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转眼过去好多天,马琳轩又从张晴天的视野里消失了,他没有主动与她联系,因为对于马琳轩遭遇到的那些不幸,他不知如何给予帮助。

不能不承认,在心里他是喜欢她的,但同时他又不敢敞开心扉完全投入地去爱,虽说马琳轩的年龄不大,但她的经历较之普通女孩来说过于复杂了,所以,张晴天对她的态度是,既不敢全情投入,又不忍轻谈放弃,这种复杂的情感,也许连张晴天自己也搞不清楚。

这天午后,张晴天躺在床上无聊地想着心事,突然,手机铃声大作,张晴天紧张而又心兴奋,接通之后,却是黄善的声音。

“呃……黄老,怎么是您?”

“嗯。”黄善的声音很疲惫,听起来有气无力,“你现在有空吗?来我这里一趟,我有些话想要跟你讲……”

“您出了什么事?身体不舒服吗?”

“不,不是我的事,是关于你的,在电话里说不清楚。”

40分钟之后,张晴天来到黄善的书屋前。书屋的门紧紧关着并未营业,张晴天去敲门,门虚掩着,一推就开了。黄善正坐在书桌旁,没喝茶也没看书,他对着张晴天点点头,掩盖不住一脸倦态。

“黄老,您身体还好吧?”

“看样子,你还一无所知?”黄善没留心张晴天的问候,却莫名其妙地问了这么一句。

“啊?您说什么?”

“陆纯初死了。”黄善很平淡地说。

“不可能!”张晴天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据说是心血管疾病引发的猝死,不过走的时候很安详。”黄善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人啊,老了都这样,今天还好好的,或许明天就……”

“我不久前还见过他的!怎么就……”张晴天心里难受,是一种很难形容的感觉。

“都已经是一星期之前的事情了。”

“真不敢相信……”

“因为陆纯初没有亲属,遗体是去他家拜访的学生发现的,发现时,人已经走了两天了,那学生据说是陆纯初的得意弟子,他之所以那个时间去拜访陆纯初,是因为陆纯初在几天之前就跟他约好了,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安排。学生通知校方,校方组织了学生和老师为他料理了后事,陆纯初的财务暂由校方保管。”

“您特意找我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些?”张晴天问。

“你先坐下,我问你,你跟陆纯初是什么关系?”

“您为什么要这么问?”

“你先回答我,你不是还向我打听过他的消息吗,这你怎么解释?”

“我……”张晴天挠挠头,思绪纷乱,不知从何说起,“我也不知道怎么才能说清楚,也许都是因为那个女孩儿,您见过的。”

“不不不,我觉得跟那个女孩子关系不大,我能感觉得到,陆纯初只针对你……”

“针对我?”

“他让我把一封信交给你。”

“啊?可他不是已经……”

“就在他死之前的一天晚上,他来书屋找过我,交给我一封信。”

“难道黄老你也骗我,你和陆纯初很熟悉,还一直保持联系?”

“谈不上熟悉,就是暑假结束,学院刚开学的时候,那时候你和我刚刚认识,陆纯初来找过我,跟我谈了一些事情,关于你的事情。”

“关于我什么事?”张晴天紧张地反问道,“他都跟您说过什么?”

“陆纯初和我虽说不熟悉,但彼此早就认识,我知道他是教授,他也知道我是老中医。”黄善看着天花板,回忆了一下,又说,“陆纯初希望我帮助你,给予你正确的指导,尤其是心理方面的。”

“我怎么越听越糊涂了,为什么要给我心理指导?”张晴天心里打起鼓来,真不知道从黄善嘴里还能说出什么样的秘密。

“他说你是他朋友的孩子,在这之前你受到很大打击,你有病。”黄善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头,“这里面,出了些问题……”

张晴天靠在椅背上,虽然不明白黄善话中的隐意,但结合最近一段时间自己的那些离奇梦境,他知道黄善绝不会骗自己。

“黄老,难道您之前给我讲的那些关于梦境的话题,都是……都是一种心理上的辅助治疗?”

“也不能说是治疗,”黄善说,“应该称为心理辅导才对,起码我觉得是这样。”

“那么,黄老,请您告诉我,我……我真的有病吗?”张晴天朝前探着身子问。

“这个,我得说实话……”黄善摸了摸眉毛,“坦白讲,我真没觉出你有什么毛病,你给我的感觉很正常,只不过做的梦多些,零乱些,但这也并不奇怪嘛。”

“陆纯初还说过我什么?”

“没什么了。”黄善想了想,“他只是让我答应他,不要把他与我的谈话告诉你,因为他说你是他一位非常好的故友的儿子,因为与故友之间发生了某些情感问题,所以他不能够直接与你接触,只是希望我能多多照顾你。当然,我明白他指的照顾仅仅是教育方面,这就是我和陆纯初第一次见面的谈话内容。”

“还有第二次吗?”

“那就是在一星期前,他死前的那一天,这一次他只交给了我一封信,说让我替他先保管着,因为他最近明显感觉身体很不好,我为他诊了脉,知道他的心脏有问题。我问他为什么不亲手把信交给你,他说他不想见到你,但他心里隐藏着一些秘密,他担心哪一天自己撒手人寰,那些秘密就永远成为了秘密,他不想背负着秘密离开这个世界。最后他嘱托我,假如哪一天他不在了,他也就不用承受说出秘密之后的痛苦了,到了那个时候,我就可以通知你过来取信了。”

“那封信在哪里?”张晴天说,“现在可不可以交给我了?”

“嗯,好。”黄善站起身朝书架走过去,那里面有一只铜匣子,他从里面拿出一只封着口的大信封。黄善把大信封交给张晴天,又说:“我不得不声明一下,我做这件事情并不是单纯的帮忙……”

张晴天握着信封抬起头问:“这又是什么意思?”

黄善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陆纯初给了我很多本画册,都是他珍藏的,虽然我喜欢那些画册,但并不一定就想得到它们,可陆纯初执意要我把画册留下来。其实我要那些东西也没有用,如果你没意见,我想把画册捐给市里的图书馆,你觉得怎么样?”

张晴天的心装不下别的东西了,他抱着信封与黄善告辞,坐上一辆出租车朝家的方向赶去。在车上,他就已经急不可耐地拆开了信封,文字是用小楷笔竖行从右向左写就的,那感觉就像祖辈遗留给后代的一封家书。信的内容是这样写的:写这段文字的初衷来自你和我在草名香茶楼的会面,那晚回到家里之后,我就觉得不该把一些事情永远藏在心里,但我又没勇气当着你的面把那些事情说出来,所以我才选择了用笔去记述。但我也没勇气在我活着的时候把信交给你,因为你看过信上的内容之后必然会来找我,我不想跟你面对面谈论这些问题。

我想到哪里就写到哪里,所以下面将要讲述的事情或许读起来略显零乱。

在30多年以前,我还是一个不到20岁的年轻小伙子。那时的我和无数同龄人一样,离开了自己生长的城市,来到陌生的农村,成为千千万万知青中的一员。我在那里度过了五年,把生命中最美好的青春岁月,蹉跎在了那片荒凉的土地上,直到恢复高考,我才费尽周折如愿以偿地进入艺术学院学习,毕业后留校任教直到现在。

生活稳定了,经人介绍,我认识了我的妻子,两年后结婚,不久,她为我生下了一个儿子,我为其取名为陆羽。

那几年,每天日复一日地过着同样的生活,没有一丝波澜,平静如水。也许很多人都喜欢或者盼望这种生活,但这种生活显然不适合我,因为过于安逸、过于枯燥,无法再激发出我的创作灵感。

陆羽的母亲,作为妻子,她无可挑剔,可是,我们经过长时间的相处,我感到她根本就不了解我。首先,我和她的兴趣点存在很大差距,她更关注的是生活上那些柴米油盐等琐碎的事情,当我向她谈及艺术构想以及创作心得时,丝毫提不起她的半分兴趣,漫漫长夜里,我们越来越没有共同的话题。

有人认为婚姻就是一男一女共同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只是为了达到一种平衡,一种互补。我妻子似乎对这种苦闷的日子很满意,尤其有了陆羽之后,她几乎把全部的精力都集中在孩子身上。

其次,她对我的工作不支持,而且表露出难以掩饰的反感。比如我在屋里画画,难免会把房间搞得乱糟糟,每到这种时候,她就会冷言冷语地讽刺我,因为在她眼里根本没有艺术这种概念,我的画在她眼里只是颜色的堆积并且一文不值。

我不善于与她争辩,因为即便争辩也是徒劳,也是对牛弹琴,我们根本就不是一类人。可想而知,那种没有知音的生活对于在事业上刚刚崭露头角并且野心十足的我是多么无奈和痛苦。

我越来越不想回家,真的,我承认我不是一个称职的父亲,在内心里,我也并不十分喜爱陆羽这个孩子。每当深夜我不得不回到家里时,一进门散发出的那种牛奶味道就让我受不了,所以,更多的时间我都住在画室里,即便闻到的都是宿墨的臭味,我也觉得自己的呼吸更舒畅。

不久,我染上了酗酒的坏毛病,烟也抽得很凶,妻子对我更加不满,不但故意冷落和忽略我,还时常阻止我接近孩子。她把全部的热情和爱都给了陆羽,我知道她这样做没有错,但我心里还是很不平衡。

那段时间我感觉很孤独,不过倒也清静,尤其是心里很静,于是我就把大部分的精力都投入到绘画中,除了教学生,我几乎每天放学都闷在画室里搞创作。

功夫不负有心人,我的事业突飞猛进,作品屡次受邀参展,我逐渐成为收藏家眼里的明日之星,无论是精神面貌还是经济上,都有了很大的改变。然而,似乎人生在此刻也将要发生逆转,因为,我天生敏锐的神经已然觉察出了这一点。

就在一次展览上,我认识了一个女人。

面对诱惑,尤其是情感方面,人往往难以自控,况且我天生就是一个随性的人。她不到30岁,成熟之中不失女人的天真,虽然我能看出她的生活条件并不优越,但无论她的穿着和谈吐都令我耳目一新。

她懂艺术,健谈,很有品位,起码她很喜欢我的作品,绝不是肤浅的吹捧,而是真的喜欢,她说的每句话都在点子上,既一针见血又耐人寻味。人一旦遇到知己当然有说不完的话,我和她聊了很久,离别时,我留给了她一张名片,但我不指望她能给我打过来。

时间一天天过去,我没能在画室接到她的电话,而是见到了她的人,她一个人来学院找到了我,手里还拿着一本装裱好的册页。

她称呼我为陆老师,说她也很喜欢画画,拿来拙作与我一观,希望我能给予指点。我打开册页,都是一尺见方的中国戏曲人物小品水墨画,当然,画的本身功力不足,但不能不承认,每张画又绝不缺少美感,尤其是设色和造型,都体现出了她独特的审美情趣。

我发现一幅古代仕女画上落款为“杜丽娘”,就问她,画上的人物是不是戏曲《牡丹亭》里的主人公杜丽娘?她笑了,她说她本姓杜,杜丽娘是她给自己起的笔名。我也笑了,说这个名字很好,好听、好记。

我对中国戏曲也略懂一二,随口说道,在国粹戏曲中,《牡丹亭》里的杜丽娘是个很可爱的角色,她不仅美丽聪明,而且带有贵族小姐普遍的特点,温柔、驯顺、稳重。她为了追求爱情,敢于反抗,敢于斗争,冲破了封建思想的束缚,从而得到真爱。

这些评说使得她对我更加刮目相看,还请求我能否让她经常带着自己的作品前来打扰,我欣然应允,就这样我们便很快熟悉了。

后来那些不该发生的事情,归其原因,这都是一个起点。

当时人们还是很保守的,我跟她只有相见恨晚的友谊,谁也不敢越雷池一步,也许这种情感才更纯洁,更让人迷醉。虽然谁也没说出口,但我和她的的确确相爱了。

她谈及了她的家庭,她说她结婚六年了,有两个女儿,大女儿3岁,小女儿1岁,丈夫在文化部门工作,他们认识的时候,她丈夫也算是个喜欢文艺的男人,她说他当时喜欢写诗,经常把自己写的诗念给她听,她觉得这男人挺浪漫的。

那个年代还会有人读诗和写诗,女孩子没有如今这么物质,有时候你用一首诗打动了女孩儿的芳心,她有可能会不顾一切地嫁给你。她就是这么被他打动的,结婚生子之后,她才发觉自己的丈夫原本只是一个极其平庸的人。

她说她现在的生活虽然忙碌但很空虚,这并不是她一直想要的生活,虽然不奢望生活能够多姿多彩令人艳羡,

但起码不能活得平庸,活得碌碌无为。

她的话着实打动了我,她的感受以及生活上的羁绊几乎与我的想法如出一辙,或许这就是我们之所以能够相互吸引的最主要原因。随着我们越来越深入地了解对方,她和我都渴望一种更深层次关系的建立,说得明了一些就是,脱离目前的束缚,重新组建家庭,开始一种崭新的生活。

我和她就像两块磁铁,那种惺惺相惜的感觉越来越强烈,我不敢去想假如我们真的在一起了会不会有设想中那么幸福,可她却是一心一意这么认为的。不能不说,女人容易冲动,尤其是感情方面,在我们交往一段时间之后,她向她丈夫提出了离婚。

她离婚了,这让我着实吃惊不小。也许她和丈夫之间早就存在着矛盾,而我只不过是加速这种矛盾的催化剂,不是最直接的原因,但我还是有些内疚,心烦意乱,我该如何去做,不顾一切地和她在一起,抛开现有的安定生活和完整的家庭,我敢于这么去做吗?

我的生活开始陷入焦灼,每天过着浑浑噩噩的日子。我最怕的是接到她打来的电话,虽说那只是些温馨的问候,但我总觉得她是在逼我离婚,所以,每当夜里,我都把画室的电话线拔下来,只有这样才能安心地睡去。

一段时间过去了,她一直都没有再联系我,我却更加不安定,心想,是不是她生我气了,觉得被我欺骗了。人就是这样,她越是冷落我,我却越想念她,结果,我主动跟她联系。我们在一家饭店吃了饭,看样子,她比不久前憔悴多了,离婚是一件伤心费力的事情,看来说得并没有错。

我跟她谈了一个小时,都是一些琐碎的小事情,从她嘴里没有说出一句暗示破坏我家庭的话,从这一天,我被她感动了,觉得这个女人真是我的知己,因为她是一个非常非常善解人意的女人,假如我们真在一起了,那必定会是个幸福的开端、美好的起点。

从饭店出来,我就下定了决心,我要离婚。

妻子还在懵懵懂懂的循环着千百年来人们过着的平淡生活,起床、买菜、做饭、照顾孩子、收拾房间、看电视打发时间、睡觉……每天都做着同样的事情,她似乎从未腻烦过,而且对这种循环颇为乐在其中,可她并不知道,她的丈夫,她生活上的支撑,已经开始动摇了。

提出离婚是在一个周末的午后,我让妻子坐下来,用极其平静的语气说出了那样的话,我说离婚之后,所有的财产我都不要,存款、房子都留给她,每个月我还会给孩子固定的生活费……

我重复了好几遍妻子似乎都没能听明白,她没有哭出来,这点跟我想象的不太一样,最后,她问我她做错了什么,我摇摇头,承认错误主要在我。她又问我是不是外面有人了,我不置可否地叹了一口气。妻子不聪明但也不傻,她走进孩子的房间,把孩子拥入怀里,拉开门,气冲冲地走了。

我没有跑出去拦住她,我知道她能去的地方只有父母家,我也没打算拦住她,其实我本来就想把她从我的生活中赶出去。

可就在这一天,我这个快要破碎的家庭出现了一件塌天大祸,这件事情发生过后,所有的事情不得不因此而改变,我的命运还有后半生设想的幸福都彻底毁灭了。

陆羽失踪了,事实上应该说被人贩子骗走了。

妻子是大哭着跑回家找我的,一见到她,我就觉得必然发生了可怕的大事。她告诉我说,在电车站时,由于刚刚跟我吵过架,意识恍惚,没有抓住孩子的手,只是一转眼的工夫,她挤上了电车,却发现孩子不知所踪,她发疯般让司机停下车,跑回车站四处寻找,孩子却消失不见了。

犹如晴天打了个霹雳,我立刻跑到派出所报案,集结一些同事和学生寻找陆羽,一整天跑下来,根本没有陆羽的任何消息。那种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折磨令我崩溃,尤其是作为母亲的妻子,她的精神看起来都出了问题。

我愧疚到了极点,错不在妻子,都是因为我的错,难道是老天对我的报应。人不能太贪心,不知足的人是应该受到报应的,可这种报应持续的时间太长了,一直持续了18个年头。

也许我这个人不适合拥有一个家庭,我天生不是一个称职的丈夫和称职的父亲。很多年之后我才懂得,成家就意味着你接受了这个社会的规则,你必须去争得财富和身份。有了孩子后,你还得将这柄安全伞撑得更大更宽阔,这样,世俗的规则简直就成了你的上帝,你得为了这个家的生存和荣誉而战,即便一直到你把自己灵魂和肉体完全耗尽以后才发现你自己其实一无所获,你也应该这么去做,因为没人逼你,这是你自己的选择。

陆羽就这么消失在了我的生活里,那段时间,我的心情只能用愧疚来形容,我对不起妻子,对不起双方的父母,更对不起孩子。我消沉了,足足几个月没有去上课,甚至我希望陆羽死了,在路边或者河里发现他那小小的瘦瘦的尸体,起码那样我的心会安稳一些,那样就没有希望了,很多时候,绝望不见得就是坏事。

妻子的身体越来越虚弱,我不得不经常在家里照顾她,离婚的事情搁浅了,我哪里还有勇气再向她提出这样的请求,即便妻子同意,我自己的良心也过不去。不久之后,她也知道了在我身上发生的不幸,她确实是个通情达理的女人,怪只怪我们相遇得太晚了。

是她主动提出跟我分手的,她说她对不起我,如果没有她的介入,那些可怕的事情也许就不会发生了,我拉住她的手,眼泪一滴滴落下来,这是第一次,我们有了真正的身体接触,而她却迅速地把手撤了回去。

我知道她已经离婚了,就问她今后的生活是怎么打算的,需不需要我给予经济上的帮助,我说的话自认为很婉转,但她的本性显然比我想象的要倔强得多。

她听后只是勉强笑了笑又摇摇头,她说以后的生活她不知道,也不敢去想,即便痛苦就在眼前,她说那都是她应该承受的,她不该太自私。扰乱别人的生活原本就是错的,即便将来的生活带给她无尽的痛苦,她说她都会坚强地去面对,没得选择,命里注定。

临走时她告诉我,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以后谁跟谁也不要再联系了。

从这之后,我没有再见过她,也没有想过主动去联系她,因为我把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了照顾体弱多病的妻子身上,每天上班下班,买菜做饭,可悲的是,我这个原本自视清高的艺术家却变得越来越平庸。

印象里有一次我照镜子,镜子里的男人消瘦、疲惫,头发乱蓬蓬,穿着洗得发黄的白衬衣,我不相信里面映出的男人就是我,我终于被命运和时间打败了。

就这样一晃五六年过去了,我和妻子也错过了再要孩子的年龄,因为陆羽已经成为我们永远不敢触碰的伤疤。庆幸的是,妻子的病逐渐好起来,也可以替我分担一些家务了,这种相互扶持的日子让我和妻子之间的感情越来越深厚。

生活终于再次恢复平静,我又可以用更多的时间搞艺术研究和创作了。

光阴荏苒,十多年一晃而过,我在艺术学院的职务越来越高,收入越来越多,生活也越来越优越,但可悲的是,我没有一天感觉到幸福和快乐。有时候在朦胧的睡梦中我能够见到她,她的眼神,她的一颦一笑还是那么生动,那么撩拨我的心……

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就像当时一首流行歌曲唱的那样,也许我偶尔还是会想她,偶尔难免会惦记着她,就当她是个老朋友,也让我心疼,也让我牵挂,只是我心中不再有火花……

我很想再见到她,在现实的世界里。我能猜出她的美丽已经褪去,但那不重要,我们只是老朋友,一个知心的老朋友,我想,即便现在妻子知道了我和她成为了知己朋友也不能怪我,我也可以猜想出来,她的生活必然会很苦,假如我还能见到她,给予她一些必要的帮助也是好的,起码现在我有这个实力,可遗憾的是,她的联系方式早就报废了。

人生如戏,都这把年纪了,连我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居然发生在了我身上,又有一个女人出现了,这一次,我没能经受得住诱惑。

她还不能称之为女人,因为太年轻,年轻得让我与她相处都会产生一种罪恶感。

我和她是在一家茶楼的开业庆典上认识的,那天她穿着一身旗袍装束,鹤立鸡群。我之所以动心不只是因为她美丽,而是我在这个女孩子身上看见了她的影子,没错,就是杜丽娘的影子,她和她的眼神像极了,只不过身材与我记忆里的杜丽娘略显单薄些,但这正是妙龄女孩儿特有的青涩味道。

为茶楼题字时她刚好站在我身边为我研墨,她是个很爱讲话的女孩儿,不做作不扭捏,再加上她很多方面真的很像杜丽娘,不知怎的,内心之中,我蓦然产生了一种想为她画一张肖像的冲动。

因为她外向,所以很快就答应了,几天后,她就来到我的画室做模特儿,我开始作画。休息的时候,我很喜欢跟她聊天,那时的她还很天真很开朗很可爱,为了补偿她给我做模特儿,我不但给她一些费用,还买了很多小礼物送给她。

说实话,我对她的感情更多的是关爱,其实我一直都喜欢女孩儿,很希望有个女儿而不是一个儿子,在她身上我看见我的人生里没有过的青春与活力,同时也是对杜丽娘思念的一种补偿。

和这个女孩子熟稔之后,或许她得到了我的好处太多误会了我,也或许对我产生了某种依赖性质的情感,我能感觉出她试图与我接近。那种诱惑无疑是巨大的,一个正常的男人很难抵挡那么年轻的身体,我和她……

我为她在一幢高层的15楼长期租下了一间公寓,每个月都给她固定的生活费,她过上了“衣食无忧”的生活。开始时她还很开心,但没过多久,随着年龄的增长,心智上的成熟,她就开始意识到这种不正当关系的危害性,她变得越来越不安,越来越不开心。我知道她从内心开始记恨我,我承认我有很大一部分责任,但既然事情发生了,我只能做最好的补救。

我一次性给了她一大笔钱,劝她说,她的年龄还不大,趁年轻可以继续去读书,以便能有个更好的未来,在这一点上我依旧能够帮助她。但那时的她根本就没兴趣读书了,她的心太浮躁,而且情绪低落,我真担心她会因为感情上的事情做出傻事来。

无论我怎么劝她,她都听不进去,最后,我向她提出彻底地分手。

我以为离开她是最好的解决方法,彻底地断绝这种关系会让她燃起生活的热情,后来我才知道当时的决定过于草率,不,与这个年龄相差甚远的女孩子接触就是一个草率的行为,我必将为此付出代价,并且,代价非常惨重。

她用了一种隐蔽而巧妙的方式把我们之间发生过的事情告诉了我妻子,妻子本来精神和身体都不好,虽然陆羽失踪那么多年,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妻子依然耿耿于怀。很多个夜晚她都会被噩梦惊醒,还好我会在她身边抚慰她,她才能够有勇气继续生活到现在,说实话,妻子一直都活得很脆弱,她是经受不了打击的。

可想而知,当一个身心俱疲并上了年纪的女人得知自己丈夫被一个比她年轻那么多的女人抢走之后,那是一种多么可怕的无助与凄凉,假如陆羽还在身边,她的精神还算有个寄托,即便没了相伴到老的丈夫,起码还有儿子替她养老送终,可是我的妻子什么都没有了,她绝望了,如果我是她,我也会走上绝路。

就这样,她毫无征兆地自杀了,临死那天上午,她还买了菜,为我做了一顿丰盛的午餐,放学后,我走进家门时,她却已经吊死在了厕所里。四菜一汤,还都平平整整地摆在厨房里,只是没了热气。

记得当时我坐在桌子旁边愣了很久很久,没报警也没叫救护车,我真的被吓傻了,直到有学生来家里找我,敲响房门的时候我才被噩梦惊醒……

发生了这些事情,我不知道该怪谁,平静下来想一想,除了自己犯下的错误,我还能怪谁,除我之外,所有的人都是无辜的。

3年的时间,说快不快说慢不慢就这样过去了,我又做了一件错事。现在回想起来,我还会觉得愧对他,他还那么年轻,我不得不承认他是一个颇具潜力的艺术新秀,这个20多岁的年轻人的名字叫作尔东。

有一天课间休息,我正一个人在画室读书,突然,门被敲响,尔东走了进来。他一脸的怒意,似乎是故意来跟我吵架的。因为是在学院里,尔东不敢过于张扬,但他对我说了很多难以入耳并且恶毒的话,我这才明白了他来找我的用意,原来,他居然与那个年轻的女孩儿阴错阳差地相爱了。

我当时很紧张很恐惧,主要因为自己的地位。人上了年纪往往会变得很胆小,最担心自己晚节不保。面对尔东的指责我当然不能承认,只是用巧言搪塞他,毕竟尔东年轻,处理这种棘手的问题我比他有经验得多。

面对我故意装出来的坦然,尔东似信非

信地离开了,但我完全可以推测出,尔东绝不会轻易放手,因为他已经被爱迷惑了。

关键时刻,我该怎么办,为了保住自己的位置,我必须那么做。

先下手为强,这个简单的道理我还是懂的,虽然我做出的事情不那么光彩,同时影响了尔东的艺术生涯,但这一回我不承认我做错了,因为这是一个人求得生存的本能。当人的切身利益受到最大威胁时,都会不惜毁灭别人的利益保全自己,个人是这样,一个团体甚至一个国家也会这样,要怪只怪尔东的头脑太过简单了。

我动用了些手段把尔东从学院里扫地出门,这个时候我和他的矛盾已经建立,即便他再恶语相加,污蔑我的人格,那还会有谁相信呢,尔东彻底地输了。

虽然尔东在职场和权术上不是我的对手,但我仍旧生活在愧疚中。其实我挺喜欢尔东这个年轻人的,如果他不是脑袋一热什么话都说,我真的很想好好提拔他。

发生了这些事情之后,学院的工作令我产生恐惧,我不只是担心尔东会在暗中报复我,更担心的是,谁能料想哪一天又出来一个什么人把我那些见不得光的秘密抖出来,这就是所谓的三人成虎。

该放手时就放手,于是我借身体有病之名,请了长期病假,买了城市近郊一处安静的房子过起了舒心日子,至于新家的地址,我连最信任的学生都没有告诉。

如果日子就这么毫无波澜地过下去,一直到我孤单地死去,我觉得这是最好的一种幸福、一种结束,可惜老天又跟我开了一个玩笑,清静日子没过几天,陆羽居然回家了。

当21岁的陆羽站在我面前时,他完全不是我头脑中的那种印象,他太高大了,我得仰着头望着他,从这一刻起,我才终于意识到时间的可怕,意识到自己真的老了,意识到“一代新人换旧人”这句话的真正含义。

原来陆羽被一家没有孩子的夫妇抚养成人,3年前养父死了,两个月前,养母也因病去世,临终时养母才把隐藏18年的秘密告诉了陆羽,于是陆羽料理完养母的丧事,就找到当地公安机关说明缘由,希望借助警方找到自己真正的父母。

民警带着陆羽找上了我,由于陆羽的记忆太模糊,所以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带有极大的推测和想象,民警是这样述说的——

18年前,陆羽被离家出走的母亲拉着小手站在车站等车,一辆电车停下来,门开了,许多乘客一起涌向窄小的车门,这个时候,母亲的手不知怎么就松开了,小陆羽被人群挤到最后面,假如没有遇到伺机下手的人贩子,那么就算是最后一个上车,陆羽也会紧跟在妈妈后面。

可是,一条粗壮的胳膊从小陆羽的腋下伸出来,另一只手熟练地捂住了他的小嘴,陆羽觉得一阵迷糊,眼睁睁看着那辆电车开走了,嘴里却发不出声音喊妈妈。

这时,又有一辆更加破旧的电车停下来,人贩子一抬腿就蹿上车,陆羽在意识没有消失之前,只记住抱着他的是个戴口罩的年轻男子。

小陆羽在一间又黑又潮的平房里经历了三个可怕的夜晚,第四天早上,他被迫喝了一杯有药味的水,当他醒来时,已经躺在了郊区的土炕上。

当地的公安机关办事效率还是很快的,抓住了一个人贩子,民警顺藤摸瓜,当敲响藏着陆羽的农宅时,狡猾的同伙抱起小陆羽翻墙跑了,直奔长途汽车站。这一次小陆羽没被迷昏,他在车上大吵大闹,人贩子心惊肉跳,中途下车而逃。不知所措的小陆羽在车上遇到了一对好心的夫妻,女人给了陆羽一些食物,陆羽真的是饿了,冷漠的乘客就以为这只不过是普通的三口之家,没人再劳神过问事情的真相。

好心的夫妇带着陆羽回到自己市里的家,当夜,由于惊吓过度,陆羽就发起了高烧,说着胡话,高烧多日不退。

陆羽一病就是一个多月,经过夫妇的精心照顾,彼此之间逐渐产生了感情,这对老实的夫妇决定把陆羽留在家中,暂不报案。

他们之所以有胆量这么做还有一个原因,在车上,他们看见了中途逃跑的人贩子,认为陆羽肯定是从很远的地方被拐来的,加之陆羽天生不爱讲话,也很难从口音中听出原籍在哪里,再加上夫妇没儿没女求子心切,于是就冒险做了这么一件不讲道德的事情。

家里多出一个小孩子,夫妇担心再住在原来的地方会被邻里察觉,于是就搬离了原来的家,买下一处有小院子的老平房,在一个陌生的环境开始了全新的生活。

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后,父子相逢应该是一件幸福的事情,但每当我与陆羽对视的时候,心里总是惴惴不安。因为我愧对他,也愧对他的母亲,我想,假如妻子活到现在,能亲眼看看自己儿子都长这么大了,那一定是件很好很安慰的事情。

民警与我沟通,想把这件事情大肆报道一番,但被我果断地拒绝了,也许只是因为我的社会地位高的原因,民警才会特意征询我的意见。送走民警,我和21岁的陆羽相对着坐了好半天,两个人都没有张口讲话。

陆羽觉察出我可能不喜欢他,就站起身准备告辞离开,我拦住他,从家中的保险箱里拿出一沓钱递给他,陆羽惊愕地看着那些钱,我以为他会拒绝,却没想到他心安理得地收下了。

临走时我对他说,什么时候需要钱就来找我,然后,陆羽头也不回地走了,回到他养父母留给他的房子去住,因为我和陆羽都明白,两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真的不知道怎么在同一间屋子里相处。

我没想到自己的儿子是这么一个不思进取的男人,我更希望他这样挥霍钱财是为了报复我,报复我对他十多年的不管不顾,唉,可悲的是,我虽然教育过无数的学生,却教导不了自己的儿子。

每当陆羽伸手向我要钱的时候,我只能叹气,乖乖地给他钱。我该怎么办,我给他讲道理,没错,我有一大堆道理可以给他讲,讲上三天三夜也没问题,可我有这个资格吗?

我是一个背叛爱情的丈夫,把可怜的妻子气走了,途中却丢失了唯一的儿子,一下子就过去18年,18年啊,一个人有几个18年,我丝毫没有尽到一点点做父亲的责任,甚至我都没有亲手给他喂过一次奶,洗过一次尿布……

我什么都没有为他做过,我怎么还有脸教育他,既然他觉得花钱可以得到满足,平息他对我的恨意,反正我有钱,那么就给他花不完的钱好了。

我知道这样做是害了陆羽,但是我真的没别的办法,能做的只有等,等待陆羽成熟的那一天早些到来。

是巧合还是有人故意为之,我搞不清楚,也不想搞清楚,反正陆羽不知怎么就跟她搞在了一起,她就是我在茶楼认识的那个女孩儿,不知她施展了什么手段,陆羽居然一心一意想要跟她结婚。

一天晚上,陆羽来找我,这次他不只是要钱那么简单,他说他要结婚,开始我还很高兴,有人说,男人一旦结了婚就会变得成熟,如果有个好女人照顾他,天天管着他,这样确实让我省不少心,所以我立刻答应了,但前提是,我必须要见见那个姑娘。

不难想象,当陆羽把她带到家里吃饭的时候,我会被气成什么样子。我的心脏一直不太好,这一回,脆弱的心脏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打击,我因此而住院了,甚至我很想就这么闭眼死了得了,生活如此不尽如人意,活着真是煎熬。

一个人躺在病床上,我想起了妻子生前的音容笑貌,虽然她不漂亮,没有才情,跟她在一起枯燥乏味,但枯燥乏味也不能不说是一种幸福。我后悔啊,如果所有的事情可以重新来过,我是一定不会让如今这些事情发生的,可是,每当人意识到这些时,时光早已远去,人生就是如此的悲哀。

住院期间发生的事情令我彻底对陆羽失望了,我不能再认他是我的儿子,因为他变成了贼,而且还是盗窃自己亲人的贼,我认为这种人比真正的小偷更可耻。

陆羽堂而皇之地找开锁公司把房门打开,然后把屋子里看起来值钱的东西搜罗殆尽,更可气的是,他居然知道保险柜的密码,这说明他一直都有着盗窃的念头,而保险柜的密码可能是我从保险柜里给他拿钱的时候,他在背后悄悄记住的。

报应啊!我居然生出了一个贼!

写到这里我打算收笔了,发生过的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我也无力去挽回。这些天来,我明显感到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差,我也不想再去医院做什么治疗,因为即便恢复健康,我也不知道我如何再去面对那些不想去面对的事情。

我这一辈子,仔细想想,都没有得到过真正的快乐,更别谈什么幸福了。感觉不到幸福,我承认那很大原因都是我自己造成的,也许都怪我有着那样一颗不安分的心。

既然生无法掌控,死的时候我很想有尊严,一个人与其悲哀地躺在病床上被病痛折磨而死,还不如给自己一个简单干脆的了结……

一系列断断续续的噩梦片段折磨了张晴天整整一个夜晚,但梦里的主题倒是相当明确的,就是不惜一切地找寻一个人——马琳轩。

场景先是一处如同肠道一样窄小冗长的迷宫,无论多么感官敏锐的动物都会在这迷宫里迷失自己,张晴天也不例外。

他毫无方向感地朝前走着,费尽周折终于走到尽头,那里背对着他站着一个人,张晴天上前把那人翻过来,看到的却是自己的脸,他一下子感觉到,无论是梦里还是在现实中,张晴天一直寻找的那个人正是他自己,他找到“本我”了吗?不知道,也许张晴天的“本我”早已消失在虚无缥缈的人世间。

场景毫无征兆地转换在了一片人潮汹涌的闹市区,所有行人的脸都是模糊并且虚幻的,他毫无目的地穿行在人群里,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行人的脸逐渐变成了灰黑色,像极了一具具尸体在大街上僵硬地行走。

终于,张晴天在人群的缝隙里望见了她,马琳轩木讷地站在远处同样正望向他,张晴天高声喊起来,声音却被人群吸收了。

他拨开人群朝马琳轩奔过去,嘴里还在自言自语地说着话。

历尽千辛,两个人站在了一起,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好久,张晴天问:“你在骗我,从头到尾你都在骗我?”

马琳轩点点头又摇摇头。

张晴天又问:“为什么?”

马琳轩别过脸,留下黑色的泪水。

张晴天伸出双手去抓她的双臂,没想到这一抓竟害死了马琳轩,马琳轩原本鲜活的身体像燃尽的香烟,瞬间变成了灰,扑簌簌地落在地上……

张晴天被惊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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