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朝,咸丰帝阴沉着脸,手举着一个折子道:“山东和河南的巡抚衙门一天就给朕上了两个告急文书。昨天,朕又接到河道总督八百里快骑递的加急文书。朕查看了一下,以往黄河闹潮都是八九十这三个月份,今年可怪,朕刚登基,它倒闹上了。你们都说说吧,朕就搞不懂,我大清开国以来在治理黄河上费银最巨,比军费开销还大,年年都要从国库拿出一二百万两清淤固堤;去年费银最多,达三百万两。黄河堤坝不仅加高加固还加了宽,它怎么会在这个季节作怪呢?”

这时,工部尚书柏葰出班奏道:“启禀皇上,奴才这几天查看了一下水志和河志,黄河汛期一般都在八九十这几月上。现在正是隆冬,是息水期,黄河断没有无缘无故开堤之理。所以奴才以为此时黄河决堤,绝不是好兆头。是否河神作怪?”

听了柏葰的话,咸丰帝气得脸色铁青,但又找不出更好的理由来反驳,便把两眼定定地望住了排在中间位置的曾国藩。

“曾国藩哪,”咸丰帝有气无力地说,“你是汉人,又对中原文化研究得透,你给朕说说,真有什么河神在和我大清国作对吗?”

曾国藩急忙跨前一步跪倒在地:“回皇上话。皇上圣明,想那河神云云本系传说野史,稗官野史之论怎能相信呢。微臣以为,山东、河南此时遭黄河之灾,一定另有隐情,绝不是什么河神在作怪!一定是有人在作怪。请皇上明察。”

咸丰微微点了点头,忽然又问:“杜师傅,你也是个老学究了,你说呢?”

杜受田跨前一步跪下禀道:“禀皇上,老臣以为,柏大人和曾大人讲得都有道理。黄河不在汛期决口,可能是有人在作怪,也可能真是河神在作怪。鬼神之说不能不信,不能全信。但老臣抱定的宗旨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听了这话,咸丰帝摆了摆手:“你们两个退下吧。穆彰阿,你说说吧。”穆彰阿出班跪下,低头答道:“回皇上话,奴才以为,应该先赈灾。”咸丰帝道:“朕已经从湖南、湖北征调了一百万担粮食,还应该再拿出一笔银子来加固河堤,堵住决口。这笔银子从哪出呢?”

众大臣你看我,我看你,谁也没敢言语。

只见曾国藩又出班跪下禀道:“禀皇上,微臣以为,救人如救火,这笔银子应该先从银库中出,先把黄河决口堵住为上。”

咸丰帝愣了愣,叹口气道:“广西剿匪需要一大笔银子,今年的俸禄和恩俸还没有放,银库已经两年没有进银了,哪还能拿得出这么一笔银子!”

“禀皇上,”曾国藩继续讲话,“臣以为,官员的俸禄和恩俸可以缓放,剿匪与赈灾才是重中之重。请皇上明察。”

曾国藩话音刚落,黄胡子的蒙古王爷僧格林沁一步迈出,低头奏道:“禀皇上,曾侍郎纯属胡说八道!俸禄的发放是我大清昌盛的根本,灾可以不赈,俸禄怎么能不发呢!”按大清官制,王爷奏事可以免跪。

咸丰帝没有言语。这时恭亲王奕也出班低头奏道:“禀皇上,臣以为,俸禄和恩俸可以缓发,当务之急是赈灾与剿匪。臣看军机处的通报,黄河这次决口,山东河南两省有三十万人无家可归。这些人如不及时妥善安置,势必造成新的匪患!请皇上明察。”

咸丰帝无奈地摆了摆手:“你们都下去吧。”说完颓然地闭上眼睛。回到礼部办事房,曾国藩坐下去便不想站起来。

值事官给他沏了壶茶,小声问:“大人,听说国库已经存银不多了,您老让皇上缓发俸禄先赈灾,可是真的?”

曾国藩没想到消息传得这般快,只得点点头。

值事官小声道:“怪不得都在骂您呢,您老怎能给皇上出这样的馊主意呢?不发俸禄,像您老这样的大官自然能挺,门生又多,光孝敬的钱也吃不完呢,可您让我们这些小京官怎么活呀?”说毕,脸呈不平之色,慢慢退出去。

望着值事官的背影,曾国藩苦笑一声,怪不得以往下朝,下属们都争着来问安汇报公事,偏偏今日下朝,竟一个下属都没露面,权当没有他这个人。

“又激起众怒了!”他自言自语,满腹的苦水只能咽,吐不出。

果然,咸丰帝很快便收到几名御史联名上奏的折子,参劾礼部侍郎曾国藩。

御史们给曾国藩罗织的罪名是:贪赃枉法,收受贿赂;一贯以国学宗师自居,藐视国法,藐视满朝文武;官居二品仍坐蓝呢轿子,蓄意混淆大清官制。凡能说出口的罪名全集于曾国藩一身,真要一除方快了。

咸丰帝看完折子,也开始半信半疑起来。疑和嫉,是咸丰皇帝最突出的特点,这两个字陪伴了他整整一生。

到了傍晚,咸丰帝在勤政殿单独召见曾国藩。

曾国藩跪下请安,山呼万岁,咸丰帝让曾国藩起来回话。

“曾国藩哪,”咸丰帝两眼盯住曾国藩,阴沉着脸问,“朕以前还真没看出,你还真能为朝廷为国家办些事情。朕现在叫你来,是有几句话要问你。朕以前就听先皇经常讲你,说你是个操守比较好的官员,办事也比较公允。可今天朕连收了三个参你的折子!你看看吧。”

说着,咸丰帝把三个折子扔到曾国藩的脚前。

曾国藩弯腰捡起来,一个一个地打开看,很快便将三个折子看完。

他合上折子,低头答道:“回皇上话,臣看完了。”

咸丰帝道:“说的实不实啊?说你贪赃枉法,藐视国法,朕不相信;说你藐视满朝文武,依朕看来倒不是空穴来风了。曾国藩,朕说的对不对呀?”

曾国藩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边磕头边道:“臣曾国藩领罪!”

咸丰帝一愣,问:“怎么,你承认了?”

曾国藩低头答道:“臣不承认!臣从不敢丝毫藐视满朝文武!”

咸丰帝问:“朕还听说你居京十几年极少参加王公大臣的宴席,连穆彰阿的府邸,你也极少去。对不对呀?”

“回皇上话。”曾国藩回答,“臣受朝廷大恩,得享如此高位,臣朝思暮想的是一心一意报答朝廷,替朝廷办事,替天下百姓办事,不想留下结党营私的骂名。请皇上明察。”

经历诸多事情,咸丰帝已经从反感厌恶曾国藩,转而信任器重他。咸丰帝想了又想,缓缓说道:“算你还有良心。曾国藩哪,银库只有几百万两银子了,朕现在是焦头烂额。朕同意你的说法,先赈灾剿匪,缓放俸禄。但这只是一时之计。你有没有更好的办法呀?你起来回话吧。”曾国藩口里说一句“谢皇上”,便站起身来。

他认真地想了想,答道:“回皇上话。臣以为,国库近几年银数锐减,一则因为天灾,一则因为匪患;尤其是匪患,糜银最多。听说,朝廷最近又往广西拨了四十万两银子;而各省该交国库的银子,也都转拨给了广西用兵上。仅剿匪一项用银,陆陆续续就达几百万两。兵饷支出,为我朝最多。臣以为,治理匪患,一则靠剿,一则靠抚。尤其是各地新近成立的水火会、天地会等帮会组织,是匪患的根源所在;广西如无天地会、拜上帝会,乱子如何能闹这么大呀!请皇上明察。”

“嗯……”咸丰帝点点头,忽然又问,“曾国藩哪,先皇在时,让你办过几个案子,也走过一些地方,有没有出众的能员哪?”

“回皇上话,有这样五个人,臣认为属能员之列。”

“是吗?”咸丰帝精神一振,忙问,“是哪五位呀?”

曾国藩略一思索,朗声答道:“第一个是广东学政李棠阶。李棠阶堪称品学纯粹,尤其是去年丁忧归籍时,一箱书一副行李,真正是两袖清风!两广士子无不交口称赞。该员离广东时,万名百姓自发相送,有人甚至哭得昏死过去。当此多事之秋,此人堪称我大清百官的楷模。第二个是刑部郎中吴廷栋。该员虽拔贡出身,却能勤奋自学,把历朝法典尽能背出,堪称才能杰出,远识深谋,可当大任。

“臣要说的第三个人是通政使司副使王庆云。该员通知时事,闳才精识,尤究心财政,穷其利病,稽其出入;尤其该员入京以来,能始终廉洁自律,办事扎实,实为我朝不多见。第四个人是在知府任上丁忧归籍的严正基。严正基在知府任上,能够私访民情,体恤百姓,确保一方百姓平安,是百姓真正的父母。该员在任期间,没错判过一个案子,没枉杀过一个人,实属难得。第五个人便是武举出身的浙江丽水知县江忠源。该员在知县任上爱民如子,丽水的百姓无不交口称赞;尤其该员为人仗义,忠义耿耿,天下皆知,是我大清的文武全才。”

曾国藩说一个,咸丰帝点一下头,记在心里。

咸丰帝忽然又问:“曾国藩哪,朕还想问你一句,对广西,你是怎么看的呀?你今天想说什么都行,朕今天高兴,不会怪你,你就大胆地讲吧。”

曾国藩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道:“谢皇上不怪微臣!臣斗胆进言,广西乱子越闹越大,全是郑祖琛刚愎自用、残害无辜激起的民变。臣恳请皇上,应该下旨将郑祖琛革职!郑祖琛罪大恶极,应该严办才是。请皇上明察!”

咸丰帝停顿了好半天才道:“你跪安吧。广西的事情,朕还要斟酌斟酌!”

曾国藩浑身轻松地回到府邸。

周升边开大门边喜滋滋地告诉他:“大人哪,湘乡的银子捎来了!整整六百两,正好还钱庄的钱。”

曾国藩苦笑一声道:“债先缓一缓吧,我们得先考虑吃饭哪!等俸禄发下来,我们再还钱庄吧。”说毕,摇了摇头,径直进了书房。

周升望着曾国藩的背影,小声嘟囔了一句:“看样子,又得买便宜的菜了!”

饭后,曾国藩把自己关进书房,告诉周升,今晚不会客。然后燃上一支安魂香,盘腿坐到炕上静思起来。

第二天,一道圣旨由内廷发往广西:“调湖南提督向荣驰赴广西任广西提督,协助协办大学士、钦差大臣、督办广西军务的林则徐征剿广西乱匪;广西巡抚郑祖琛刚愎自用、乱杀无辜激起民变,着即革职,押回京师候审。所遗广西巡抚一职,暂由原漕运总督以二品顶戴归籍休致的周天爵署理。”

午后,又一道圣旨下到各部院:“照礼部右侍郎署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曾国藩所请,赏监察御史曲子亮五品顶戴,着升署都察院给事中。”

望着那份抄送给部、院大臣传阅的廷寄,曾国藩长出了一口气:郑祖琛总算被革职了,曲子亮也总算官复原职,还升了一级;看样子,张老娃子也能免罪了。

中午,曲子亮从内廷谢恩回来,直接来礼部见曾国藩。

曾国藩正要去饭厅用饭,曲子亮便一步抢进来,给曾国藩叩头请安。曾国藩挽起曲子亮的手,两个人一齐往饭厅边走边谈。

曾国藩悄悄道:“你饭后去刑部把张老娃子接出来吧。郑祖琛已被革职,不日将押赴京师。张老娃子是个证人,不能有丝毫差错!”

曲子亮点了点头,道:“请大人放心,饭后下官就去刑部要人。张老娃子是因下官而入狱的,刑部没理由不放人。下官的事,连累大人跟着受苦了,改日下官去府上谢罪。”

曾国藩一看到了饭厅门口,便不再言语。

九卿科道各部、院官员都冲曾国藩和曲子亮打招呼,但都是汉官,满官极少在饭厅用饭,说这里的饭菜无法下咽,都仨一群俩一伙儿奔大菜馆吃大菜去了。

饭后,曾国藩刚在办事房坐定,值事官沏的茶还没有泡好,咸丰帝却紧急召侍郎以上官员到勤政殿议事。曾国藩一惊,这样的事情在当时的大清尚不多见。

曾国藩急忙随王公大臣们走进勤政殿。一进大殿才知道,原来是在新疆、青海办理“番案”的一等侯爵、协办大学士、陕甘总督署青海办事大臣琦善琦中堂,因在办理萨拉回民案中滥杀无辜,被新任的钦差大臣萨迎阿派亲兵押解回京治罪。琦善已到京师,刚被押进刑部大牢。咸丰帝紧急召见王公大臣们,是想改改祖宗家法,同时也想让琦善心服口服,决定由三法司会审琦善一案,来个公正判决。三法司会审一名侯爵大学士,这在大清还是首次。

为了加重这次会审的量级,咸丰帝决定由大学士穆彰阿、协办大学士文庆以及刚刚赏了二品顶戴的杜受田牵头监审,各部院侍郎以上官员全部旁审,以示公正。

主审大臣是刑部尚书恒春、左都御史花沙纳,副主审是大理寺卿倭仁、内阁学士肃顺。

退朝下来,曾国藩的脑海中没有记起琦善的面目,反倒是忽然闪现出广西巡抚郑祖琛的形象。看琦善所犯的事情,简直就是郑祖琛教出来的一般!

琦善究竟办错了何事,要让皇上怒到差专人押进京师问罪的程度?说起来话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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