼眶也深深地凹陷下去,显得有些发黑。一旁的桌子上堆放着各种各样的书籍。

“你在看什么?”

“推理小说。”父亲把手中的书给我看。

父亲一直就酷爱读书。家里有一整间房用来摆放父亲的书架和藏书,而我跟春从小就不会因为没书可读而发愁。当玩腻了电子游戏,我们便会悠哉地抽出一本父亲的藏书,一起朗读那些对我们还算有点难度的台词。我们模仿井伏鳟二《山椒鱼》的那句开头:“山椒鱼很伤心”,每当事情不如自己所愿的时候,便会嚷嚷“泉水很伤心”、“春很伤心”。

“看太艰深的书,女孩子会不喜欢的哦。”母亲曾经这么说我们。我们很无奈,只能放弃读书,一个劲地看录像带还有电影。结果母亲却又批评我们:“光看电影女孩子也不会喜欢的哦。”记得当时我们大失所望。

“那里的书都是我买的。”春有点困扰地皱眉,“爸爸可会支使人了,一会叫我买推理小说,一会叫我买地图,甚至还叫我买历史参考书。”

“买那些做什么?”

“为了验证小说里写的东西是真是假。”父亲笑了,露出尖尖的牙齿。

“看小说不就是要看他天花乱坠地胡吹吗?”我反驳,“盯着书里的小小谬误喋喋不休,那可是讨厌小说的人干的事。”

“病人比较闲嘛。”然后他的目光依次扫过我们的脸,问,“你们两个出去玩了?”

好怀念啊,我感慨。父亲以前就很喜欢这么问我们。读小学时,如果我回家后冲洗满手的泥巴,他就会问:“你们两个出去玩了?”如果回答他:“是啊。”父亲就会露出很欣慰的笑容,说:“是吗。”但如果回答“不是”,他则会流露出落寞的神情道:“是吗……”等读了中学以后就觉得这种问答很烦人,之后便无视父亲的这个问题。

“刚才我在看春是怎么工作的。”

“清除街头涂鸦的工作很忙吗?”

对于春并没有好好地找一份工作过安定的生活,父亲似乎并没有特别不满。“人生如河,顺流而行。”他曾说,“生活是否安定,不过是这条大河中的一环,不会对终点有多大的影响,且由他去吧。”

“街上的涂鸦没有减少?”

“正逐渐增多呢。不管是什么恶作剧,饱和状态之前都是不会消停的。”春说。

“如果我当权,立刻就能让这些犯罪行为消失。”父亲骄傲地扬起下巴。

“怎么做?”

“在墙上涂鸦的人无条件死刑——制定这样的法律就行了。边走路边抽烟的死刑、偷东西的少年也死刑!如果法律是这么规定的,一定没人敢再乱来。”

“你才是乱来呢。”我否定了父亲的意见,“而且这次轮到春自己画涂鸦了。”

“春?”

“是别人拜托的。”春向父亲解释了是政府批准他在地下道作画。

“如果是你画的,那一定很壮观吧?”

“当然,我是毕嘎索转世嘛。”春习惯把毕加索称为毕嘎索,大概这样的昵称可以显出两个人关系亲密。

春小学时,在那个展览会闹出事情之后,便总是避开画画的机会。虽然他还是会在自己房间里偷偷地用素描本以及画纸作画,但却从来不给别人看,他大概是害怕别人说,他那出众的绘画天赋是因为他身上流有其他肮脏的血液吧。而当他知道自己生父的事情后,便愈发有意避开美术相关的东西。他害怕面对自己那不知从何而来的绘画天赋。

不过,在春高二的时候,他再次拾起了画笔。当时他在篮球部里打后卫一职,同时发挥出自己的美术才能技惊四座。因为他,一度几乎要废部的美术部再度复活。

后来我曾经问他,为什么当时会突然再次起意作画。

“因为爸爸教导了我。”

“怎么说?”

“他说我的生日正好是毕嘎索死去的那一天。”

闻所未闻。

“他说搞不好我是毕嘎索的转世。”他半开玩笑半得意地说,“所以我才会跟大哥不一样,拥有绘画的天赋。”

春似乎很能接受自己的绘画天赋是因为他是“毕加索转世”这个说法。而他终于也不再为“天赋是否遗传自强奸犯父亲”的问题而烦恼。

父亲只是一个平凡的公务员,却常常能说出闪着睿智光辉的话语来挽救家庭。如果真的有所谓被埋没的诗人,那父亲一定是其中之一。

我曾经质问过:“如果春是毕加索转世,那我是什么?”1971年5月20日。父亲查了很多资料后对我说:“这一年的这天似乎没有什么名人去世,不过五月二十日似乎是苏我马子的忌日。”

这和毕加索也相差太多了吧!我愤愤不平地说:“我可不要做什么马子。”

“是用颜料在墙壁上画画吗?”

“是喷漆,涂鸦艺术专用。还有店专门卖这个。”

“那应该先取缔这种店。”我说。春立刻回答:“不管是什么坏事,一旦被细分,就会有更多的人被牵扯进来。”

“我真想看看你画的画。”父亲不知为何望着窗外。

“等你出院了一起去看吧。”春说。

“手术是什么时候来着?”我明知故问。

“两星期后。”

“等结束后就解放了。”春张开双手。

“是啊。”父亲点头,由于癌细胞此刻仍然占据在他体内,我有一种被调戏的感觉,仿佛癌细胞此刻也正点着头附和道:“是啊。”我很想指着癌细胞大声道:“你就猖狂一时而已!”

“大哥的公司被人放火了。最近,仙台地区发生了很多纵火案件。”过了一会儿,春和父亲聊了起来。

“我知道,我也有看新闻。”

“那你知道发生几起了吗?”

“你知道?”

“因为我蛮有兴趣的。”春点头,“就我所知,第一起纵火案发生于10月6日的深夜。起火的建筑属于一家名叫CSS的软件公司。起火地点是一楼的事务所——当时应该没人,火势一直蔓延到二楼。没有人受伤。”

“软件公司应该很晚都有人在吧?”我提出的问题很不专业。

“然后是五天后,一家名叫‘黄金海岸’的柏青哥店被烧了。因为当时已经打烊,所以依旧没有人受伤。”

“是车站那里吗?西侧出口?”

“嗯,西侧出口。小火灾。然后是16日,起火的是车站东侧出口处的朝日房产中介。”

“小店也会被烧?”我还以为犯人的目标是那些高楼或者大规模的店面。

“21日被烧的是一家二手服饰店,这家被烧个精光,但是没人受伤。”

“我知道了。”父亲对我们伸出食指,“全都是间隔五天发生的。”

“可惜。”春似乎真的很惋惜地垂下眉,“接下去是六天以后了。起火的是仙台车站东侧出口的生协,火只烧掉一个柜子就被扑灭了,但遗憾的是一个正好经过企图救火的老人被烧伤了。”

“终于有人受伤了啊……”

“你这话真过分。”春露出嫌恶的表情,“再然后是30日还有这个月的3日。起火的是一家名叫‘武田堂’的印章店和‘午后’。”

“‘午后’是车站那边的一家酒吧吧,”父亲抿着嘴,“我曾经跟所里的同事一起去过。”

“然后就是昨天晚上,起火的是大哥的公司。”

“不过是小火。”

“你记得可真清楚。”父亲拍手。

“不正常。”我指着弟弟。

“如今纵火也不算是什么不正常事件。”

“不是,我是说你能把这些纵火事件记得如此清楚不正常。”

“我不否认。”春耸耸肩,“我是不正常。”

“春他……”我对父亲解释,“他曾经预言过我们公司会起火。”

“被他说中了吗?”

“因为有规律啊,这是连续纵火事件。所以才会猜到大哥的公司可能会成为目标。”

“有规律啊。”父亲显得很兴奋,就像是发现了陌生昆虫的孩子一般,“连续事件就是得有规律啊!”他用力点着头,“连续事件之间绝不能没有关联!”

我望着推理小说中毒的父亲微笑,同时不忘指出:“你也太得意忘形了。”

“在起火现场的附近,一定会有街头涂鸦艺术的出现。”春一字一句、很肯定地说。

“街头涂鸦艺术?就是那种涂鸦画?”

“是的,就是墙壁上的涂鸦。实际上,因为我专门从事清理涂鸦的工作,所以我一直在想办法掌握街头涂鸦出现的最新情况。”

“情报网吗?”我插嘴问道。

“是的。”春微笑道,“我有好些朋友都闲的没事干,整天在街上溜达。一旦发现有人画了新的涂鸦,立刻就会联络我。”

“就像警察跟情报贩子一样嘛。”

“差不多。”

我基本可以想到,那些所谓的朋友应该就是流浪汉吧。春不知从哪认识了很多流浪汉朋友。学生时代,当我深夜经过公园时,曾有次听到很熟悉的声音。定睛一看,却是春在有灯光照明的小广场上同几个披着相同衣服的男人玩接抛球。“看不清球啊。”流浪者发牢骚,春则回应说:“集中精神就看得清了。”而当流浪汉一边追着没有接住的球一边抱怨道:“你投得准点啊!”春则不屑地大叫:“明明是你自己没接住吧,盯着球看就能接到了!”

“得到了涂鸦画的情报,我就会跟涂鸦所在那片墙的所有者或者负责公司联系清理事宜,跟他们推销说自己是专门处理涂鸦清除的,他们提供的情报对我来说实在是太有帮助了。”

“什么样的情报?”

“一旦被通知有新的涂鸦画出现,我就会去现场查看。最近一个月里,出现了很多看上去很奇怪的涂鸦。”

“奇怪?”

“画着很多英文字母。其实这种事情还算是蛮多的。有很多人会留下自己所属团队的名字,也有些人会横着画些毫无意义的文字。”

我想起春之前说的,这是占地盘的行为。

“但是,这次的英文字母跟我说的那些不一样,这让我很在意。第一次看见应该是上个月6日的早上。”

“发生第一起纵火案的那天啊!”父亲合上文库本小说,朝前挺起身。

“事后回想起来,那应该是起火的软件公司斜对面的停车场里。在停车场地图的看板上,写着‘God’三个字母,很潦草。”

“竟然潦草地写下神的名号,这也太放肆了。”父亲喜形于色地说,又一次得意忘形起来。

“画得很好呢。字体本身就别具一格,用了很绚丽的蓝色,并用红色镶边。‘God’三个字母是用斜体写的。那个时候我并没有特别注意。一直到五天以后,却发现了‘’这个单词。”

“那时你才把这跟纵火事件联系起来吗?”

“那时还没。”春继续说着,不慌不忙地眨了下眼睛,凝神着父亲,“觉得不对头是要在之后那次了,那是在清理了雪白墙壁上的‘talk’这个单词之后。然后第二天一早,报

纸上写的那个起火的房产公司几乎就在那地方的隔壁,然后我像是突然灵光闪现,忙回头翻之前的报纸对照。”

“然后你发现了什么?”

“——起火地点全都是我清理的涂鸦现场附近。”

“再这么说下去都可以编小说了。”话虽这么说,我却开始有所动摇。从小我就特别喜欢类似的这种推理解谜。我有种不祥的预感:继续听春这么说下去,我一定会对这个话题入迷。

“Godtalk。”春小声地说。

“神会说话。”父亲像中学生一样地直译出这句英文,笑着说,“肯定是会的嘛。神可是无所不能。如果他乐意,他连我的癌症也能轻而易举地治愈……虽然他似乎并不乐意。”

我本来就对“癌”这个词尤其忌惮,或者说是相当害怕。去听父亲检查报告的那一天,当我从医生的口中听到“癌”这个词时,顿时觉得被抛入了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之中。即使一早就有心理准备,但真正听到那个残暴如魔鬼的词时,却依旧像是坠入了绝望的深渊。

被告知罹患癌症的病人,在说起自己的病症时,有不少人都会用“那个”或者“这病”之类的抽象方式来描述,似乎哪怕仅仅是从口中说出那个词的时候,生命的活力都会从自己身体上的“洞”里溜走。比起癌细胞自身,“癌”这个发音似乎更让人不寒而栗。我几乎觉得,正是因为让人唯恐避之不及的发音,使得他们原本就已脆弱的神经愈发紧绷。

“别的纵火现场都这样?”

“全都是哦。那个二手服装店起火时发现的涂鸦是在离开大概几个店面的一个便利店的墙上。写的是‘Ants’。”

“ANTS——是蚂蚁吗?”我觉得好像被耍了。

“第二天的新闻里就播出了起火的消息,于是我便更确定纵火事件跟街头涂鸦艺术有关联性。”

“关联啊……”我提高了警惕。

“剩下的四起也都这样?”跟我相反,父亲显得津津有昧,此刻仿佛拼命晃动他头上那无形的、名为“好奇”的触角。

“纵火的前一天一定能在附近发现涂鸦。生活协同会着火的时候,发现的单词是‘goto’。”

“真的假的。”我挠着头,开始怀疑他所说的话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小时候,我有无数次被春无聊玩笑所骗到的经验。

“印章店起火前发现的英文单词是‘America’。之后一次发现的涂鸦稍微有点不同,画的是数字。”

“那么,那是在……”父亲努力地整理着刚才听到的情报,“是叫‘午后’的酒吧起火的那次?”

“没错?”

“是什么数字?”

“是‘280’,就这么3个数字。不过,因为作画的风格和前几次完全一致,基本可以判定是出自同一个人。”

“二百八十……”我一字一句的发出音节,侧着头思考,却全然不知所以。

“之后发现涂鸦就是在前天早上了。就在大哥公司附近一个商务旅馆的停车场里。”

“是什么样的?”

“tury。”春的发音很标准,“所以,我才会估计那一带附近应该会有火灾,经过我一番调查,结果发现大哥的公司也在目标范围内。”

“所以你才打电话给我?算好心吗?”

“我想你大概会被惊到。”

“拜您所赐我大惊失色。”我假惺惺地恭维了他一句,“那么,连起来就是‘GodtalkAntsgotoAmerica280tury’吗?”我把单词连起来后,父亲便很沉着地思考起来:“有两个动词,应该是两句话吧——那么‘Ants’一定是新一句的开头。”他用手扶着下巴推测着,顺带翻译出那两句英文,“神会说话,蚂蚁们去美国。喂,泉水,蚂蚁是以美国为目标的吗。”

就算他问我蚂蚁的目标我也无能为力啊……“我虽然没什么机会出国,不过从年末年初时成田机场的拥挤情况来看,蚂蚁们对美国有兴趣也不算奇怪。”我有点自暴自弃地回答,“毕竟是自由之国嘛。”

“剩下的280tury更是无解了嘛。”父亲并没有因为束手无策而垂头丧气,相反他干劲十足,嘎吱嘎吱地从一边的桌上抽出一张白纸,“再说一次,我做笔记。让我来解开这个谜题吧!”

“哪有什么谜……”我吃惊地问。

“这如果不是谜那会是什么?这明显就是要传达给什么人的讯息啊。”父亲一口咬定,

“也不一定是这样吧。”

“不,这是暗号,一定有它的意义。”父亲显得自信满满。

“春是怎么想的?”

“实际上,大哥才是对这方面比较拿手吧?”

“是啊,泉水,你不是以前就很喜欢这种解谜吗?还记得以前玩填字游戏吧?”

父亲尤其喜欢讲述我跟春的童年往事。但是大致上,他都会挑我出糗的事或者不愿提起的说,却从来不提我所完成的壮举或丰功伟业。我想,就算我没有完成过,但作为父母的角度,总该有些在他们眼里可以算是值得夸耀的事情吧?

我小时候的确很喜欢玩填字游戏。我们家订的新闻报上每个星期日都会登一则填字游戏,于是我每次早上醒来,常顾不得换下睡衣,也不去刷牙洗脸,就摊开报纸埋头解谜。

一片又一片的空白格子,渐渐地被我用自己所得出的答案填满,这样的过程让我感到沉醉而满足。我就是这样的性格,喜欢自己一步一步找出真相。

我还记得有一天早上,当我打开报纸,却发现填字游戏的空格已经被人写下了好几个单词。罪魁祸首正是父亲,当然,他并没有恶意:“我觉得这次的题目里有几个单词你可能会解答不出来,所以先帮你填了进去。”

我却立刻发了脾气——他们是这么说的。实际上我并没有关于我狂暴化的记忆,一切都源自别人的事后告知。

“那个时候,你一边嚷着‘我想要全部自己做的!’,一边哭着撒泼打滚。”

“我也记得哦。当时我惊得目瞪口呆,然后想‘大哥怎么一点都没有兄长的样子啊’。”

“你怎么可能会记得。”

“不是啊,我记得大哥气得凶神恶煞的样子哦。”春一边说,一边很愉快地给我取了若干称号,诸如:“字谜鬼”、“字谜魔”等。

“泉水就喜欢什么事都亲力亲为。看书的时候很讨厌先看概要,也从来不看已经进行到一半的棒球比赛转播。”

“简而言之,就是讨厌中途加入。”

我差点就要缴械投降,父亲的评语实在是太贴切了。初中的时候我参加的是足球部,如果没能被选为先发队员,我立刻就会失去比赛的动力。其实也不是因为沦为替补而失望,而是单纯地感到了事不关己。“这不是属于我的比赛。”所以,我特别讨厌接力赛。

“大哥如果是中途加入的比赛就会毫无动力,但是一旦是自己先发的比赛则会变得顽强而热情,而且十分顽固。”春像是回忆起什么好笑的事情一样,“还记得那次吗?越野识途大赛。”

“这算是借着回忆的名义来欺负我吗?”我举手投降,但是春却并没有停口。

“当时街道组织了一个越野识途大赛,我和大哥是一组。应该就只有我们两个吧。他一边看地图,一边很潇洒地手持指南针,拉着我的手雷厉风行地赶路。”

“真不好意思。”我先行道歉。当时我把指南针指示的南北方向完全搞反了。因为“南”也可以读成“NAN”,所以我认定“N”指的就是这个南面。

“等我们回过神来,却发现我们到了完全不认识的地方。但是这个时候大哥还是不肯承认自己的错误,我要他放弃,他却完全不听我的,还很自信地说:‘跟着我走准没错。’真不知道那顽固劲是从哪来的。”

“你要我怎么做才肯原谅我?”

“然后他终于承认自己认错路了,却又很想当然地说:‘朝着太阳下山的方向走就能回家’。结果,没几分钟太阳就下山了。”

“推理小说里有很多像泉水这样的家伙呢。”父亲的眼光瞟向文库本,“就是那些对分析案情充满自信的侦探角色,好像跟你有那么点像。”

“不,爸爸,侦探都比较擅长中途加入。而且,他们也不会为了字谜游戏而大动肝火。”我自嘲地说。

“是说大哥具有做名侦探的潜质啦!所以……”

“所以什么?”

“所以,大哥也一定能解开纵火事件跟街头涂鸦艺术的谜团。”

“这算什么结论呀。”我很吃惊。

“我期待你的表现哦。”

“你找那些不顽固的侦探不就好了。”我叹息着指指文库本。

“现实世界里哪有什么侦探?”父亲摸着书的封面,若有所感。

“也是呢,现实世界里的侦探一般都是在像征信社那种事务所工作。我们公司因为工作关系时常会委托他们。”我祈祷着就这样岔开话题。

父亲的眼中闪着光芒:“那么这个侦探有解决什么很困难的案件吗?”

“怎么可能,也就是拜托他调查个人情报或者寻人之类的工作。”

“真土。”父亲的口吻就像是没有讨到自己爱吃糖果的小孩一样幼稚。

“神明一般都是栖息在土气、无趣的工作里。”春插嘴。

“你这话还有点意思。”

“那不是爸爸教导的吗?”

“最近我委托的一个侦探看上去很优秀呢。”我脑中浮现起跟我同时进公司的高木的那个侦探。

“你雇佣侦探?”

“因为需要。”

之后,父亲再次确认了纵火事件的情况,并且一一记录在备忘本上以便复习。而我表面上虽然装得毫无兴趣,暗地里却也在努力记忆。

“话说回来,”父亲忽然抬起头问春,“你还记得你在刚才提到的那个越野识途大赛之后说了些什么吗?”

“哎?我?”春被这突然的发问弄乱了阵脚,我暗自窃笑,嘿嘿,好好品尝被人纠缠自己早不记得的往事的滋味吧!

“你跟泉水最后获得了最后一名。泉水十分失落。而你则一边说着‘我和大哥是最强的’,一边踩烂了指南针,还咒骂:‘这样的规则太可笑了!’”父亲微笑着,“你很生气地说,‘我们两个在一起是绝对不会输的!’”

“我竟然……”春的眼睛睁得圆圆的,“说过这种话?”

“说过的说过的。”我在一边很欢乐地起哄,虽然其实并不记得是不是真有过这回事。

父亲的外表并不健壮,身材中等,是一个看上去有点文弱的男人。他出生于宫城县外一个农民家,排行老五。他不是那种饥肠辘辘,无奈去偷店里面包的坏孩子,但也绝非那种折断樱树后自觉认错,被众人寄予厚望的少年。他不过是个在市政府辛勤工作的公务员,平时也没有什么活跃的表现。既不用烦恼如何作出重大的决策,也没有一群部下听从他的指示,更毋须同谈判对手把酒言欢迂回交际。但凡那些优秀人才所须经历过的种种,似乎都与父亲无缘。

但父亲却绝非无能之人。我甚至觉得,事实可能正相反。只不过,他不是那种习惯对他人炫耀自己能力的类型。可以说是大智若愚吧,在不需要展示自己能力的时候,父亲总是维持着中庸之道。而仅仅通过几次谈话,是无法理解父亲自身价值的。

以前,我曾经对母亲曾经这么说过:“不是有一个叫梵高的吗?”

“那个画家?”

“是啊,那个画家。那个梵高似乎曾经看着伦勃朗的《犹太新娘》说:‘如果我有机会能坐在这副画前两星期,我愿意缩短自己十年的寿命。’”

“哦?”从母亲的回答中看不出她是否有兴趣,她只是淡淡地回答,“哦?那又如何?”

“我只是刚才突然想到,连梵高理解一副画都需要这么长时间,那么想要了解一个人有多么了不起也同样会需要很多的时间。”这都是因为突然想到了父亲。

“我就可以立即了解一个人哦。”

母亲还是妙龄少女的时候,曾经是时装杂志的平面模特,当时她已经出落得十分标致。虽然称不上“明艳不可方物”,但却也是清丽可人,一双迷人的大眼,一头柔顺的长发,自有一番风情。而即使是三十多岁的母亲,跟我外出的时候也常被误认为是我的姐姐,母亲是如此令我为之骄傲。现在回想起来,母亲那出众的美丽,也为她招来了不少猜疑与妒忌。甚至连母亲被那未成年侵犯后,还有人会认为这场灾难也许是老天为了平衡母亲那突出的美貌。或许还有人会暗自庆幸:这下终于众生平等了。

母亲清楚地记得她与父亲初次见面的场景。

“那时我才二十出头,因为工作才来到仙台的温泉。”而当时负责批杂志模特摄影许可的,正是我那在政府工作的父亲。

“他才开口说话,我立刻就觉得他跟别的男人不一样。”

“太夸张了吧。”

“可不能小看直觉啊。”母亲沉稳地说道。据说提出交往的,是母亲。

“我也不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父亲是这么描述当时情景的。母亲回了一次东京以后,便果断地辞去了模特的工作,收拾好行李,同时与当时租住的公寓解约,然后便只身再次乘坐东北本线回到了仙台。

“然后呢?”

“然后自然是去你爸爸工作的地方打招呼啊。”

“你就不怕被爸爸讨厌?难道你因为自负是美女就一定不会被拒绝?”我问她。

“你要瞧不起我就瞧不起好了。”母亲像是开玩笑地挺起胸,“但是,我当时就是有预感你爸爸一定会接受我。”

“直觉之后是预感吗?”

“差不多吧。”

不过说起这事的时候,父亲总显得不是很自在:“正常的恋爱应该会更加循序渐进吧。”他说着撇了撇嘴。

据说,母亲在发现怀上春的时候,是父亲决意要生下的。

“我怀孕了。”母亲是在七夕祭进行得最热闹的时候对父亲坦白的,在人山人海中。听说当时才一岁半的我正趴在父亲的肩上呼呼大睡。在听到母亲坦白的瞬间,父亲立刻便明白那孩子并不是自己的骨血,而是那场可怕事件所招致的结果。

“好,那就生吧!”父亲没有丝毫犹豫地回答,应该是没有在耍帅吧。而当时他的背上还背着一个跟蒟蒻差不多重的我,应该也不会耍帅。

于是在七夕祭的最后一天,春最终从被宣告死亡的危机中解救出来。救他的正是父亲。是父亲作出了决定、是父亲期待着他、是父亲对他表示欢迎、是父亲守候着他的临盆,而第一个用脸颊摩挲才出生的春的小脸的,也是父亲。

父亲第一次跟我谈起春身世的那个夜晚,曾幽幽地感叹道:“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正确答案吧。”

“正确答案?”

“还有很多人有着跟我们相同的境遇吧?毕竟强奸案多到数不清。也有人打掉了因此怀上的孩子,也有人生了下来。到底是应该生还是不应该生呢?我也不知道。其实是没有正确答案的吧。”

该生,还是不该生。这并不像是考试题目或是二选一的对错题,的确应该没有所谓的正确答案。但是,一般从常识上考虑,在这样的情况下,我想选择生下孩子的应该是比较稀少的吧。但我相信,当时决定“生吧”的父亲一定有他自己的理由,一个值得生下孩子的理由。我也想象过,这会不会同使得母亲早逝的那个病症有关呢?不过实际上,父亲或者母亲从未在我们面前提过那个理由,一次都没。其实稍微想想就很容易能理解的,毕竟如果被父母告知“是因为这种种理由而不得不生下你”之后,会回答“这样就好,谢谢,我放心了”的孩子并不存在。不,或许我的弟弟还可能会表现得很稳重乐观,甚至会微笑着说:“多亏了。”但就算是这样,我也不认为有必要去这么做。只有在对将来心存焦虑的时候,才需要去做解释说明。

“那爸爸你是怎么看待春的?”虽然我因这如晴天霹雳般的家庭秘密弄得一片混乱,但依旧这么问了父亲。

父亲的回答,或许会改变我的人生。如果那答案敷衍、或者暧昧、或者纯粹是连哄带骗,那么在我心中,“家”这原本的形象将会幻灭得荡然无存。我可能会感觉自己被孤零零地丢弃在一片茫然沧海,甚至会堕落得成为心中没有丝毫信念可言的潜在罪犯者。

父亲的回答十分迅速。

“春是我的儿子,我的二儿子,也是你的弟弟。我们是最棒的一家人。”

父亲看上去并没有悲剧男主角的自怨自艾,也并不像是在用这番话给自己打气,在他的脸上找不出一丝茫然若失。父亲的话拯救了我。我所听到的事实虽然震惊,但却并不可怕。在我眼中,“血缘关系”变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在被你妈妈告知怀孕之后,我找人聊了一会。”父亲曾经这么说。

“找谁?”

“找神。”然后他露出苦涩的表情,“你会笑我的吧。”

“你明明不信神。”

“是啊,明明不信神。但有那么一瞬间,我仰望着天空质问:‘告诉我该怎么做!’然后,立刻向神祈祷。那种时候,可以信赖的只有神了。”

“真没骨气。”

“当时我很拼命的。”

“然后他回答你了吗?”

“回答了,我有听到声音。”

“还真的回答了啊?”我笑了。

“或许我理解错了,但我真的听到声音了。”父亲并不像是在开玩笑,“在我脑中响起一声咆哮。”

“神的咆哮啊……他说什么了?”

“自己去想!”

“哈?”

“他说,‘自己去想!’我听到的就是这个。”

我当场爆笑:“不负责任也该有个限度啊。”

“但是仔细想想,这也的确是神明应有的态度。”

“是嘛。”

“所以我立刻就决定了,要自己去想。”

父亲虽然看上去土气、不起眼、也没什么特长,但我毫不怀疑他的伟大。梵高一定能够理解父亲。但可惜,他已经死了。母亲也不在了。真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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