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一想,她简直有点兴奋起来,仿佛一个巨大的秘密与她就隔着一层黑布。

莱辛城艺术大学里,茂盛的植物散发出生命的清香,也就是在这里,亦水岑要重拾六年前的一桩死亡惨剧。

走进那个花园,六年前的池子几乎没变样,依然是一潭浅浅的死水,凶案之后,来这里的人更少了。也有搞怪的男女来这里嬉戏,男孩们常这样对女友开玩笑:“如果你不让我碰,我就把你丢下去。”

陈若梅的尸体就是在那里被发现的,亦水岑指着池子说:“当时我一眼就看到那女孩悲惨的双眼仰望着天空,不知为什么,那种感觉很特别。”

“你说的是死人的眼神?”

“对,死人的眼神。却没有半点可怖,有的全是悲凉。”亦水岑凝视着池面,就同六年前的他站在这里一样。

“除了尸体,当时还发现了什么?”

“取证人员发现了周立的脚印。在女孩指甲里找到的皮屑也证明是周立的,周立身上还有陈若梅的抓痕,另外,他公寓卫生间里的血迹,再加上几个间接证人的证词,一切都明白无误,周立酒后想与陈若梅亲热不成,恼怒之中杀死了她。”

“也许你那位故人是周立的密友,由于你逮捕了周立,他回来向你寻仇。”

“这点我不是没想过。可他口口声声说崇拜我的推理能力,如果周立是个极为狡猾的罪犯,而他设下的局最终被我识破,故人这样报复是有道理的,但周立那案子根本没费我多大工夫,这就和故人的立场矛盾了。”

“你认为罪犯会在乎这种对应关系?说不定他只是随口说崇拜你。”

“我觉得这家伙是个有些极端的完美主义者,既然他把整个局设得如此漂亮,就不会使用低劣的谎言。当然我不是说他就真的崇拜我,但我想他总归是有一个目的。”

“而这个目的,和你当年的侦破过程无关,是吗?”

“对。因为那个推理过程极为简单,故人用不着和我进行智力比拼。”

南宫点点头:“不管怎么说,还是得重新了解那起案件。”

“困难的是,一切都已经时过境迁了。”

他们走进教务中心。南宫向工作人员表明身份,然后告诉对方,他们想查一下六年前一位研究生的记录。

“陈若梅,历史学硕士研究生,遇害时才二十六岁,差几个月就毕业了。”工作人员惋惜地说,“我还记得那案子。怎么,凶手不是已经自杀了吗?”

亦水岑没有理会他的话:“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要这个女孩导师的联系方式,以及她登记的家庭住址。”

“真是奇怪,”工作人员说,“你们警方不是留有了吗,她的地址你们应该很清楚。”

“从你这里查更方便一点。”南宫说。

工作人员为他们查出了陈若梅的住址,以及她读本科和研究生时的几位老师的名字。走出大楼后,亦水岑问南宫:“警局里真的留有详细信息吗?我看很悬。我还记得当时抓周立的过程很简单,根本没有其他方面的调查记录。”

“这说明你现在要干六年前没有完成的事。”

“什么没完成的,周立是凶手,我只负责找出凶手。”亦水岑看着写在一页便签上的文字:“陈若梅不是莱辛城人,是离莱辛城三百多公里远的C城人。那个周立好像也不是莱辛城人,我记得当时并没有找到他的家人,当然实际上没这个必要,不论如何他的罪状是很明显的。他是在亲戚家长大的,也许是个孤儿。他自杀身亡后,也没有任何亲人来认领尸体。”

“我查了档案,”南宫说,“周立在大学前的户口是挂在他的一个阿姨名下,更早的时候就无从查起了,那个年代的档案管理还很不完善。”

“他那个阿姨呢?”

“早就不在原来的地方住了,不太可能找得到这个人。”

“这么说周立可能真是孤儿?”

南宫点点头:“从小缺少父母关爱的人是比较容易有暴力倾向。”

“我说的不是这个,南宫,真的很奇怪,涉及这些事件里的人,都是孤身一人。这算不算一个显著特点?”

“这个世界上孤单的人很多,算不上什么大不了的特点吧,你我不也是这样的人吗?”

“这么说周立这个人是无从查起了?”

“不,周立的生活经历是很清楚的。他在莱辛城一所专科学校毕业,帮各类公司做一些业务,很频繁地跳槽,两年换了四家公司。”

“我有印象,”亦水岑点头说,“不过,我们知道的也仅限于此了。”

他们找到了陈若梅的研究生导师李教授。李教授今天没在办公室,亦水岑又打听到了他的公寓地址,那是大学里的一处教师集体公寓。

李教授打开门,南宫出示自己的警官证:“您好,我是刑事调查局警官。”

这可怜的老人一脸茫然,他想不明白警察找他做什么。

“李教授,我们来此是想了解一下您的某个学生。我们能进去谈吗?”

“当然。”教授让他们进来。亦水岑看见餐桌上摆着简易的午餐。

“我的学生出什么事了?”李教授关切地问。

“不是现在的学生,是以前的学生。您记得一个叫陈若梅的女生吗?”

“啊!你们说若梅?!我怎么会不记得!”李教授像是有很大触动,他拖过一张椅子坐下来,“那是个多么可怜的女孩,我永远忘不了她。”

“能回忆一下有关她的情况吗?”

“为什么要问她的事?六年前不是已经很清楚了吗?”

“不,我们现在遇到的一些情况,可能和那件案子有关。六年前办案的警官就是我,”亦水岑说,“当初案发时我没有见到您,不过案子很快就破了,就没有再向你们了解情况的必要。”

“对,当时我正出差在外。回来时才知道若梅死了,而杀她的男友也畏罪自杀了。我当时无比悲伤,就像死了女儿一样。”李教授眼睛直视着墙壁,仿佛进入了伤感的回忆中。他沉默了好一阵,才又慢慢地开口:“她是个很特别的女孩。善良,对学术很执著,现在很难找到这样的研究生了。她研究古希腊哲学和历史,充满了对人类文明的悲悯性思考,如果不死,她会成为一个真正的学者,而不是那些沽名钓誉之徒……”

“人类文明?”亦水岑的心被触动了一下,“您是说她是很适合研究学问的那种人?”

“是的。在我看来,她读研究生绝非是为了一个学位,她有自己的想法,就连作为导师的我都感到惊奇。她对各类知识都充满兴趣,很善于学习。有时我们在一起探讨问题,我感觉那真是一种享受,年轻人带给我的惊喜,没有一个能超出她……”

李教授越说越激动,眼中竟然有光亮在闪动,亦水岑和南宫互望一眼,不知该说什么好。

“你们知道她为什么那样优秀吗?”李教授继续说,“因为她有真正的同情心。只有具有同情心的人才能做好历史,才能从人类悲壮的发展历程中寻找到意义。我记得若梅曾说过:‘为什么人类的存在要如此痛苦?’她能真正地思考,能感受到人类的痛苦,而不像那些只会唱高调的人说:‘啊,历史是多么美妙,人类是多么伟大!’这些都是屁话!”

李教授的情绪一时竟有些失控。亦水岑上前抓住他的手:“冷静下来,教授。”

“真对不起,你们也知道现在要遇到一个好学生有多难。所以我总是不自觉地怀念若梅。”

“没关系……这么说来,这个女孩真的是很不一般啊……”

“是的,她的思维方式是异于常人的。”

听到这里,亦水岑心中仿佛有扇暗门被打开了,他很自然地想到扑克牌和身份的排序,如果陈若梅研究的是历史和人类,不正是和扑克牌的排序联系起来了吗?

这样一想,亦水岑忽然觉得事情好像变得清晰起来。他拿出一支烟:“我能在这里抽烟吗?”

“请便吧。”

亦水岑一边吸烟,一边酝酿着某种感觉,他觉得自己该问些什么,却一时想不起。倒是李教授开口了:“你们知道吗,今天你们旧事重提,倒让我有些欣慰了。”

“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若梅不应该就这样走了。凶手周立在随后畏罪自杀,一切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结束。这正像她说的,人类的存在意义在于悄然地陨灭,她觉得这正是自然的本征。可我不愿这样,我不愿她就这样被历史湮没,我希望她能够重新回到人们的视野中来。所以,当你们说要调查旧案时,我竟一阵兴奋。”

亦水岑静静抽着烟,南宫则有点摸不着头脑。

“我问一句不太恰当的话,”李教授清了清喉咙,“你们认为若梅的死有问题吗?我是说,她有没有可能是自愿被那个周立杀死的?”

“什么?”亦水岑吓了一跳,“您是说她可能本来就不想活了?”

“我也不清楚,只是这么想想罢了……她的确是有点神经质的女孩,即使有什么偏激的想法……”

“您认为她想结束自己的生命?为什么这样想?如果您是那么怀念她,就不应该期待事情是这种真相!”

“我知道……”李教授说,“西方人认为自杀是罪恶而愚蠢的,即使中国的传统也是不认同放弃自己的生命的,可是,不知为何,我却认为,如果她真是自己决定放弃生命,这倒会让我好受一点。因为至少她主宰了自己的命运,不让生命看起来那样无助而可悲……当然这是很奇怪的想法,是不是……哦,抱歉,这只是我的胡思乱想罢了……”

亦水岑和南宫都处在一阵惊异之中。

“对了,李教授,刚才您谈到人类和历史,陈若梅是否对人类发展进程有着什么研究,或者你们聊过类似的话题……”

“人类发展进程?你指的是什么?”

“比如说,用某种具体的象征来表达人类的发展阶段以及走向……我无法形容得很清楚,不过,也许这和宗教方面是有点联系……”

“你这样说我倒有印象,”李教授说,“若梅曾对‘原始人产生对世界真相的思考’这个课题很有兴趣,她还写过一篇关于尼安德特人的论文,很精彩,不过那时我不是她的导师,她为了涉及不同的学术研究,在我之前还跟过一个导师,虽然这不很合规矩,但是她提出申请,学院也同意了……至于你说的关于人类原始信仰这方面,应该问问那个教授。”

“那个教授是谁?”

“我想想……没记错的话是叫施洛平。”

“什么?施洛平?”亦水岑用力捏灭了烟头。

离开李教授的公寓后,南宫问亦水岑:“你觉得这李教授正常吗?”

“不正常。”亦水岑亢奋地说。

“他对那个女学生的怀念超出了正常范围。你看到他眼里闪烁的泪花了吗?还有,他居然说如果陈若梅是主动求死他会好受一些,他到底是怎样想的……”

“也许陈若梅真的很让人怀念。”

“不,我看他们的关系似乎超出了师生的范畴……”

“那李教授是个老头,你认为陈若梅……”

“这可说不准,他们在思想上能碰出火花。现在想来,陈若梅为何同意和周立进行表面上的交往就好解释了,她要掩人耳目……”

南宫想了想又说:“对了,刚才你为什么要提到什么人类发展进程呢?”

“是吗,这个……我是忽然想到的。”亦水岑忽然意识到,南宫并不知道扑克牌和身份排序的事,所以不会了解自己听到“施洛平”这三个字时,为什么会那样惊奇。

他们静静地走着,一句话也没说。最后亦水岑说:“你先回去吧,我想一个人再待一会儿。”

“你想找回当初的记忆?”南宫打开车门,“那我先走了,有事通知我。”

南宫走后,亦水岑朝历史综合学院的办公楼走去,到了门口却犹豫了,他得想好说什么。施洛平这个人现在极为可疑。他曾是陈若梅的导师,他曾针对扑克牌的身份排序作出过分析,甚至他也引出了调色师申宣这个人。亦水岑回忆他与施教授讨论扑克牌问题时,这个五十多岁的学者一脸坦然,并没有什么古怪之处。他还向自己打听扑克牌和命案的关系。

他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还是在伪装?

正在这时,亦水岑忽然看见施教授从远处走了过来,直奔办公楼而去。

“施教授!”他喊了一声。

“啊,是你。请问你……”

“我想同您聊聊,有时间吗?”

施教授抬手看了看表,“好吧。”

他们在校园的长椅上坐下来,施教授说,“怎么,又是扑克牌排序的事?”

“不,这次不是,我

想向您打听一个人,一个死去的人。”

“啊……”施教授似乎吓了一跳。

“不知您是否记得一个叫陈若梅的研究生,她曾是您的学生。”

施教授回忆了好一阵才说,“我记起来了,那个女孩……是六年前一起命案的牺牲品。”

“对。”亦水岑盯着教授的眼睛,“您对她有印象吗?”

施教授揉了揉眉头:“我还真没什么印象了。那女孩在我这里只学了几个月,后来就到别的导师那里去了。”

“是吗?您还记得她是怎么死的吧?”

“不太记得了,好像是情杀吧。怎么,亦先生,那案子牵涉到你上次问的扑克牌排序?”

亦水岑摇了摇头:“还有个问题,您是怎么认识那调色师申宣的?”

“我上次告诉你了,申宣常常到学校里来听课,也曾请教我问题,久而久之,自然就认识了。”

“是吗……那我就不打扰了。”

施教授站起身来离去。亦水岑看着他的背影,觉察出一丝异样。上次这个人很积极地向亦水岑发问,而这一次,他似乎急于离去。

这些人都如此古怪,为什么?亦水岑想,他遇到的人,不论是持牌人中的申宣、钝刀、路东,还是阳浊和作家庄信,甚至是那个白铁,冯嘉的师傅王驯兽师,以及今天遇到的李教授和现在的施教授,所有人都那么古怪。

也许现在除了南宫以外没有任何人值得信任。他真后悔刚才叫南宫离开,他完全可以把事情完整地告诉他。

然而他转身后却惊奇地发现,南宫就在附近看着他。

“你不是走了吗?”

“你果然是想故意支开我!”南宫叫道,“你为什么要见那个人?”

“那个人就是李教授说的施洛平。我想也许该找他了解一下情况。”

“不,你在撒谎。你和他早就见过面对吗?你干吗要对我隐瞒?你虽然曾是个好探员,却并不善于对朋友撒谎,从你刚才支开我的表情里,我就知道你在这里还有事!”

亦水岑长长叹了口气,在椅子上坐下来,“好吧,南宫,我也知道,其实我早该把事情的原委告诉你,不过这可能要花些时间。”

“我洗耳恭听。”南宫也坐了下来。

一个小时后,南宫呆呆地看着地面:“老天,我真不知世上的事竟这般奇妙。”

“就像我之前所说的,故人永远是在幕后。”

“你刚才说,那个调色师申宣,就住在这学校的公寓里?”

“准确地说是校外的公寓。他是个爱作画的人,这让我联想到在顾金城家里找到的画像。”

“可以去找一幅他的画,同那张画像作技术对比。”

“算了,你也不能过于相信那些所谓的高科技手段。那申宣精明得像条蛇,我不想打草惊蛇。”

“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主要方向有三:其一,调查占星师之死,这当然是你的任务。其二,我觉得驯兽师的死有点古怪,有必要调查。其三,当然是调查这件旧案。其四,顾金城那边……”

“你说只有三个方向。”

“该死,我都已经昏了头了。需要思考的事情太多了,我需要你和我分工协作。另外,那个叫阿阳的应召女郎失踪了,你顺便帮着查查看。”

“没问题,不过你别抱太大希望。她可能已经遇害了。”

“别的持牌人遇害都是公开的,为什么偏偏她会消失呢?说不定她在这迷局里具有某些关键作用。”

“也许吧。你说的那些情况,我会尽快去查的。”

“路东今天在东湖边拍戏,也许你该抽时间去看看。”南宫边开车边说。

“我已经看够他那张脸了。”

“一个影星被卷进来很奇怪,不论如何,我想去看看。”

他们开车到了东湖。这里是莱辛城附近一个著名的风景区,那剧组有相当一部分戏要在这里拍摄。南宫将车停稳后,看到拍戏区域被隔离了出来,很多观众正在外面守候。

“比起那几个大腕,路东其实不算什么。”南宫说。

“就怕他自己不知道。”

“不知道倒还好,就怕知道却拒绝承认。”

他们远远地看见剧组正在一座桥上拍摄,湖岸边很多人在观看。

“看现场拍摄时你会觉得演员很傻,但是看电影时却觉得很真实,这是为什么?”南宫一边嘀咕一边环顾四周,“嘿,亦水岑,凭我的经验,那边有个人和你认识,但他在有意避开你。”

“谁?”

“一个男人,他刚才就离我们不过百米,看见你后就立刻躲开了。你现在还可以看到他,正在人群里走动的那个。穿绿衣服的。”

亦水岑顺着南宫的手指看去:“我真的认识他,他就是作家庄信。”

“就是你说的持牌人之一?”

“正是。”

“你要叫他过来吗?”

“不,你确定他看见我之后就躲开了吗?”

“是的,我敢保证,他看上去好像很慌张。”

“跟我来。”亦水岑偷偷进入走动的人流中跟着庄信。很快,庄信就被他们牢牢地盯住,而他们却能保证不出现在对方的视野里。

他们看见庄信正小心地东张西望,很明显他在用目光搜索着亦水岑。

亦水岑和南宫躲在一个店铺的下方,掏出手机拨通了庄信的电话。亦水岑看见庄信摸出手机看了一下,犹豫着要不要接听。最后作家走到一个安静的地方接了电话。

“我是亦水岑,你现在在家吗?”

“哦,我……在家。怎么,有事吗?”

“如果方便的话,晚上到我这里来一下,如何?”

“当然可以。”

亦水岑挂断电话,对南宫说:“奇怪,他为什么要对我撒谎呢?这是没有道理的。”

“可能他不想让你知道他在拍戏现场。”

“为什么他不想让我知道?他来这里并没有不妥,他是作家,不就是该四处游玩,寻找灵感吗?”

“他有他的想法。”

“这些人都是这么古怪!本来作家是最趋于正常的一个,但是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那个经常跟你在一起的律师呢?你认为他也不正常?”

“本来我是很信任他的,但不知为什么,他的某些特殊表情和话语让我生疑,我也说不出为什么,因为有时你会想,离你最近的人往往最危险。”

“这么说现在最危险的人是我了。”南宫笑道。

亦水岑又开始拨电话,“既然我通知作家今晚在家里开会,也应该通知其他人。”他给其他几个人分别打了电话。打完后他说:“一会儿我亲自去和路东聊几句,看他晚上有没有时间。”

“我对你说的那个神秘的钝刀感兴趣,这家伙没有固定身份,难道你没有试着监视他的行踪?”

“这人神出鬼没,我拿他没办法。”

“也许我可以查查他的身份。”

亦水岑想了想:“今晚我会偷偷给他拍照,然后传给你,你可以到资料库里作面部特征比对。”

“好办法。嗯?什么时候我开始和你‘狼狈为奸’了?”

拍戏的间隙,亦水岑看到路东坐在桥边休息。他和南宫并没有离去,而是等到剧组的人走到岸边来。这时围观的人多数已经散去。

他们走过去,一位保安对他们示意闲人勿扰。南宫亮出自己的证件,保安只好闪开了。

亦水岑走到路东面前:“我希望你今天晚上有时间,路先生。”

路东吃了一惊,他似乎怕剧组的人看见:“这是不可能的,我现在正拍戏。”

“我是说今天晚上。”

“那也没空。你大概不知道拍戏有多忙吧?”

“你自己拿主意吧。”亦水岑转身就走。

他们还没有离开湖边,路东就追了上来:“亦先生,能不能告诉我今晚你要宣布什么事?”

“你不是没时间吗?”

“呃……如果是很重要的事情的话……”

“依然是关于疑点的讨论。”亦水岑说完就走,他刚才发现路东不安地盯着南宫。

“你是个陌生面孔,你猜他知道你是警察吗?”亦水岑对南宫说。

“不知道,不过他们这种人大概是讨厌警察的。”

好几天了,阿阳一直生活在黑暗而安静的世界中。黑暗是因为她的眼睛一直被黑布蒙着,安静是因为没有任何人发出声音。那个绑架者定时送食物给她,却从不跟她交谈。

现在,食物又送来了。这人用勺子一勺一勺地喂她吃,仿佛是照顾病人般周到。不过,阿阳还是明显地感觉到这家伙的急迫与不耐烦。她不止一次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可他就是不说话。

也许,她想,这个家伙也许就是她所见过的持牌人中的某一位,但他不想让她知道他是谁,所以才蒙住她的眼睛并且不和她说话,那么,他可能就是故人。

这样一想,她简直有点兴奋起来,仿佛一个巨大的秘密与她就隔着一层黑布。

她仔细回忆这人当晚的容貌,可这没用。那天晚上,这家伙戴着帽子和墨镜,衣领高高地遮住半边脸,他少量露在外面的脸部显得很僵硬,甚至那皮肤也感觉不真实,现在想来,一定是戴了一张面具。如此古怪的一个人,她当初为何要跟他走?想想自己真是傻瓜。不过,如果对方打定主意绑架她,总是会有办法的。

她咽下一口食物,忽然大声说:“我知道你是谁!”

对方喂食的动作停下了,似乎在等待着她的下一句话。

“你是持牌人中的某一个,是不是?”

这人轻微地哼了一声,似乎很不屑,然后又将勺子放到了她嘴前。

阿阳拒绝吃,她大声喊道:“你要把我关在这里多久?把我脸上那块该死的布拿掉!”

对方依然没有出声,只是强行把勺子伸到她嘴边。阿阳把心一横,她猛地扑上前去,居然一口咬住了这家伙的手指。只听这人“啊”的一声,随后他给了阿阳一记重重的耳光,阿阳倒在了床上。这人怒气未消,掐住了阿阳的脖子,顿时,她感到呼吸困难。这家伙发疯了,那人要杀了她,她想。

可是最后一刻,他的手却松开了,他大声喘着粗气,似乎因为心中的愤懑不能发泄而狂躁无比,最后他一把拉开房门离去。

阿阳仔细地回忆那“啊”的一声,想发现点什么,但这声音实在太短促。

为什么不杀她?她能感觉到,那人掐住她脖子的时候,真的是充满了愤怒,一心要置她于死地,而最后一刻,这家伙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于是松开了手。但那应该不是他的本意,而是出于某种客观原因,那家伙本身是个冷血杀手——而她似乎还有利用价值。

自己能有什么利用价值?她疑惑着。

不一会儿,他又走进屋来,依然不说话。阿阳能感觉到他正对她怒目而视。

他不能杀她吗?这似乎是这家伙的软肋。阿阳鼓起勇气,她决定赌一把。她冲他大声说:“我受够了这日子,如果你再不说你是谁,我就绝食自尽。”

她听见他又不屑地哼了一声。她认真地说:“我没跟你开玩笑。你以为我是个怕死的人?你错了,我宁愿死也不愿受这种精神虐待。我现在就绝食,直到你告诉我前因后果为止。如果你用暴力逼迫我进食,我就立刻咬舌自尽。”

此番话一出,这人似乎真的犹豫了,但他立刻又离开了房间。

阿阳打定主意,如果他真的一直保持沉默,自己就真的绝食。

大约过了一个钟头左右的时间,房门开了。有人走了进来。阿阳说道:“怎么,你想清楚了吗?”

“想清楚了。”一个声音忽然说。

阿阳吓了一跳,好多天她都没听见人声了,现在乍一听到,竟有点不适应。当然,还有个重要的原因:那声音显得非常古怪,不像是正常人发出的。

她立刻明白过来,这家伙是用了某种改变声音的设备,目的是为了不让她听到他真实的声音。

“你终于肯说话了,改变了声音,真是聪明。”

“我劝你还是打消绝食的念头,这是愚蠢的行为。”

“不,如果你不告诉我为什么绑架我,我就绝食。为什么不?这样的日子生不如死,生活上的事要让一个陌生的野蛮男人来料理,而我什么也看不到,就连上厕所都得让人协助,你以为我是什么?一只猫也不用过这样的生活。”

“我并不是野蛮男人。”

“不野蛮,哦,那么你掐住我脖子是什么样的行为,是一位绅士的优雅表现?”

“你说什么?”

“我说你刚才差点要了我的命。哼,我宁愿你真的那样做了。”

“我……是吗……”那个声音竟然有点不知所措,“我保证以后不会那样了。”

“你要把我关到什么时候?”

“等事情全部过去。”

“什么事情?”

“这就不是你该知道的了。”

“大概要等到什么时候?”

“不知道,也许一个月,也许一年或更久。”

“你这个浑蛋!”

“冷静下来吧,小姐。我会想办法让你好受一点的。”

晚上,律师阳浊,作家庄信,调色师申宣,以及古怪的钝刀,都出现在了亦水岑公寓里。

“亦先生,我希望这次不是在继续浪费时间。”申宣说。

亦水岑靠在沙发上点燃一支烟,他此次的态度与以往有所不同,表现出一种慵懒与神秘,给人的感觉是他已经知道了什么,这让大家略显不安。他注意到庄信和阳浊有种焦急忧虑的神情,申宣的面色充满猜疑,而平时吊儿郎当的钝刀一点表情也没有。

“路东还没来,而我通知过他了。”

“影星现在正忙于拍戏。”申宣说。

“是吗,”亦水岑漫不经心地说,“我今天倒是看到他拍戏了,还当面告诉他晚上这里有会议。”

作家睁大眼睛,满是惊愕,“你去东湖看他拍戏?”

“正是。”亦水岑看着他,“我还在那里遇上了一位朋友。”

作家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他似乎预料到亦水岑要说什么。

“你那位朋友是谁?”钝刀问。

亦水岑并不理会他:“有趣的是,这位朋友似乎并不希望我知道他去了那里。真是莫名其妙,是不是?”

“你说的是谁?”

“作家,我一直认为你是个诚实的人。”亦水岑说。

庄信叹了口气:“亦先生,我的确骗了你。我去了东湖,但我不想让你知道我在那里。所以我看到你后就避开了,想不到风吹草动也瞒不过你的眼睛。”

“那你可以告诉我原因了?”

“不瞒你说,我去那里是为了观察路东的举动。卷进这起事件总是令人不安的。我每天按自己的方式分析问题,越想就越迷惑。你可记得我说过我以前当编剧时和路东有过接触?”

“记得。你说他是个急功近利的人。”

“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了。所有这些人中,我只和路东有过接触的经历。这个扑克牌迷局为什么让我和路东同时身处其中呢?亦先生,如果你是我,你难道不会对路东进行特别的思考吗?”

亦水岑点点头,示意他接着说。

“我并不确定自己在怀疑什么,只是我反正也无事可做,就到东湖去看看拍戏了,我希望自己可以灵光一现,找出某个关键的环节。可是我忽然看到你也在那儿,我觉得自己没必要在你视野里出现,那说不定会影响你的判断,搅乱你的思维。同时,我也想看看你会对路东做什么,我不希望由于我的出现,打乱了你的计划。事情就是这样。”

“经你这一说,倒是很有道理的。”亦水岑说,“你怀疑我和某些持牌人可能存在什么猫腻,是吗?”

作家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喂,你找我们来,不会就是说这点破事吧。”钝刀嚷道。

“不,我想和各位讨论陈若梅这个人。”

提到这个名字,亦水岑觉察到屋内的空气出现了极短时间的凝结,“各位,你们已经知道那件案子了,都有什么看法?”

“真是怪事!”申宣说,“这是你办的案子,为什么非得让我们说出个所以然来?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恕我直言,”亦水岑说,“为什么我一提到这件事,大家的气氛就不对了呢?嗯,阳律师?”

阳浊一直半低着头,这时他抬起头来,一副恍若隔世的表情:“啊,没事,我只是觉得,事情居然关系到一个六年前死去的女孩,真的是越来越复杂了,好像没尽头似的。”

“你们认为呢?”亦水岑把脸转向其他人。

“我们的看法对你有意义吗?”申宣不耐烦地说。

钝刀不吭声。上次提到陈若梅的时候,他还一大堆废话。

再看作家庄信,他眉头紧锁,腮帮随牙齿的咬合向外鼓动着,仿佛进入了某种深远的沉思。

他到底怎么了?亦水岑心想。

“如果没什么事,我要走了。”申宣突然说。

没等亦水岑说话,调色师转身就走。钝刀喝完杯中饮料后,也跟着离开了。

律师阳浊和作家庄信依然坐在原处,迟迟不说话。亦水岑耐心地等待着。

最后阳浊说:“亦先生,你是否觉得……一切事件都是由这个女孩被杀一案引出来的。”

“没有其他线索之前,只好这样认为。”

律师点着头,“我实在看不出这之间有何共通之处。”

作家的双手不停地搓揉着,从刚才开始他就表现得很奇怪,亦水岑凝视着他,阳浊也扭头望着作家。

作家微微抬起头来:“好吧,亦先生,阳律师,我告诉你们,我认识这个陈若梅。”

“你认识?”阳浊吃了一惊,“我以为只有那个顾金城才认识。”

“不,我也认识她。从亦先生向我提起这个名字开始,我就知道她是谁了。”

亦水岑饶有兴味地打开一罐果汁,放到作家面前。

作家叹了口气,“这个叫陈若梅的女孩,曾经是我的恋人。”

这一下连亦水岑也吃了一惊。

“其实应该说,她是我的爱慕对象,而她并没有成为我的女友。”

“到底怎么回事?”

“我是作家,她曾是我的书迷。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想那时她还在读本科,而我也是年轻气盛之时。一位漂亮女孩崇拜我的作品,我当然极为兴奋了。我们经常见面,讨论文学和艺术,她思想深邃而独到,我觉得自己遇到了知音。久而久之,我产生了一种错觉:我们是一对恋人。实际上我一直深信不疑她喜欢我。直到有一次,她告诉我她已经有男朋友,我才醒悟过来,我仅仅是她喜欢的一个作家而已。”

“她对你说她有男朋友?她指的是那个周立?”

“不知道,她没说名字。奇怪的是我并没见过她和任何男人在一起。有段时间我们走得很近,如果她有生活中的另一半,我不会不知道的。”

“那个时候她开始读研究生了吗?”

“也许吧。”作家黯然地说,“还是有一天我像恋人那样拥抱她时,她才说出了实情,她并不当我是男友,她对我的所有感情仅限于文学上。”

“是吗?”亦水岑一边点燃香烟,一边思索着。

“那后来呢?”阳浊问。

“没有后来。我的自尊心受到打击,很长时间没和她联系。后来她打来过两次电话试图解释。不久后我觉得自己欠缺风度,就打了一个电话给她,然后我们就没再联系了。毕竟我们都有各自的生活,就这样,我们逐渐忘了对方。”

“她被杀的时候你知道吗?”

“我是很久以后才知道的。我闭门写作,不问世事,所以容易忽略这种新闻。直到有一天我听人说起,才感叹世事难料。”作家沉默了一阵,忽然猛地抬起头来,“亦先生,如此看来,我被卷进这个谜局是因为怎样的可能性?”

“不知道。也许唯一的原因是你和陈若梅有过一段过去,故人的目的真令人费解。”

“是啊,”阳浊说,“如果他仅仅是要杀人,尽管杀就是了,干吗弄出这场闹剧?”

作家喝了一口果汁,取下眼镜擦了擦,“我现在倒觉得轻松多了。我不怕死,如果这个故人想要对我做什么,我也无所畏惧,不过我希望在那一刻我能得到真正的平静。”

屋内又陷入安静。过了一阵,亦水岑说:“你们二位先回去吧。”

亦水岑送他们到门外。阳浊说他可以送作家一程。作家上了车,亦水岑看见车子消失在一片夜色之中。

亦水岑伸手向空中打了几个响指,一个人影不知从什么角落里冒出来,走到他面前:“侦探,你的客人都走了吧。”

是臭豆腐。亦水岑问:“你都看到了什么?”

“路东,那个演员,在你的门口徘徊了一阵。”

“徘徊?”

“实际上他是在窗户边朝里偷看,我猜他在想要不要进去,最后他还是决定不进去了。”

“他怎么来的?乘出租车?”

“是的,他在路口下车后走过来的。这真是怪事,那演员对你有什么兴趣?”

亦水岑点点头:“我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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