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水岑继续在本子上写着名字。他把所有涉及此事的人的名字都写进去了……然后他用箭头把这些人连接起来,发现这连成了一个毫无规则的网络。

他发现这张纸太小了,他感觉这个网络还会扩大。

“我不得不去趟C市。”亦水岑对南宫说,“陈若梅的事情必须得详细地调查,她应该是事件的核心。”

“也好,”南宫说,“我也会加紧相关调查。希望你这一趟不至于太失望。”

C市是个安静的小城市,没有机场。亦水岑买了张火车票。他很少坐火车,现在忽然发现那是一种奇妙的感觉,一公里一公里,蜿蜒地接近终点。为了消磨时间,他包里放了两本书,《被狗咬伤的猫》和《今夜无风》。买了这两本书后,他断断续续地看过一点,但一直没有太认真地阅读。

到目的地了。他按照地址找到了陈若梅的家。他希望这家人没有搬走。

那是一栋老式的单元楼,有着上世纪南方小城安详的味道,他敲响了陈若梅家的门。

一位头发花白的妇女开了门。

“你好,这里是陈若梅的家吗?”

女人打量着亦水岑:“你是谁?”

“我是当年陈若梅遇害一案的警探。我叫亦水岑。”

“你来做什么?”

“由于案情需要,我想做一些了解。”

女人冷笑了一声:“有意思,案子已经过去六年了,还来作什么调查?”

“是的……但最近出现了一些疑问……确切地说,一些新出现的情况和六年前发生的事有关。”

“什么情况?”

“这是警方的机密。”亦水岑向屋内看了看,“我能进去吗?”

女人不耐烦地转过身,“进来吧。”

屋内简陋不堪。陈旧的家具,粗糙的地板,显示着这家人极为拮据的生活。一个男人从厨房走出来,当女人说明亦水岑的来意后,男人一言不发地又回到厨房去了。正对客厅的一间卧室里,一个中年男人躺在床上。亦水岑不禁心生疑惑。

女人倒了一杯白开水给亦水岑:“对不起,家里没茶叶了。”

“没关系。”亦水岑细心地观察她的脸色,他本来担心自己的来访会勾起这家人的伤心往事,但奇怪的是,这个女人好像并不伤心。

“陈若梅是你的女儿吧?”

“对,曾经是。”

“曾经是?”

“她活着的时候是。现在人已经死了,总不能说一个死人是我的女儿吧?”

亦水岑疑惑地看着她,太奇怪了,天下哪有这样的母亲?

“刚才你看到的是她爸爸,至于卧室里躺着的那个,”女人用手指了指,“是她的哥哥,我们的儿子。”

“哦……”

“你一定很奇怪吧,为什么我们儿子看起来那么老。我不到二十岁就生了这个儿子,可是他天生多病,只能卧床不起,面容自然显得很苍老了。”

女人微微一笑:“现在说说陈若梅吧,你要问什么?”

“六年前的案子办得很简单,因为凶手很清楚。后来他在狱中自杀了,事情就这样了结,所以我们并没过多地去了解什么。可是现在出现的某些情况,让我们有必要再了解一下陈若梅。”

“你想知道她是怎样一个人?”

“是的。”

“这很简单。她很好学,有时候也显得很聪明,但是多数时候是很固执的,我们让她挣钱补贴家用,她却执意要读研究生——研究一些谁也听不懂的道理。她从来也不在乎家里的情况,就是这样。”

原来如此,亦水岑心想,难怪这女人对女儿毫无感情,看来她们的矛盾是很突出的。

“大学期间她没有回过家吗?”

“回来过一两次。我也记不太清了。”

“她有没有对你们讲起什么事?”

“没有。我们几乎无话可说。”

“好的,女士。我注意到你和你女儿之间存在较深的隔阂,可是当她遇害之后呢,你们的生活也一切如常吗?”

女人呆呆地出神了片刻:“反正也没什么不一样的。”

亦水岑很失望,看来陈若梅是个和家庭隔绝的人,别指望能从她父母这里问出点什么了。

亦水岑只好告辞,郁郁地走下楼去。本来他还希望在女孩家乡发现一些不为人知的事,因为故人将陈若梅的案子翻出来,可能大有深意。现在看来,他就要无功而返了,如果死者的家人都不能提供什么信息,其他人又能提供什么?

他唯一可以肯定一点:陈若梅真的是个相当特别的人。

亦水岑刚走出楼道口,就听到有人喊:“亦警官!”他抬起头,陈若梅的母亲站在阳台上,招手示意他上去。

他飞奔回去。女人摆出一副无奈的表情对他说:“我儿子听说警察来查他妹妹的事,非要见你不可。”

“是吗?”亦水岑眼中闪出了光亮。

他跟着女人走进那间卧室。床上的男子试着支起身来,女人上去将他扶起靠在床头,这人示意母亲离开房间。

他看着亦水岑,半天才发出虚弱的声音:“警官先生,你是……你是为我妹妹而来的?”

“是的。”

“那案子有疑点?”

“疑点谈不上,请原谅我不能告诉你我们遇上了什么事,但如果你能告诉我……”

“我妹妹是个好人。”他说,“我父母可能不喜欢她,但她是个好人。说实话,一开始我也不喜欢她,我认为她为了自己生活得快乐,完全不顾我的死活,我很自私是不是?为什么非要让自己毁掉别人的生活呢。后来我知道在外谋生有多么不易。我妹妹有一次回家时曾与我畅谈,改变了我对她的看法。”

“依你看来,她是个怎样的人?”

“警官,你问得很奇怪,她是个应该得到幸福的普通女孩,可是她却早早离开人世,更不幸的是,好像根本没有人怀念她……”男子陷入了哀伤的深思。

亦水岑清了清喉咙:“你让你母亲叫我回来,应该是有话想对我说。”

“是的,警官。”他回过神来,“我是想告诉你有一次我妹妹回家的情形,希望对你有所帮助。我想那大概是她读研究生的第二年,有一次她回家来,还是没怎么和爸妈说话,却坐在床边和我聊了一整天。”

“不妨说来听听。”

“她说了一些奇奇怪怪的话,我想那和她的学科有关。奇怪的是,那些话让我听来觉得解脱。我记得她说,人生之于世界是没意义的,你出生之前和死去之后的茫茫岁月,都是你无法把握的,人活着只是一个自然的意外,只是对自然界的一种感受而已,没有必要在乎自己的一生都经历了什么,因为最终尘归尘,土归土……”

“听上去消极避世。”

“但对我起到了效果。我感觉自己不再充满愤怒和恐惧。”

“她还说了什么?”

“说了很多。她为了让我理解她的某种思维,还给我讲解了人类学的原理,我从来没有听过那么奇特有趣的事情,我仿佛从她的声音中看见了整个人类历史,那种感觉很奇妙。”

“那是她的专长。”亦水岑说。

“后来,她还拿出了一副扑克牌。”

“扑克牌?!”亦水岑的心剧烈跳动起来,“你是说扑克牌?!”

“是啊,你为什么这么激动……”

“不,你说下去。”他想,这下终于说到点子上了。

“那副牌很奇怪,装在一个特殊的盒子里。我看见每张牌上都有四种花色。我想,这样的牌怎么能玩……”他艰难地呼吸着,“但是若梅告诉我,这牌不是用来玩的,仅仅是纪念品而已,是从国外一个占卜用品店买回来的。”

“占卜用品店?!”这一瞬间,亦水岑想到了占星师。

“对。若梅说,她曾去日本参加了一次学术会议。碰巧她遇上一个日本民间学术社团,专门研究哲学和玄学。她和这个社团的人很投缘,便和他们讨论了一些人类的发展和灭亡的问题。我对这个话题也很感兴趣——如果人类都要灭亡,我还有什么好悲哀的呢?若梅说,这个团体有专门的会场和占卜用品店,他们用十三张扑克牌来推算人的命运。不过那都是闹着玩的,真正吸引她的是,他们还用扑克牌来推算整个人类的命运。”

“是吗?你还记得她怎样对你说的?”

他点点头:“她说其实扑克牌只是一个载体,因为人们习惯于用牌来占卜或指代,在这个关于人类命运的演示里,实际上只需要代表十三种人即可。但是扑克牌有个特殊性,代表最小数字1的A是牌中最大的,这可以启发出某种循环辩证的思想,我记得她是这么说的。”

“接着说下去!”

“她接着说出各种身份的人在扑克牌的数字链条上代表的意义。我记不清楚了,不过大概意思是,人类发展到一定时候是要灭亡的,但最后又将重生,循环往复,诸如此类。我问她,这不就是佛家的轮回思想吗,她说不,这是人类学。然后她又提到了各民族的文明,还有历法和宗教什么的,那些东西我就不太听得懂了。”

“慢着,”亦水岑说,“用十三种人来代表人类的发展,这是你妹妹自己想到的,还是那个日本学术团体告诉她的?”

“这我就不知道了。”

“那么,你记得她说过十三种人里面都有些什么人?是否有农夫、商人、工匠、驯兽师、律师、作家这些身份的人?”

男人皱起眉头,“这个……我忘了。”

“你忘了?你不是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吗?”亦水岑看着他,有些着急地说。

“我真的忘了,为什么你不相信我?也许,我妹妹当时本来就没有说得很清楚。”

亦水岑想了想,“那么,你是看见那十三张牌了?”

“对,十三张有四种花色的扑克牌,大小和普通牌有些差别,摸起来质地也很奇特。我问她为什么只有十三张,她说那扑克牌本来就是按十三张为单位卖出的。”

亦水岑一阵冲动,他从口袋里掏出自己那张牌,“你看看是这种牌吗?”

“啊!是的!”男人叫了起来,“这就是我妹妹当年的牌,你是怎么得到的?从她的遗物中拿到的?”

亦水岑苦笑了一声,“四色花7,我当然应该得到它,因为我是警察啊。”

“什么,你……是说……”男人睁大了眼睛,“你是说,那个排序的身份……”

“你反应很快。”亦水岑把牌放回口袋,“现在说说你妹妹的其他事,她有没有对你谈起她的私事,比如她的男朋友之类的。”

“她说过。”

亦水岑又是一阵兴奋,“她说了什么?”

“她说她喜欢上一个人,那男人是她精神的依托。这让我为她放心。”

“她是这样说的?”

“对。”

“她有没有提到那男人叫什么名字?是干什么的?”

“她没说。我倒是有问过她,但她只是笑笑,什么都没说。”他的脸色忽然一变,“杀她的人就是那个家伙,是不是?”

“那个叫周立的人,据我们所知,她生前并不承认那是她男友。”

“什么意思?”

“在外人眼中他们的确是恋人,有人问起她也不否认,但是她和周立完全没有亲密关系,她内心对周立是很冷漠的。”

“这么说她是装的,为什么?”

“这正是我想知道的答案。当年她的同学告诉我,陈若梅觉得没有男友太不正常,这才和周立表面上接触,但我觉得这个理由太牵强了。”

“不可能。”男人说,“我清楚地记得,当她提起她所爱的人时,她真的沉浸在幸福之中。”

“你确定?”

“确定。她有什么理由对我说谎?”

“这么说她说的那个爱人可能不是周立?”

“如果她和那周立真是逢场作戏,那肯定不是。”

“这就怪了,如果她真有所爱的人,干吗这样?”

“警官,这正是你应该弄清楚的。”

亦水岑忽然想起作家庄信和陈若梅曾有过那么一段,陈若梅说的那个爱人是不是庄信?这不太可能,庄信说那只是他一相情愿的想法,女孩并不爱他。

那就是说还有另一个人。

“事情真是蹊跷。”亦水岑摸出一支烟来,“你不介意吧。”

“不介意,其实我也想要一支。你能给我一支吗?”

亦水岑递了一支烟过去:“对了,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陈松。”

“松,梅,都是高洁的植物。”亦水岑为他点上烟。陈松吸了一口就开始咳嗽起

来。

“你没事吧?”

“没事,习惯就好了。”陈松又吸了一口,“你大概不知道吧,我妹妹本来叫陈梅的,这样就和我的名字很对应了,可她自己非加上一个若字,改成陈若梅。”

“哦,为什么?”

“她说这样才更真实一点。那时她还很小,谁知她是怎么想的。”

他们静静地吸烟。亦水岑想起庄信说他和陈若梅断绝联系时,正是她刚上研究生的时候,他问陈松:“你妹妹回来看你的那次,她在读本科还是研究生?”

“我说过了,是她读研究生的第二年。”

如此说来,陈若梅指的那个爱人的确不会是庄信。那又会是谁呢?

离开陈家后,亦水岑陷入深深的疑惑中。故人发出的扑克牌,竟然是陈若梅从日本带回的纪念品。那个关于持牌人身份的排序,也是陈若梅曾经作出的。故人这样做,可以解释为帮陈若梅完成心愿,可为什么要以谋杀的演绎这种形式来表现,为什么要以那么多人的生命为代价?

亦水岑回头望了一眼,陈家人给他一种难以言说的感受。他对陈若梅的哥哥,那个躺在病榻上的陈松也心生疑惑——这是唯一一个知道扑克牌来源的人。

在回去的火车上,亦水岑掏出小本子,写下三个名字:施教授,李教授,陈松。这三个人都在他面前回忆过陈若梅。施教授对扑克牌的排序分析和陈若梅本来的想法相差无几,按照陈松的说法,这种关于人类演变的排列方法本来就是陈若梅作出的,甚至可能是那个日本学术团体的看法。但是,施教授自始至终没有提起过陈若梅,即使在亦水岑刻意问到的时候,他也只是简单带过。

这个教授有问题,亦水岑想。

至于李教授,他还记得上次拜访时,这位老人显出出奇的激动,他的眼中甚至出现了泪花,那似乎超越了对一个好弟子的爱惜之情。陈若梅到底对这个老人造成过怎样的影响?难道她真是那么令人难以忘怀的人?

而陈松,作为哥哥,对妹妹的怀念倒说得过去。

亦水岑的头脑中忽然电光一闪:陈若梅对她哥哥说的那个爱人会不会是李教授?

虽然两人年龄相差甚远,但大学老师和自己的女学生互生情愫并不是什么稀奇事。如果两人都对学术痴迷的话,他们完全可能把对方当做自己的精神支柱。而陈若梅死了,李教授的精神支柱消失了,所以他陷入一种狂乱的悲痛中。

亦水岑忽然想到,李教授好像也是单身一人,这样,他和陈若梅的事情就完全说得过去了。如果真是那样,那这个故人的身份……

亦水岑摇了摇头,现在线索还很不清楚,不能让主观感觉影响了判断。况且,还有驯兽师和占星师这条线上的事情串不起来。

亦水岑继续在本子上写着名字。他把所有涉及此事的人的名字都写进去了,包括驯兽师冯嘉那位被野兽残害过的王师傅,以及白铁、华默这些圈外人士,他都写在了上面,然后他用箭头把这些人连接起来,发现这连成了一个毫无规则的网络。

他发现这张纸太小了,他感觉这个网络还会扩大。

回到莱辛城,亦水岑立刻找到南宫,把自己在C市陈家的见闻告诉了他。

“是吗,陈若梅家真是这种情况?难怪当年没有亲人到场。”

“你怎么记得那么清楚?那又不是你办的案子,”亦水岑说,“况且当年你还是个小卒。”

“我查了档案,陈若梅的遗体是由警方处理的。我真怀疑她不是那夫妇的亲生女儿。”

“是亲生的,我看她和她母亲的面相相似,他们的确是一家人。只不过那对夫妇把精力都花在儿子身上,毫不在乎这个女孩,陈若梅生性特别,和家里的矛盾便不可调和。”

“这种事真是让人难受。”南宫说。

“其实我觉得这样反倒好,她的死不会伤害到家人。即使父母为她伤心欲绝又怎样?人死不能复生。”

“依然有人为她伤心,比如李教授。”南宫说,“你刚才说什么来着,你怀疑是李教授导演了这场戏?”

“那只是一时的想法。”

“事实上,你把事情对我全盘托出后,我就查了李教授和施教授的底。”

“哦?”

“两个教授都是丧偶之人。就像你说的,卷到这里面的都是些单身汉。不过施教授看起来正常点,他有个孩子在欧洲留学,可是李教授嘛……令人悲哀的是,他是个孤寡老人。”

“没有子女?”

“看上去是这样。”

“这么说……”

“这么说他很可能把全部的感情投入到自己弟子的身上,”南宫说,“这是简单的心理学常识。在他眼中,陈若梅既像可爱的女儿,又具有女性的美,已经成了他生命中不可缺少的部分。但是某一天,有个家伙把她杀了,教授当然无法忍受……”

“你是说他就自称故人,找到我,设计了这场谋杀的演绎?”

“他是教授,他的智力完全能够完成这个局。”

“等等,我跟他无冤无仇,他何必为难我。再说凶手周立已经死了。”

南宫叹了口气,“也许他的目的仅仅是要纪念陈若梅——他已经不正常了。一生研究学术的人容易在某个时候走上偏激道路,你记得范达因在小说中阐述的理论吗?数学家由于一生追求极为理性的逻辑,情绪就在平时被压抑起来,一旦到某个特定的时候,就会做出极端的事情……”

“可李教授并不是数学家。”

“我这是作个比喻。李教授研究的学术同样是具有理性逻辑的,这就符合情绪压抑的条件,想想‘谋杀演绎法’这几个字,不就有着逻辑学的特点吗?”

“别跟我说这个!你是否又要将笛卡儿搬出来?”亦水岑手一挥,“我现在不想定论谁就是故人。如果你说李教授就是故人,其他事件怎么解释?占星师之死,顾金城家里的画像。还有,关于扑克牌的身份排序,实际上和施洛平关系大一点,陈若梅在研究人类学时是他门下的研究生。”

“这个施洛平似乎也知道什么,只是,他好像并不在意陈若梅。”

“我觉得他是故意回避这个名字。”

“好了,暂时别说这两个老头了,我看事情也不会很简单,因为我查了那个叫钝刀的人。”

“啊?”

“亦水岑,你会吃惊的,猜猜这钝刀是什么人?”

“你知道他的身份?”

“他曾经是个犯人。”

“罪犯?什么罪?”

“极度危险的人物。他曾几度被检方以故意伤害罪和故意杀人罪起诉,但都因证据不足而未判重刑。”

“他是哪里人?”

“户籍在北方某个城市,但这家伙聪明过人,他的莱辛城口音无懈可击。他游荡在全国各处,以不法勾当为生。他在莱辛城租住的公寓还相当漂亮,天知道他是怎么有钱付房租的。”

“等等,你怎么知道这些事?”

“你之前不是拍了他的照片传给我吗,我到资料库作了面部特征的比对,亏得调查局的资料系统功能强大,终于找到这家伙的记录,他本名叫徐均,当然也可能是假的。我打电话问了另一个城市曾经逮捕过他的警官,对方发毒誓说徐均是个该枪毙的杀人犯,只是他手段高明,并未留下足以让自己受刑的证据。”

“原来是这样,如此说来,对这家伙要特别注意了?”

“我已经查明了他在莱辛城的住所,如果有必要,随时可以控制他,但没有他的犯罪证据,他依然是个合法公民。”

“一个恶棍为什么会卷入扑克牌事件?”

“如果故人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凶手的话,我倒趋向于是这家伙。”

“这么说来,扑克牌排序中,处在A的位置上的竟然是一个恶棍?这算是什么身份?”

“或许这才是最正确的隐喻。你看,人类由罪恶而诞生,又因罪恶而灭亡,充满宗教色彩的理论。”

“真是一团糟!”

“我想现在我们最好再到莱辛城艺术大学走一趟。”亦水岑说。

“你还要见见那个李教授?你想跟他说什么?”

“问问他关于陈若梅男朋友的事。”

“你真会折磨人。老头会崩溃的。”

“顺便,我还想去图书馆找点资料。陈若梅应该在学术刊物上发表过文章。”

南宫开车前往莱辛城艺术大学的途中,亦水岑问他占星师的案子调查得怎么样。

“毫无头绪。一个占星师中毒死了,茫茫人海中你上哪去找凶手?”南宫说,“可能会成为一桩悬案,数十年后依然被人们津津乐道。”

“也许到那时有人能够破案。”

“也许吧,《时间的女儿》里面,格兰特探长可以找出几百年前的真相呢!顺便说一句,那作者也写过另一部书,里面有个占星师是杀人凶手。”

“钝刀好像也跟我说过这件事。真是怪事。你们这些人对侦探小说都这么熟。”

李教授正在办公室里上班,是南宫让人去通知他的。

“怎么了,警官?若梅的案子有新发现吗?”他的语气仿佛陈若梅才刚刚被杀。

“我们去了她家,发现她家的情况非常特殊。”亦水岑说,“她有个病瘫的哥哥,她父母似乎很爱惜这个患病的儿子,却并不在乎她这个女儿。”

“是的,”李教授皱着眉头,“我曾经问她为什么老不回家,她告诉我她在家里是多余的人。”

“是吗,那她还告诉过您什么呢?关于她私人的事情。”

“你指什么?”

“比如她的男朋友。”

“杀她的人不就是她男朋友吗?”

“那只是她表面上的男朋友,她有没有真正的男朋友呢?”

“这我就不明白了,”李教授说,“如果她有真正的男朋友,有什么必要再要一个表面上的男朋友?”

“这是不合情理,”南宫接过话茬,“怪事通通都不合情理——这才称得上怪事。我们得到的消息显示,陈若梅似乎还有一个精神上的恋人。”

“是吗?”教授睁大了眼睛,“这我倒是不清楚了。”

“李教授,有句话我想问您——如果有什么得罪之处,还请原谅。”亦水岑说。

“请讲。”

“假如,我是说假如,陈若梅的精神恋人就是您,您看有没有这个可能?”

“啊!你……你这是……”

“别激动,教授,我只是做个推测而已,况且我说的是精神上。”

“她是我的好学生,她一直很尊重我,我也尊重她,绝不会是你所说的那种关系。”

“教授,我的意思是……我是说陈若梅单方面地……”

“那也不可能。”李教授说,“至少我没看出来。”

“好的,李教授,还有个问题。据您所说,陈若梅曾在施洛平教授那里学习过,您对这个施教授怎么看?”

“你又怀疑若梅和施教授有什么问题?你们警察就这样看问题的?”李教授显得有些恼怒,看得出来,他不希望陈若梅的名声被玷污。

“不,我们只想知道施教授的为人。”

“我对他不是很了解,不过他的口碑还是不错的。他爱人老早就去世了……其实了解他的人并不多。”李教授看了看他们,不再言语。

离开李教授办公室后,南宫说:“你怎么看?李教授和那女研究生到底什么关系?”

“我看倒也不像精神上的恋人。至少没到那个地步。”

“但这个人给我的感觉是,他的确很爱慕自己这位研究生。你注意到他的眼神没有?情绪根本不受理性的控制,事情过去这么多年还是如此。”

“那是他单方面的感情,并不表示陈若梅爱慕他。如果他们互相爱慕的话,他流露的感情不会是那样的,应该是一种幸福。”

“好了,分析眼神是最为拙劣的手段。还是去见见那位施洛平教授吧。”

“我觉得奇怪。刚才李教授的最后一句话,好像是在暗示什么。”

“什么?”

“我们问他对施洛平的看法,他说‘他爱人早就去世了……其实了解他的人并不多’,这不是在暗示什么吗?”

“暗示什么?”

“如果施洛平和他只是普通同事关系,他只需要说他不了解这个人就行了,为什么要加上那句‘其实了解他的人并不多呢’,这恰恰表明他知道什么,或者说他在怀疑什么,却想让我们自己去查。”

南宫想了想:“有道理。他可能想暗示我们,施洛平表现出来的和他本来的面目是有差别的。但是他又没有什么把握,所以不能明说。”

“对

。”

施洛平看见来的又是亦水岑,表情有些许无奈,然后他疑惑地看了看南宫庶尼。

亦水岑向施教授介绍了南宫,然后问了他与李教授相同的问题。施教授和李教授的表情不同,那似乎是一种焦躁的加剧,很细微,但还是被亦水岑捕捉到了。

“我想她没有男友,即使有,我也不知道,这种事我们怎么会清楚。”施教授说。

“好的,施教授,关于扑克牌的排序问题,你曾听过陈若梅作出相同的排序吗?”

“没有。她对人类发展历程很感兴趣,但她没跟我说过什么。”教授平静地说。

“好吧,谢谢你。南宫,我们走。”

“这就完了?”南宫问。

“还没完。”亦水岑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然后他拉着南宫走进一个花园,坐在一张长椅上。

“干什么?”南宫不解地问。

“等一位朋友。”

几分钟后,臭豆腐出现在铺满鹅卵石的小路上。

“相信你认识南宫警官吧,你们曾经见过。南宫,这是臭豆腐,希望你对他还有印象。”

南宫略微露出一丝厌恶的表情,在他眼中,臭豆腐是个不务正业的流氓。

“臭豆腐,我让你做的事情怎样了?”

“亦水岑,你猜得很准。几天来我一直监视那姓施的老头,果然见他去了你说的那个公寓。”

“哪个公寓?”南宫问。

“调色师申宣的公寓。”亦水岑又转向臭豆腐,“你亲眼看到的?什么时候?”

“实不相瞒,特务这种工作是很艰苦的,我当然不会一个人干,我有两个伙计,他们看上去就像大学生,据他们所说,前天晚上,可能是十二点左右吧。这老头一个人鬼鬼祟祟地去了那公寓。他们看见他上了三楼,然后那公寓的灯亮了一阵又灭了。”

“希望他们说的是实话。”

“千真万确。不过这工作真辛苦,亦水岑,你答应我的报酬可别忘了。”

“不会忘的。你干得很好,谢谢。”

臭豆腐咧嘴笑笑,然后消失在那条小路上。

“你听到了吗?施洛平和调色师果然不是一般的关系。”

“我记得你说过是这教授带你去找到调色师的。”

“是的。他一直装做与申宣只是认识而已,为什么他要大半夜跑去申宣的公寓?即使去也可以选择白天。他肯定心里有鬼。”

“你什么时候开始让这些市井之徒盯着施洛平的?”

“从我上次告诉了他顾金城的事情之后。记得陈若梅的画像吗?申宣就是个作画的痴狂者。”

“你怀疑那幅画是申宣画的?”

“至少不会是顾金城。你看,顾金城和申宣之间有着一幅画的联系。施教授在这中间也扮演了某种角色,整件事情很有趣,是不是?”

“你的意思到底是什么?顾金城已经被华默一枪毙了,施教授和申宣,你认为他们谁是故人?”

“申宣应该不是故人。施教授倒有可能。故人说他不在这个局里面,施教授符合这点,他不是持牌人,他却曾是陈若梅的老师。”

“还是那个老问题,他的目的?”

“我可以至少设想一打以上的目的。他可能是想纪念陈若梅,或者干脆就是痴迷于这种哲学游戏,等等。”

“这个世界真是疯狂。”

“一向如此。”

莱辛城艺术大学的图书馆里,亦水岑和南宫坐在电脑面前查阅电子档案。他们查到了陈若梅的几篇课业论文,这些资料是不允许拷贝的,所以他们只好坐在这里快速阅读。

然后他们又找出了几篇施教授的文章。

“真是奇怪,施教授某些命题的方式和陈若梅的文章很像。”

“你不会认为,施教授抄袭了陈若梅的文章吧?”

“至少他们在一起交流过。关于人类早期宗教观的文章,他们是同一种思路,虽然内容不一样。”

“你并不是个学者,那仅仅是你的感觉。”

“有时我们靠的就是感觉。很奇怪,扑克牌的人类发展排序是陈若梅最早作出的,而我最早认识施教授,是因为在网上搜到了他的一篇文章,上面也提到了类似的概念,那文章的创作时间是在陈若梅死后,就是说,施教授的观点来自于陈若梅。只不过,陈若梅的观点更直白,带有玄妙色彩,而施教授则用他的学术底蕴,让某些概念变得厚重。”

“你也陷进去了。”

南宫边开车边说:“如此说来,陈若梅用十三张扑克牌排序的事,施教授必然知道,如果要找一个最可能是故人的人,非他莫属了。”

亦水岑面色凝重,“他认识顾金城,这样,他就和另一条链条连接起来了。因为顾金城关系到前面被杀的几个人,而那个被面具人杀掉的工匠又和占星师这条线串了起来。”

“这么说你也认为故人就是他了?”

亦水岑耸了耸肩。

南宫把亦水岑送到公寓门口。亦水岑让他进去坐坐。

“为什么你还住在这套底层公寓?你应该换套高层的。俯瞰城市,远离烦恼。”

“烦恼就在脚下,还不如处于烦恼之中。”亦水岑边说边找出一摞白纸,用胶水把它们粘贴成一张巨大的纸,然后用图钉钉在墙上。他用一支黑笔在上面画网络图,先是写下相关人物的名字,然后标出箭头,再在人名下写出人物的特点和显著性格。

南宫颇有兴致地看着:“想不到你还保留着这样的习惯。我记得你当警察的时候,只要在墙上画画点点,离破案就不远了。”

“但愿如此。”写到钝刀的时候,亦水岑问,“你说这个家伙真名叫什么?”

“徐均。”

亦水岑在钝刀下面的括号里写下“A持有人,恶棍”。

“有趣。”南宫说,“A的身份是恶棍,这是特意的安排还是意外?”

亦水岑扔下笔,打开电脑,“我要查查那个日本民间学术团体。”

“你不会认为这件事会扯得那么远吧。”

“我想深入了解陈若梅的哲学思想。”

亦水岑在网上搜索了好半天,没有找到相关的介绍。最后他输入“日本民间学术团体,占卜,哲学,人类发展史,灭亡”,终于在一篇文章中发现那个学术团体的介绍。那是一个专门研究哲学和玄学的组织,同时包含对世界末日和占星术的研究。亦水岑立刻进入相关的链接,最后进入了一个英文网站,凭着并不太精深的英语功底,他吃力地阅读着,这些文章全来自那个学术团体。

有篇文章详细讨论了人类文化的自毁灭趋向。文中的理论很精深,大致是讨论了科技突变和道德滞后的不协调关系导致的后果,还引用了弗洛?文奇的“超人剧变”理论。文章让人触目惊心,似乎人类大限已然不远。

“日本人似乎很爱思考这些问题,”亦水岑说,“这是否也源于老生常谈的忧患意识?”

“你刚才说什么,那学术团体也研究占星术?”

“是的。陈若梅的扑克牌就是在一个占卜用品商店买的。”

“这和占星师之死可有关系?”

“这实在相差得太远了。不过,发牌的人选择占星师倒是可以理解,因为他从陈若梅那里受到了启发。在那个排序的链条上,处在占星师位置的本来应该是巫师。但你在莱辛城要找个跳原始舞蹈的巫师是不现实的。”

南宫顺手从沙发上拿起一本书:“《被狗咬伤的猫》,这名字真怪,写的什么?”

“短篇小说集,是作家庄信的大作。他的作品曾经是陈若梅喜欢的,我真想从中知道陈若梅到底在想什么?”

“陈若梅喜欢庄信?”

“不,只是喜欢他的作品。有趣的是,庄信在和那女孩的接触中,竟然喜欢上了她,可是她拒绝了他,庄信只得作罢,想不到六年以后,他也被带进了这个牌局里。”

“很显然故人对陈若梅很了解。亦水岑,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什么?”

“如果故人不是施教授的话,他还极有可能是另一个人。”

“让我猜猜你指的谁。”亦水岑看着他,“这个人一定是意料之外的,看上去与一系列事件毫无关系,对不对?”

南宫点点头:“我知道你说的是谁,其实不久之前我也怀疑过他——她的哥哥,那个躺在病床上的陈松。”

“对。他符合所有条件。他爱惜妹妹,他和她聊过一整天,他知道她学术上的和生活上的所有事。至于扑克牌和那个什么狗屁排序,他自然也清楚得很。”

“一个躺在床上的病人,能有这个本事?”

“正因为他身体退化,大脑才异常发达。而且他的思想观念也异于常人,没有标准道德准则可言,这就让他在终日的奇思妙想中忽然想要实践妹妹的某种思想,于是设计出一个谋杀的演绎。”

“得了,这种情节太类似于小说了。生活不至于如此。我不相信陈松能办到,虽然我当时也很自然地怀疑上他。”

电话铃忽然响起。亦水岑看了一眼来电显示:“多半是故人。”

南宫的脸色立刻变得很严肃,仿佛这个人此刻就站在门外似的。

亦水岑接起电话,那个熟悉而古怪的声音传来:“亦水岑,你最近好吗?”

“托你的福,暂时没死。”

“为何这样说?”

“你不是要让持牌人都完蛋吗?我也是持牌人。不过我应该感谢你,最近你没再进行那罪恶的谋杀了,希望你保持下去。”

“真是天大的误解!亦水岑,这么久了,你还是如此不了解情况。我什么时候说过我要杀人?我又什么时候说过我要杀全部的持牌人?”

“但那些人死了。”

“死亡有其原因。”

“又来了,我知道你会这样说。好吧,让我问你,在你原来的设计中,是不是所有的持牌人都要完蛋?你打算最后一个除掉我,是吧?”

故人顿了一下:“不是。”

“就算我不会死——如果我有这个荣幸的话,那其他人呢?”

“也不是,我从来就没说过持牌人都要死。死亡有其原因。”

“能不能透露少许呢?”

“这是不可能的,亦水岑,这不是我该做的事。”

“让我猜猜,故人,你不是碰巧是施洛平教授吧?”

“哈哈哈哈……我得说你真的很有趣。你这样猜测有什么用呢?你可以猜我是任何人,你身边的任何人。我从来就不想要你猜我是谁,这可不是玩游戏。”

“那你的目的何在?”

“亦水岑,就这个问题我回答过千百遍了。”

“……”

“亦水岑,你屋里不会有客人吧?”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没什么,我只是打电话来问候你,如果你有正事要做,我还是不打扰了。”

“你究竟打电话来做什么?”

“只是让你知道,你还在舞台上。”

挂掉电话后,亦水岑望着南宫:“你听到那家伙的声音了吧,他历来就是这样。打电话也不会说什么正事。”

“还是应该查电话号码。”

“我曾经到西区去打探过,我敢保证,如果一旦开始查电话,他就会龟缩起来。这家伙比你我想象的聪明。”

“我得加大力度调查那个案子,”南宫一拳砸在沙发上,“你曾说工匠和农夫有渊源?我会想办法查查他们。既然工匠的死是谋杀演绎的开始,那这个人也不能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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