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按响了门铃。一分钟之后,话筒里传来了一个女人浑厚的声音:“请问你是哪位?”

“卢·阿彻。这时候,莫里斯·克拉姆先生在家吗?”

“在。请上来吧。”话筒里传来了门铃的声音,她开了公寓大堂里面的门。

我走到楼梯尽头时,她已经在那儿等着了。

那个女人的身体发福、一头掺杂着银丝的金发,脸上洋溢着美满婚姻的幸福感。

“好久不见。”我冲她挤了挤眼睛,但是,她没有注意到我的眼神。

“莫里斯今天起得比较晚,他还在吃早饭。”

我看了一眼手表,已经下午三点半了。莫里斯·克拉姆是一名夜班专栏记者,他的工作时间是晚上七点到凌晨五点。

他的太太领着我,穿过一个起居室兼卧室的房间,里面堆满了纸张、书籍,还有一张还没有来得及整理的单人床。

莫里斯·克拉姆身穿睡衣,坐在厨房的餐桌前,低头瞪着桌子上的两个煎鸡蛋。煎鸡蛋也好像一双眼睛一样地瞪着他。

莫里斯·克拉姆是一个肤色黝黑的小个子男人,一双锐利的黑眼睛,隐藏在厚厚的镜片后面。而他的大脑,简直是一个储藏了整个洛杉矶重要数据的索引目录。

“早上好,卢。”莫里斯·克拉姆没有起身。

我在他对面坐了下来,对他严肃地说:“嘿,伙计,现在已经是傍晚了。”

“对我来说是早晨。时间是个相对的概念。”莫里斯·克拉姆毫不介意地说,“罗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说过——夏天,我是顶着头上金色的阳光,上床睡觉的。今天早上,你想了解我脑子里哪个部分的内容?”

莫里斯·克拉姆在说“早上”二字的时候,刻意加重了语气,而克拉姆太太这时给我倒上了一杯咖啡,以示强调。他们几乎让我相信,我是刚从一个关于辛普森的梦中醒来。我倒是不介意,辛普森不过是南柯一梦而已。

我把“费伊”签名的那张照片拿给他看。

“你认识这张脸吗?”我认真地问,“我有一种感觉,我见过这张脸,也许她常出现在照片里。她像个演员。”

莫里斯·克拉姆盯着那张照片,仔细地品鉴着。

“半老徐娘。四十来岁。但是,照片是在战前拍摄的,也许实际年龄比这要老十岁。她是费伊·艾斯塔布鲁克。”

“你认识她?”

莫里斯·克拉姆用叉子戳一个鸡蛋,看着黄色的蛋液流到了盘子里。

“我当然见过她。”莫里斯·克拉姆点头说,“费伊·艾斯塔布鲁克曾经是珍珠白时代的一个明星。”

“她结婚了吗?”

“我不知道。我不认为她的上一次婚姻,还能维持了下去。”莫里斯·克拉姆摇头笑着说,“艾斯塔布鲁克靠打零工维持生计。西米恩·孔茨让她在他的电影里扮演角色。他以前是她的导演。”

“她不会是个兼职的占星师吧?”

“这有可能。”莫里斯·克拉姆笑着点头,使劲地戳着第二个鸡蛋。不知道问题的答案,似乎让莫里斯·克拉姆感到很没面子。

“我没有她的信息,卢。费伊·艾斯塔布鲁克已经不再重要了。”莫里斯·克拉姆摇头笑着说,“但是,她一定有些收入。她时常小小地挥霍一笔。我见过她去查森餐厅吃饭。”

“总是她一个人,我猜。”

莫里斯·克拉姆忽然板起了小脸蛋儿,一脸严肃,像骆驼一样咀嚼着嘴里的食物。

“你小子什么都想知道,但是,你可没付钱给我。”

“五美元,”我说,“我付得起。”

克拉姆太太飞快地走过来,给我续了一杯咖啡。

“我不止一次见过费伊·艾斯塔布鲁克,曾跟一个老式的英国人在一起。”

“他是什么样子?”

“白发但不太成熟,蓝灰色眼睛、中等身材、清瘦。穿着考究。”莫里斯·克拉姆说道,“如果你喜欢歌剧中的男歌手类型的话,那么,他就算得上英俊。”

“你知道我喜欢那种类型。”我笑着说,“还有其他人吗?”

我不能给莫里斯·克拉姆看辛普森的照片,也不能向克拉姆提起辛普森的名字。他得到的报酬,是要独立提供信息,尽管这报酬相当低。

“至少有一次,费伊·艾斯塔布鲁克曾经跟一个貌似游客、穿着奢华而低俗的胖男人共进晚餐。”莫里斯·克拉姆说,“他喝得酩酊大醉,不得不让人搀扶着走出门去。那是几个月之前的事情了。那以后我就没有再见过费伊。”

“你知道她住在哪儿吗?”

“在城外的什么地方,我不太清楚了。”莫里斯·克拉姆吝啬地摇了摇头,“不管怎么样,我已经给了你价值五美元的信息。”

“我承认。”我点头说,“但是,我还有一个问题。西米恩·孔茨在忙什么吗?”

“他在电视制作公司的片场,拍摄一个独立影片。”莫里斯·克拉姆说,“费伊·艾斯塔布鲁克可能在那儿。我听说他们正在拍摄。”

我把钞票给了莫里斯·克拉姆。他在钞票上亲了一下,然后假装用它点燃了一支烟。他的太太从他手中一把夺过了钞票。

我离开的时候,他们在厨房里互相追逐欢笑着,像一对心情不错的疯子。

出租车在公寓楼前面等着我。我坐车回了家,开始查询洛杉矶和近郊的电话簿,可惜查看以后,没有找到费伊·艾斯塔布鲁克的记录。

我给环球影城的电视制作公司打电话,寻找费伊·艾斯塔布鲁克,接线员不知道她是否在片场。她必须去问别人。

在这么一个小片场里,说明作为一个演员,费伊·艾斯塔布鲁克确实已经过气了。

接线员回到电话前说:“费伊·艾斯塔布鲁克太太在这里,但是,她目前在工作。需要留言吗?”

“我过去吧。她在几号舞台?”

“三号。”

“西米恩·孔茨是导演吗?”

“是的。但是,你得有通行证。”

“我有。”我撒了谎。

我离开之前犯了个错误,我把枪摘下来,挂在了大厅的衣柜里。这样的热天气里,戴着枪套很不舒服。我没有预料会用到枪。衣柜里有一袋子用过的高尔夫球棍。我把它们拿到车库,扔进了车的后备厢里。

环球影城的灰泥外墙,像是发黄的衣领。电视制作公司的楼房,比其他楼房要新一些,但身处街道两旁,一些冷清的酒吧和破烂的餐馆之间,并不显得扎眼。建筑物灰泥的外墙,一看就是偷工减料,仿佛本就不打算维持得太久。

我在一个居民区的街角处停好自己的车,然后拖着那袋子高尔夫球棍,来到了片场门口。前期制作办公室的外面,有一排直背的椅子,上面坐了十几个人,他们竭力做出一副很受追捧和扬扬自得的样子。

一个身穿笔挺但破旧的黑西装的女孩儿,摘下了她的手套,然后又戴了回去。一个面色沉重的女人坐在那里,膝盖上坐着一个同样面色沉重的小女孩儿。小女孩儿穿着粉色的丝绸,哭泣着。这是一群典型的过气的演员——胖的、瘦的、有胡子和没有胡子的、身穿礼服的、戴宽边帽的、憔悴的、热衷酗酒的、衰老的。他们庄严地坐在那里,却整天无所事事。

我离开那片喧嚣,穿过昏暗的大厅,朝旋转门走去。一个下巴肥厚的中年男子坐在门口。他身穿蓝色的保安制服,头戴黑色的鸭舌帽,腰上挂着黑色的枪套。我在门口停了下来,抱起那袋高尔夫球棍,好像它们对我非常重要。

那个保安眼睛睁开一半,打量着我。

在他还没来得及发出任何疑问之前,我抢着说:“孔茨先生急着要这个。”

大制片厂的保安要查通行证、证明信,全身搜查,就差看人肚子里有没有藏着手榴弹了。独立制片厂的规矩,相对来说要松一些,我决定冒这个险。

保安开了门,示意我进去。我来到了一条白热的小巷子里,巷子仿佛是通往迷宫的入口。我发现自己迷失在没有名字的楼群中。我转弯走上了一条名为“西大街”的土路。前方有两个油漆工,正在粉刷年久失修的大厅门脸。大厅有着旋转门,门后是空的。

“三号舞台在哪里?”我随口问道。

“向右转,然后在第一个路口朝左转。走到纽约公寓前面,你就能够看到,在街对面就是它的牌子。”

我向右转,经过了伦敦大街和先锋小木屋,然后在大陆酒店前面向左转。那些仿真建筑的外观,远远看上去非常逼真,近前看却丑陋、劣质,以至于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我想扔掉那袋子高尔夫球棍,到大陆酒店里跟那些鬼魂们喝一杯酒。但是,鬼魂是没有汗腺的,而我在不停地出汗。我应该拿轻一点儿的东西,比如羽毛球拍。

摄影棚的内部,复制了剧院的结构,有着红色绒面的乐团座位和包厢,还有镀金的洛可可式装饰。乐池是空的,舞台也是空的,但是,前排的观众席上有一小堆人。一个穿着衬衫的年轻男子,正在调着一个悬挂的小型聚光灯。他命令打开灯光,聚光灯照亮了前排观众席中央的一个女人的脑袋,她面对着摄影机。

我走到通道的侧面,在灯光熄灭之前,我认出了她就是费伊·艾斯塔布鲁克。

灯光再次亮了起来,接着传来了机器的轰鸣声,然后房间里一片寂静。那女人的声音打破了寂静:“他真棒,对不对?”

她转向身边一个胡子灰白的男子,轻轻摇他的胳膊。他微笑着点了点头。

“停!……”一个神色疲惫的秃头小个子男人喊道。他穿着入时的浅蓝色华达呢上衣,从摄像机的后面站了起来。

他侧身向着费伊·艾斯塔布鲁克说:“费伊,你是他的母亲。他在舞台上倾心为你歌唱。这是他的第一次机会,也是多年来,你一直梦想和祈祷的。”

他充满感情的中欧口音,如此具有说服力,我不禁朝舞台看了一眼。舞台那里还是空的。

“他很棒,对不对?”那个女人感情充沛地说。

“好一些,好一些了。但是,记住,你不是在问一个问题,而是在强调一个事实。重音要落在‘很棒’上。”

“他很棒,对不对!……”那个女人喊道。

“再多一些重音,多一些感情,亲爱的费伊·艾斯塔布鲁克。”秃头小个子大声强调,“把你的母爱全部倾注到,正在台上灯光中演唱的儿子身上。再来一次。”

“他很棒,对不对!……”那个女人近乎愤怒地喊道。

“不对!……”小个子男人大声说,“不要故弄玄虛,不要故作深沉。要单纯、热烈,要单纯地去爱。明白了吗,费伊?”

费伊··艾斯塔布鲁克看起来愤怒得快要疯了。房间里所有的人,从助理导演到道具师,都满怀期待地看着她。

“他很棒,对不对?”她声音嘶哑地说。

“好多了。”小个子男人说。他示意灯光和摄像机。

“他很棒,对不对?”她又说了一遍。灰白胡子的男人微笑着点了点头。他把手放在她的手上,他们微笑着注视对方的眼睛。

“停!……”导演激动地喊。

他们脸上的微笑,变成了疲惫和无聊。灯光熄灭了。小个子导演呼叫第七十七号。

“费伊,你可以走了。明天八点钟再来。睡个好觉,亲爱的。”听起来他很不高兴。

费伊·艾斯塔布鲁克没有说话。另一组演员在舞台的两侧聚集,摄像机转向他们。她站起身来,走向中央通道。我跟着她走出了昏暗如库房一般的建筑,来到阳光下面。

我站在门口看着她走远。费伊·艾斯塔布鲁克的步伐缓慢,动作有点随意和漫无目的。她邋遢的戏服——黑色的帽子、寡妇的面纱和朴素的黑色外套——让她姣好的身材显得笨拙。也许是阳光晃着我的眼睛,或者仅仅是一时的多愁善感,但是,我感到片场空气中,浮动的那股无色无味的邪恶,正笼罩着这个黑色的沉重身影,游荡在那条空旷的街道上。

当费伊·艾斯塔布鲁克消失在大陆酒店的拐角处后,我拾起高尔夫球袋跟上去。我又开始出汗了。我感觉自己像个上了年纪的球童,那种永远都成为不了专业人士的球童。

费伊·艾斯塔布鲁克加入了一群年纪、体形各异的女人之中,朝大门方向走去。在到达门口之前,她们转进了一条巷子。我小跑着跟上去,看见她们消失在一个标着“更衣室”牌子的灰泥拱门下。

我推开保安旁边的转门往外走。保安记得我和那高尔夫球棍:“他不是需要这个吗?”

“他转而决定打羽毛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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