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某者,一磊落奇男子也,生平亦好冶游,游必有注意之美人。印入脑海,晷刻不忘。今乃得遇阿娟,视寻常美人尤高一等,既爱其貌美,复喜其识书史大义,晓家国时机,谈吐风雅,无些子俗态。由是暇辄走谒之,不则折柬邀之,频频往来。

而阿娟自允许某甲以成功,更受密计以后,其对张也稍稍变敬为媚,藉爱为钩,眉目间自有无线电传情,所谓色授魂与,非个中人不能探讨也。忽忽历一来复,两心相印,尔我忘形。此时之阿娟仿佛浑身皆粘液,全体有吸力。彼磊落男儿如张某,但经阿娟一指挥,立可粘之使来、吸之使起也。

一日拂晓,阿娟便来敲门,促张起曰:“今日晴爽,风景大佳。妾将归宁慈母,欲偕郎行。郎犹不知妾母家在法租界嵩山路转南某里内,宅后毗连旷地,空气清鲜。且楼有琴、楹有书、瓮有酒,雅可盘桓。曩未邀郎去者,小有障碍故也。今不虞障碍矣。盍往陪家母清谈,而伪为妾新从之教国文经史学之受业师也者?家母雅喜谈历史故事,酒酣耳热津津有味。以郎之豪气英风,家母当喜妾能得良师,郎藉此勾留母家,静暇不扰。妾得间来侍起居,胜于此间寓所喧嚣纷忙之俗应酬多多矣。我所爱之张郎,其必许我同往者。”

张曰:“谢谢我所爱,敢不敬从命?”阿娟笑靥生春,俯首徐徐拈带,秋波斜睨,两道放射光线,直注张面不稍转动,迷力甚强,径将张两目光线相对吸起,粘合四线而为二线。其时张心中之惬慰,为毕生第一次。

早膳后,盥漱毕,朝暾入窗,辉映野马。俯眺窗前绿树,忽见头白乌二三翼,耸立枝头,仰首向楼窗呀呀噪叫,音凄楚如嘶破,哀鸣不已。亦不惊飞,若预报凶机者。张凭栏痴心,心旌忐忑摇晃,忽肩上猛力一拍,骤惊回首,则阿娟笑盈盈立于前,曰:“时弗早矣,胡但呆立出神耶?”于是张趑趄行,下楼出门,呼马车至阶畔,张乃携阿娟手,共登车入坐。

须臾,鞭丝一扬,马蹄得得,车遂发,南向迤逦行。过洋泾桥,掠法界公馆马路,更南经老北门街,将及九亩地。张遥见中国巡警岗位,忽心动色变,正欲向阿娟致诘路线所经及母家距离远近,俾令车夫改道。而阿娟已若会意,即曰:“不远不远,行且至矣。”

张曰:“何故行近中国地?”

阿娟曰:“车夫惯贪捷路,故斜插过九亩地。然不数步即当是法界打铁浜矣。疾驰而过,仅此一隅最短径耳,当不至发生意外事。况警士等岂其素识君者耶?何必戚戚若是。”言未毕,车仍从容驶去。

甫至九亩地,蓦地横道出警察多人,拦截车前,抗声曰:“候君多时,请同至镇守使署议话。”张知有异,但曰:“候我耶?我果何事须至镇守使署?”

有一警吏即出一照片示之曰:“请观此自知。我等知君今日必过此,奉令候驾,不容不共去者。”张见照片即己像,旁注姓名及通缉某某号数,乃知被卖,即亦不赖,慷慨自认。斯时阿娟颜色惨沮,噤不能出词。张则携阿娟手一跃下车拱手曰:“爱卿珍重,吾去矣。”阿娟乃推胸顿足,欷曰:“咄咄怪事!侬误君矣。”

呆立路旁,瞠目结舌,无可解免,分明见张偕警吏去,阵阵心酸,潸潸泪落,久之独自寻径归。张于是入镇守使署候讯,盖自是张之命运近末路矣,然犹不知卖己者为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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