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府邸,大理寺卿、唐鉴的座下弟子,也是国内著名的理学大师倭仁,正在客厅候着。

曾国藩的轿子一进大门,周升便已告知倭仁来访多时,曾国藩见院内果然多了台绿呢大轿,就急忙下轿,边推门边道:“有劳恩师久候了!”倭仁则慌忙站起来,一边见礼一边道:“下官是不请自来,叨你一顿豆腐!”

曾国藩一边还礼一边道:“荣幸荣幸。……来人,快换新茶。”一边忙不迭地更衣,又让倭仁升炕。

论官阶,倭仁是正三品,曾国藩是正二品,但因为曾国藩专跟倭仁学习过程、朱理学,所以曾国藩一直把倭仁同唐鉴一般看待。尽管倭仁是唐鉴的座下弟子,曾国藩仍师事之。

曾国藩亲自给倭仁斟了一杯茶,道:“门生近一年来没去府上拜望,还望恩师宽恕。”

倭仁道:“涤生啊,你我同入镜海师之门,能称我一声师兄已是高攀!你再一口一个恩师地叫,我可是要承受不起了。咳,涤生啊!你的性格我还不知道吗?你哪里是什么忙于公事,你是不想落结党的骂名啊!”

曾国藩笑一笑,不置可否,却抬头对外面道:“告诉厨下,晚饭加个猪皮冻、加个花生米,要油炸的那种,再去沽一斤老烧酒。”

外面答应一声,分明是刘保的声音,脚步声则渐渐远去。

“咳!”倭仁叹一口气,道:“涤生啊,我可是听说,你这府邸还是赁的?”

曾国藩道:“老同僚啊,京师里的房子我如何能买得起哟!不赁房,让这十几名下人住会馆不成?所幸这几年大、小总能有个缺分,还能过得去。这么一大家子,有半年不得缺分,轿夫我都用不起呀!”

倭仁沉思了一下道:“下个月,不知你我还能否领到俸禄。昨个听文中堂讲,山东、河南无缘无故地发起大水。”

曾国藩一愣,问:“照常理推算,这个季节黄河不作怪呀?”

倭仁道:“谁说不是呢!听穆中堂和季中堂讲,这次水势好像特猛,沿河大堤有十几处溃口,两岸有十几县淹得片瓦无存。国库仅存银一百多万两,你让皇上拿什么赈灾呀!听说广西那个姓洪的已闹得很成气候了,占据了大半个广西,正在猛扑桂林。昨儿晚上皇上把穆中堂好顿骂,听说恭亲王也挨了两句训呢!”

曾国藩忙问:“皇上不是让林中堂去广西督办军务了吗?”

倭仁道:“林则徐在福建侯官养病。福建到广西山高林密,虽说当地衙门派了官兵侍卫,可也难保一帆风顺哪!何况,远水不解近渴呀!等林则徐到了广西,姓洪的还不定闹腾成什么样呢!”

曾国藩万没想到广西的“匪事”这么严重!姓洪的都占据了大半个广西,京师百官还跟没事儿人似的,而国库乏银的情况也进一步得到了证实。曾国藩的一颗心霎时悬起来。

倭仁见曾国藩没言语,便掏出随身携带的水烟吸了起来。曾国藩原本已戒了纸烟了,这时一见倭仁吞云吐雾,嗓子也开始有些痒。

他本能地冲外面喊:“刘横啊,去到周升那儿给我要颗现成的纸烟来。”外面答应一声,分明是刘横。

倭仁笑着把水烟枪递过去,道:“你不嫌弃下官的口臭,也将就着吸一口吧,是正宗奉天府的大金叶,劲道好足。”

曾国藩接过来,轻轻吸了一口,马上便剧烈地咳了起来。他把水烟枪还回去,边咳边道:“这哪是大金叶呀,分明是大金枪啊!行了,我是过足瘾了。”

刘横这时走进来,空着手道:“禀大人,周升说,他也跟着戒烟了。大人,小的去买些来?”

曾国藩摆摆手道:“算了,戒了就戒了吧。刘横哪,问一下厨子,饭菜可好?”

刘横答:“回大人话,饭菜已好多时,就等大人示下了;是摆到客厅还是摆在书房?”

曾国藩道:“倭大人不是外人,就摆在书房,我们谈话也方便。”炕桌摆上来之后,最先上来两小盘子欧阳夫人走前腌制的湘菜:一盘香竹笋,一盘霉豆腐。

曾国藩指着盘子道:“这是贱内最拿手的两样咸菜,整整腌制了两大缸,饭后我让唐轩封两坛让嫂夫人尝尝。”

倭仁道:“听镜海师讲,涤生近几年每年都让家人给捎来几坛自制的咸菜,不知真也不真?”

曾国藩道:“说出来让大人笑话了,这是我给家中女子所定的功课。凡我家中女子,不仅每人亲手给我腌制一坛咸菜,还要缝制一双布鞋。我每年都能收到十几坛咸菜,五六双布鞋。咸菜偶尔送人一两坛,布鞋却全让下人穿了。”

倭仁捻须笑道:“真不愧亚圣的后人。好!好!真是我大清一等一的家庭。”

这时,桌上又摆上四菜一汤:一盘豆芽炒肉丝,一盘油煎豆腐,一盘街上随处可见的猪皮冻,一盘油炸花生米,一花碗翡翠白玉汤。所谓翡翠白玉汤,其实就是白菜汤,切得倒见功夫,也算小菜大作了。

一会儿,李保又端上来一壶烫得滚热的烧酒和一碗白米饭。

曾国藩举箸相邀:“老同僚,我这侍郎当得寒酸,吃食也寒酸,就将就着凑合一顿吧。”

倭仁知道曾国藩不饮酒,也不谦让,便先自斟了一杯酒,用舌尖舔了舔,吧吧嘴道:“涤生啊,饭后让李保去我那儿取一坛女儿红吧。这铺子里零沽的酒,水兑得比酒多,如何待得客?你现在可是我大清正途出身的正二品侍郎啊!轿子可以将就,吃饭不能将就啊!传出去,你让我这当哥哥的脸上也挂不住啊!”

曾国藩笑了笑,端起碗便吃起来,边吃边道:“什么四郎五郎,都没六郎的能耐大,我们还是填饱肚子再说吧。”

倭仁知道曾国藩是拿大宋杨家将的故事来解嘲,便放下酒杯道:“涤生啊,不是老哥说你,你这样苦自己,就能救大清了?候补官员拜访,都要递红包啊,门生弟子更是不能少啊!你真要当一辈子不荤侍郎啊?不纳妾可以,可总不能满府上下连点儿胭脂气都没有啊!我明天荐几个丫头过来,弄茶弄饭也干净些。”

曾国藩笑着放下碗道:“文中堂来我这里一趟,要给我买个如夫人送过来,你又要给我荐什么丫头。咳,我连鸭头都吃不起,还能用得起丫头?你让我过几天省心的日子吧。对了,我问你,刚才说什么不荤侍郎?我怎么闻所未闻?你可不能绕着弯子骂我!”

倭仁连干了两杯酒,笑道:“你呀,出了府里就是衙门,出了衙门就是府里,你难道就不知道咱京师的老百姓成天说些什么吗?你明儿去听上两场戏,再到茶馆里喝上半天的茶,就会知道老百姓是怎么看咱们这些官员了。”

曾国藩不解:“市井之论不足为凭。何况戏园子茶楼,那都是闲人的去所呀。你让我到茶楼去泡上半天,那礼部的事情谁来办哪。你就能丢下大理寺的事情不管,跑到园子里看戏去?咳!李保,添饭!”曾国藩已吃完一碗白米饭。

李保应声而入,接过曾国藩的碗走出去。

曾国藩接着问倭仁:“者百姓都怎么说?”

倭仁笑道:“老百姓都说,大清国当今有一个十品宰相,有一个食人的王爷,有一个不荤侍郎。十品宰相说的是穆中堂,每饭必有十荤十素才能进食;不荤侍郎说的就是你,说你食素不食荤,后来又演义成你是清官不是昏官;食人的王爷是说咱僧格林沁王爷,一年当中总要煮几次人肉吃,时间长了不吃人肉就生病。贴切不?”

曾国藩笑道:“这些闲汉子,倒真能抬举我。我吃素不吃肉?我不知道肉香?我是没银子!其实我要是常年能保证吃素,倒还真满足了!我是有时素都吃不上啊,只能吃自家腌的咸菜。咳!说句真心话,我真想辞去这侍郎不做,到岳麓书院和镜海先生一道,悠悠闲闲地做几年学问,教几个弟子,真是神仙也不换的生活呀!”

李保这时把饭送进来,倭仁一见,把酒杯一推道:“给我也上饭吧,这酒还是留着招待别人吧。”

李保很快便给倭仁送进来一碗饭。

倭仁把碗接在手里先看了看道:“涤生,你如何不买精白米?”说毕,便放下碗,拿起筷子挑起饭里没有碾成米的稻谷来,一会儿便挑出了一小堆稻谷。看看净了,这才吃起来。

曾国藩却只顾大口地吃饭,一粒稻谷也没见往外挑。

饭后,又饮了一回茶,倭仁才告辞回府。曾国藩让唐轩给装了一坛腌菜放进倭仁的轿里,倭仁笑着收下。

送走倭仁,唐轩重新沏了壶茶,曾国藩和唐轩边饮边谈。

“老爷,一直想和您老坐下拉拉家常,可总是没得空。我想告几天假。”

“你来了有一年了吧?你打来这还没出去过呢!”曾国藩啜了口茶,“是该回去看看。”

唐轩道:“十天前家乡捎信儿来,家母和邻居怄了场气,病倒了。我正想告假,您老偏偏又惹皇上生气,这事就压下了。”

曾国藩道:“我们还有多少银子?”

唐轩道:“账上的银子还有五百两,只是我们还欠钱庄七百两呢!你老在刑部住了几天,钱庄的伙计恨不得抄家呢!”

宽和才能得众,曾国藩想了想道:“你明天一早就上路,先拿三百两给令堂瞧病。如果不够,让人捎个信来,我再给你筹措。”

唐轩摇摇头道:“大人哪,您老的心意我领了。工钱除了给家里捎回去一些我还剩一些,想来五十两银子也够了。我把账跟老爷核一下,我们府上现在存银两千五百两,两千两不能动,外欠的账都有明细。大人,您看一下。”说着,把账推过来。

曾国藩把账往外推了推,没有看,而是望着唐轩道:“湘乡最近能捎一笔银子过来,还钱庄的钱绰绰有余。礼部今年的养廉银子是三千六百两,兵部还能给四百两。这四千两银子就快给了,我们这一大家子,眼下还饿不着。”

唐轩道:“您老咋又忘了,轿夫们可是半年没给工钱了。前些日子咱家每人做的新衣服,还没跟裁缝铺算账呢!”唐轩在京城日久,说话偶尔也爱带个“咱”字。

曾国藩道:“湘乡的银子到了之后,先把京里的老账清一清。你列出个明细,让李保或周升去办这些。你先拿三百两。平时可以咬牙挺,老人病了却不能挺。什么都能挺,只有孝心不能挺。你不拿这三百两,我就不要管家了!你看着办。”说完自顾饮茶,再不言语。

唐轩站起身,向曾国藩深施一礼道:“唐轩代老母谢过大人!”眼里忽地闪出泪花。

曾国藩这才道:“好了,早些歇吧。把老人家的病治好,快些回来。”唐轩点点头,捧着账簿默默地退出去,行李收拾妥当后,唐轩便踏上了回乡的路,账簿则交给了周升。

下人们以后又开始拿周升寻开心,说周升升署了管家。周升也不恼,打趣儿道:“算是署个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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