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林斯夫人是个非常成功的阴谋家。丰富的人生经验造就了她的阅历与沉稳。在这个地方,没有人能像裁缝师一样拥有那么多与人闲聊的机会,就算是送牛奶的也比不上。衣服完成后,闲谈的话题自然从轻松且丰富的服饰问题上移转,地方上的事一度是柯林斯夫人与每位客户闲谈的主题,当然,也有客人只喜欢聊工作上的事,对这些客人,柯林斯夫人总是很小心应对。但大部分的客人只对谈论邻居的事有兴趣,尤其是听众又是一位通情达理的妇女。关于马波刚赢得的财富,几乎就在刚赢到手的时候,柯林斯夫人就已经知道所有前因后果。私底下,她就一直注意这个消息。有钱人总是他人夤缘攀附的对象,尤其对一个在大战时期曾在英军占领区内经历各种磨练、经济拮据且完全厌倦郊区生活的女人,更是如此。

家具送到马波家那天,马波与柯林斯夫人历史性的见面,不全经过策划。柯林斯夫人当时正沿着摩柯姆路在做她完全正当的服装生意,大批家具涌入摩柯姆路时,着实吸引了她注意。这些家具一定花了不少的钱,虽然它们的样式令人不敢恭维。没过多久,她就看到马波本人,也看到他的领夹、腕表、烟盒、剪裁合身的衣服,还有其他种种。柯林斯夫人当下判断,那些马波发财的传闻,其中真实成分必然居多。在明了这一切之后,刻意去和马波结交应该是世界上最当然不过的事。

后来的一周内,柯林斯夫人对马波家所不了解的就只剩一些不值得探究的事——除了一件二十个月前在马波家饭厅完成的交易。不过,对她而言,那个交易的细节其实也没有什么重要性。邻居早就已经暗示她,马波与妻子之间情况并不好,而柯林斯夫人想知道的就是这些。一个有钱的男人刻意疏远妻子,那妻子又轻而易举就被蒙骗,而且还与她有近水楼台之便,这表示她乏味生活里欠缺的金钱与门面,将可以轻松地手到擒来——特别是这个有钱人在应付女人方面显然是个生手,而且在金钱上也没有吃过女人的亏。

玛格丽特·柯林斯对马波太太则是别有居心。她提供安妮孤单女人渴望接受的友谊,她邀请安妮到隔邻街上的小店面做客,在店里她为安妮介绍自己的丈夫,证明自己是一个婚姻完美且受人敬重的已婚妇女。可是安妮·马波并不欣赏平凡的柯林斯。

因为柯林斯是一个愚蠢的悲剧性人物。他对音乐有强烈的感应,可是却完全缺乏创作才能。除了大战最后一年的动荡时期,在法国与玛格丽特培养感情结婚之外,这个人始终以调琴为业。柯林斯是一个非常杰出的调琴师,备受聘用公司赏识。悲剧也在这里产生。一个优越的调琴师绝对不可以弹钢琴,如果弹琴,他的价值可能去了一半,因为它会让一个杰出调琴师失去对声音精准的细微敏感度。所以,渴慕音乐,为音乐百般感动的柯林斯,将生命大部分时间投掷在钢琴工厂调琴,永远无休止的调琴。这也难怪玛格丽特感觉生活枯燥无趣。

对任何事都缺乏兴趣的柯林斯,接纳马波家人走入妻子的生活。在一两次马波陪同安妮参加的聚会场合,柯林斯勉为其难地与马波寒暄两句。可是他可能连马波夫妇的名字都不知道。经过这些年婚姻生活,柯林斯对妻子的所做所为已提不起丝毫兴致。红发、棕眼、热情奔放、具有农夫机灵本质的玛格丽特,绝不是他理想的妻子,柯林斯与玛格丽特两人都了解这点。

运用其老练的技巧,玛格丽特展开新一波的猎捕攻势——既然马波有极大意愿做她的俘虏,而且又没有其他的人知道,其实这种事也不需要多少技巧。从那对凝视自己的热情眼神里,马波可以任意编织其中蕴藏的各种含意。于是马波的生活中出现了许多奇怪的巧合。马波下了从地铁站接驳的公车走路回家途中,时常刚好遇到柯林斯夫人外出购物。她常晚上在摩柯姆路打电话给马波,马波会在家里焦急等她的电话,然后送她回家;在怡人的黑暗里,她亲密地走在他身边,马波甚至于可感觉到从她身上传过来的体温。柯林斯夫人早就决定要顺从马波,可是又不愿意让他太快如愿以偿,她想要的是钱,除了钱之外,也想玩玩把戏。钱,可以存在银行她名下的户头,丈夫一毛也捞不到。她的血液里有农人贪得无厌的本性,那种拼了命要钱,而且要很多钱——多到够她甩开死气沉沉的丈夫,一个人到鲁昂、甚至于巴黎过属于自己的生活。

由于无法掌控所有讯息,所以柯林斯夫人几乎失算。在心里,柯林斯夫人对整个计划的步骤已有清晰的轮廓。找一天,必须进城买东西的时候,在市区找一家情调不错的餐厅,餐厅里有隐密的房间,有守口如瓶的侍者,再加上许多酒,柯林斯夫人想,最好是勃艮第酒,两个人吃一顿愉快的午餐;就在马波完全放松,觉得温暖舒适的时候,告诉他生意失败、债主追讨孔急的事。可是马波不一定相信她编的故事,很可能不信,虽不相信,但却有可能借钱给她,当钱安全入袋之后,再抱着感激之情溶解马波。她会征服马波,顺从马波,对马波很温柔。然后,她也许再也不会听到“借款”的事。虽然如此,这场戏还是得演。否则马波那颗脑袋里会有一种错误的想法——是他的魅力克服了她的抗拒。玛格丽特比较喜欢保持正常交易的步骤。

一开始,一切依计进行。约了马波后,玛格丽特故意迟到十分钟才抵达,迟到的时间刚好让马波心焦,却不会长到惹他烦躁生气的地步。看到赴约的玛格丽特,马波一切焦虑化为乌有。她穿了一件华贵、眩目的低胸礼服,所以当她出现时,马波差点呼吸停顿。至于马波的穿着,不过是一件普通的上班西服。不刻意打扮是有必要的,因为有老婆在家,如果他穿着正式服装像有要事外出的样子,妻子一定会要求他解释其中的原因。

要在餐厅里找一个房间哪里会是问题?侍者很谨慎,酒也不错,晚餐美味可口。愉快的玛格丽特留意到马波几乎没怎么吃,他似乎很不安。

坐在桌前的马波,并没有留意坐在对面的女人。一边的咖啡与白兰地静候着他。账单已清,服务生已经离开好久了。观察了马波脸上的表情后,玛格丽特准备搬出经过仔细演练的故事。马波目光越过玛格丽特,落在对面墙壁上,他在看什么东西,眼睛紧盯不放。顺着马波眼光看过去,有一扇门,门后是一间俗丽的卧室,可是他显然不是在想那些。他的凝视是一种愤怒的眼神。

先前,几乎就在柯林斯夫人出现的同时,马波便深感不安,他很想知道,他们究竟会做什么。接着他内心涌起一阵恐惧的疑虑:他现在在这里鬼混,万一有人进入后花园在花床上乱翻一阵怎么办?如果真有这种事,那可真是应验了故事中所谓的因果报应——报上的因果报应逻辑。马波可以料到,第二天报上出现的耸动报道,会尽是些赤裸裸的道德批判。像这一类在地底下发现无名尸的案子,与分尸或焚尸的案子一样,最受到报纸的欢迎。到时候他就可能被带走了。接着下来,马波的思想随即跳到他收藏的那堆犯罪书籍,其中有一本《监狱诗集》,他依稀记得偶而翻阅时看到的片段,有着类似“黑色审判席上的恶笔”的诗句。他的思想在这句话上游荡一会儿,而后便充塞着〈日夜瞪着他的沉默者〉的内容,想像着走进那间骇人的小房间、经过自己棺材旁边时的恐怖景象;紧接着脸上被罩住一块黑布、绞索缠住脖子的幻影又扭曲投入脑海。马波干燥、开启的嘴唇,传出浑浊低沉的呼吸声。在脑海的影像里,黑色的头罩已经蒙住了脸,可以感觉出来,监狱执法的官员审慎在四周围做行刑前的最后准备,眼前逐渐变得一片漆黑,呼吸慢慢困难。马波拼命在椅子上挣扎。

霎时间传来玛格丽特的声音,声音似乎来自无边无际的远方,如同空洞的回音,询问马波是否病了。听到柯林斯夫人的声音,马波迷蒙的意识才清醒一半。对她关怀的询问,马波只能报以苦笑,可是笑声却诡异恐怖,这种声音安妮曾经领教过,是一种没有高兴成分在其中的笑声,一种听起来让人毛骨悚然的声音。玛格丽特惊骇地往椅后瑟缩,一边用手在胸前画个十字架。马波猛然从座位里站起身。

“回家,”马波说,为了支持身体平衡,他先将身体倚着桌子,再靠着玛格丽特的肩膀。“回家,快。”

两人比肩下楼,虽然马波的脚步沉重,却尽量加速而行,玛格丽特眼里却充满恐惧与愤怒。他们叫了计程车,以最快速度回到马波家。马波心里的畏惧,当然,没有什么根据。后花园里连个鬼影也没有。可是马波却没有办法向玛格丽特·柯林斯解释自己心里产生的愚蠢疑虑,但从另外一个角度看,他也无力说服自己,让自己相信这种疑虑是多余的。后花园里困扰马波的梦魇日复一日扩大,马波也越来越不愿意将多余的时间浪费在别的地方,唯有如此,他才能专心留意自己的后花园,然而,他心里还是思慕玛格丽特·柯林斯那一头柔软的秀发,一如生命里渴求其他一些小东西一样。这也就是为什么看到安妮与温妮坐车离开摩柯姆路,取道维多利亚前往帕维里昂时,马波那么喜悦兴奋的原因。

玛格丽特也很喜悦。她是个见识极广的女人,很快就从前次的恐惧里恢复。

由于完全没有恼人的家庭包袱干扰,马波开始了从吉姆出现以来最轻松的一个月生活。早餐他亲自料理,不过很草率,至于其他两餐都是外食,免除外出采购再带回家吃的麻烦。起初,晚上的时间变得很长,很愉快,马波可以坐在起居室,膝上摆着一本犯罪方面的书籍,随自己的意思喝酒,完全没有妻子忧郁的眼神来加重心里的负担,即使思想偶而开始往偏差或滞塞的方向游离,因为此时心里已经有了新寄托,总是能够很快转换思想的方向。时常,在天色逐渐转暗时。门外会传来一阵轻微的急促敲门声,马波会起身为玛格丽特·柯林斯开门。她总是以令人惊艳、成熟妩媚的最佳妆扮出现,一时之间,马波会将心中的阴霾完全抛到九宵云外。实在说,马波并不欣赏玛格丽特对酒的品味,可是他总是会在她来之前就把酒准备好。至于自己,马波还是满意威士忌。两人相处时间过得特别快,临别之前,会有一小卷钞票传递的情形——相信在这种情况下,马波尽可能不用支票交易——然后玛格丽特再静静离去,像来的时候一样。

与玛格丽特一起度过的这些夜晚,对马波来说很特别,一半像做梦,一半又觉得很可怕。马波发现,当玛格丽特在身边与他一起分享这栋屋子及后院的景致时,心里会有一种独特的安适。马波会在她温馨的窝巢中迷失自己,玛格丽特一双雪白的粉臂给予他前所未有的温暖,一对乌黑的眼睛如同隐藏热情的丝绒,口中偶而吐出似真非真的爱意呢喃,引领马波持续不停坠入茫然错综且迷蒙的欲望歧途。在玛格丽特身上,马波至少获得金钱所带来的价值。

纵然隔日上午醒来两眼昏花、口角残余昨夜酒后的恶臭,但也不如想像来的糟,因为至少马波很感激能独居,除了玛格丽特陪伴时外,他很喜欢独居,没有妻子带着忧伤的眼神凝望他、烦他;他可以在屋子四周任意闲荡,以千百次花园没有受到他人干扰的安慰来满足自己;早上,他可以悠哉游哉地着装、离家,而不必紧紧张张与家人告别,当然,这样他通常会迟到半个小时,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马波早就料到被解雇在所难免,而且为期不远,可是他不在乎。每天他都可以在从优提供他年薪五百英镑的合伙人眼中,看到他对自己不修边幅、不守时所日益滋长的反感。当然,对于每年五百英镑的年薪,马波毫无贡献。他没有为公司带来大斩获,像他以前为自己做的那次一样。那时的辉煌成就——他自己早有认知——是现在最不可能发生的事,因为他心里已不再有迫切需求的刺激。新公司可能随时解雇他。马波每年个人有一千二百英镑的收入,他并不希望受到工作的干扰,所以每天还是睡眼惺忪、不修边幅、双手颤抖地进办公室。马波头上疏稀的红发迅速转白。

马波的家人都尽情享受假期,每个人对这次度假有不同感受。帕维里昂大饭店楼下大厅棕榈树荫覆盖的大门口,有许多游手好闲的年轻人,安妮他们三人成为这些人取乐的目标。虽然没有采纳温妮指导错误的意见,但马波太太还是打扮得令人不敢恭维,而且,一副很害怕行李员与侍者的样子;温妮倒是引起了少数人的兴趣,她很年轻,这点任何人都可以看出来,可是这些人却猜不到她到底有多年轻。温妮的衣着与行为都成为他们品头论足的话题。脸上涂着一层厚厚脂粉的温妮,经过这些无聊的人身边时,已经养成一种斜视他们的习惯。她的年轻与率真,显然已迅速唤起一些老家伙心里的奇特欲望。

经验老到的一些人先找马波太太。而在旅馆大厅最容易攀谈了。马波太太惊喜发现,竟然有这种态度高雅、头发灰白的人,用如此恭敬的态度相待,简直就把她当成一个女公爵。安妮的脸色泛红、紧张不安,能够与这些高贵绅士从事一些社交活动,的确是很惬意的事。他们当中有一两个人曾经陪同马波太太与温妮共进晚餐

,带给她们欢笑,而且常常会陪伴她们徒步到邻近地区闲逛。温妮彻头彻尾享受了一段欢乐的时光。

这些人里也夹杂一两个年轻人,他们刻意结交马波太太这一对奇怪的母女。其中一位发现马波太太并没有很多珠宝而且也不喜欢珠宝后,便中途脱队离开,但其他的人仍持续与她们为伍。他们在晚上和温妮一起跳舞,或者带着她就“穿着一件旧衣服”到当地戏院看电影。可是当这些人发现,马波太太认为自己陪伴他们出游是理所当然的事时,这些人反而很苦恼;其实,马波太太的脑袋里,除了很直觉的反应之外,也没有想什么其他的事。她无法想像女儿出游时没有她同行的景况。可是这些人,不管是年轻的还是老的,发现要愉快地和温妮一起享受欢乐时光,而又不触法,只有一个可行之计,就是将马波太太支开,安排她舒舒服服坐在折椅上,在码头上聆听乐队演奏,如此就可以带着温妮在附近散步了。马波太太发现这些人对她那么温柔体贴,觉得十分安慰,如今她已经得到一切想要的东西,是与威尔·马波过了十七年奇特的婚姻生活后,一种满意的补偿。每次马波太太问温妮:“你今天早上(或今天下午)打算做什么?”温妮经常让人惊讶地很快回答:“噢,妈,我们继续到码头听乐队演奏。”

可是在所有愉快气氛中,最不愉快的大概是约翰了。在帕维里昂大饭店,没有一个地方可以让他坐下,舒舒服服看个书。海滩与步道都人满为患,也没办法看书。当然,他那辆双引擎的机车还在,可是他现在却不是那么希望骑着那辆车兜风。经过三个礼拜的疯狂迷恋,即使世界上顶尖机车厂生产的一流产品,也不容易引起他的兴趣,对机车,约翰已经开始厌烦。同样厌烦的还有饭店的伙食、饭店的朋友、饭店的酒吧。吃饭时,饭店播放的音乐不再对他具任何吸引力。找温妮进行社交联谊的那些家伙,视他如障碍,而且不太刻意隐藏心里这种观点。温妮也抱持同样看法,同时也完全不打算掩饰这种看法。约翰甚至无法与他人谈论自己的机车,因为他在那里遇到的人,没有人有这种东西。

约翰很烦,是那种完全且绝对的烦。在饭店待了二个礼拜后,他尽可能暗示母亲想离开,可是他的暗示听在马波太太的耳里却不是十分奏效。三天后,约翰再试,还是不成。在饭店整整忍耐三个礼拜后,约翰终于熬不住宣布,他打算回家。

“可是,亲爱的,为什么会这样呢?”马波太太问。

约翰尽力解释,可是从一开始,约翰就觉得解说徒劳无功,结果证明他的直觉正确。对于他的厌烦,马波太太无动于衷,因为她自己一点都不烦。

“如果你回家,我想你爸会不高兴,”马波太太说。“为了你,他在这个假期花了不少钱,你应该表现出很喜欢这个假期的样子。”

“可是在这里没有什么事可以做。”约翰说出他的想法。

“怎么会呢,有好多好多事可以做,亲爱的。你可以听乐队演奏,或者你可以骑着机车逛,或者,或者,唉,反正有很多事可做就对了。像你这样一个积极的好孩子找些事做应该是很容易的事。”

“积极的好孩子不会白天晚上都在听乐队演奏,”约翰争辩,“就算我是个孩子,就算我很喜欢听乐队演奏——事实上我不喜欢——我也不能日以继夜的听。真是活见鬼了,我甚至没有办法拿本好书来读,因为我找不到可以读书的地方。”

“不要和他辩,妈,”温妮插嘴,“这个人只是在找麻烦。”

在马波太太眼里,“找麻烦”是一种缺点,男人在不顺心的时刻,尤其容易犯这种毛病。许多时候,当马波情绪不完全正常时,安妮便深受其苦。温妮逮住机会丢给马波太太几句策略性的话。

“如果你问我的话,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不可以回家,”温妮说。“他回家,也可以给爸做个伴,在这里的时间也不过只剩下一个礼拜,一切就都结束了。”

温妮的话不是那么中听,一席话让马波太太忆起那天晚上,她纵身跃入父子之间的情景,浑身起了一阵轻微哆嗦;在这里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一想到两个大男人待在家里无所适从,就让她心里觉得痛苦。可是温妮却赞成约翰回家,她有她的理由,但绝不是是一些关乎码头散步、或到附近电影院看电影的理由。

“若是我就会让他走,”温妮说。“那么,他就可以带几本那种索然无味的书来看。很快,他在家里又会待烦了,顶多一两天,又会来这里找我们,因为他无法忍受自己做早餐。然后,来了以后,他会告诉你爸爸在家的窘况。”

这招很诈。在饭店饱受男女服务生闲气、却又喜欢饭店豪华气氛的马波太太,良心上偶而会对把马波一个人留在家里这件事觉得不安。安妮几乎没有他的消息——即使有,也是少少一两件无关痛痒的事,这样也好,如果在这里听到马波很多的传闻,可能只显示他遇到很多麻烦。因此,温妮的建议很适时。

“如果这样的话,那你走,亲爱的,”马波太太说。“回家住一个晚上,将所有要带的书与物件都带齐。当然,如果老爸不介意的话,你可以待久一点,可是一定不可以做任何惹你老爸不高兴的事。”

安妮的谈话出现难得一见的慷慨,慷慨得让约翰离开,这点倒是符合温妮对母亲的期许,可是,还是有一些其他的事。

在约翰宣布打算立刻动身回家时,马波太太感到震撼,同时立即表示反对。对安妮来说,十分钟内就要改变一个人的住所,实在是有点不可思议,好说歹说才说服约翰延后出发的时间,明天——也就是周末再离开。

即使到最后时刻,安妮仍不忘再三叮咛。

“你知道干净的床单在哪,是不是,亲爱的?”马波太太问。“就放在大衣柜那个最底下的抽屉。记得在铺到床上之前,要先拿出去晾一晾。噢,对了,你再来的时候,把我那件白色的大衣带来,嗯?现在这里晚上变得很冷。你很肯定知道回家的路,没有问题吧?你要独自走一段相当长的路。”

以前,约翰常常一天内骑机车走过三倍于帕维里昂饭店到家里的路程,可是他却没有说出来。他觉得,让母亲继续把要说的话全说出来,这么做比较明智,然后他再静静离开,不做任何过多的辩解。安妮继续说,态度有点漫不经心:

“在没有听到你安全到家之前,我都不放心。记得一到家就通知我,记得要告诉我爸爸好不好。还有,还有,不要忘了我告诉你的话,不要做惹你父亲不高兴的事。”

马波太太的冗长叮咛使得椅子上的约翰坐立难安。终于,安妮结束谈话:

“那么,就这样了,再见,亲爱的。祝你玩得愉快。身上的钱够吧?好啦,再见。不要忘记我说的话。我们要和赫尼先生到码头去,再见,亲爱的。”

温妮、马波太太与赫尼先生三个人离开了。

这天是约翰最愉快的一天。因为,暂时,他已不再是饭店的囚犯,可是也不必待在家里和父亲一起。此时是个过渡时期。他奢侈、豪华地一掷光阴。他一个人跑到小镇的尾端去洗澡,这是启程回家前,最后一次在这里洗澡。约翰悠哉游哉,因为他要尽情享受。洗完澡,他再逛回饭店,到停车间牵他那辆双引擎的巨无霸,巨无霸在小如住家的停车间里耐心静候,还得忍受在它身边停放的大轿车。脚踏起动器服贴滑下,巨无霸的双引擎爆出闷雷般咆哮,这种声音听起来很悦耳。约翰屁股左晃右晃舒适摇进座位,放松手煞车,巨无霸不耐烦地往前冲出。摩托车轻松沿着街道往上攀爬,途经镇尾脏乱贫民区,摸索回家的路。十五分钟后,约翰走出小镇,来到碧草如茵的丘陵。决定不浪费任何一分钟欢乐时光的他,放松手上的油门,以时速只有十四英哩的速度,挫折双引擎的锐气——驽钝老马的车速,符合此刻超脱现实的心情,约翰在心里对自己这么说。一个人骑在车上,神情开朗地顺着丘陵间的山路缓步前行。和风轻柔擦身而过,约翰感觉肺里胀满了清新的微风,吐出一口满足的叹息。他十二点从饭店离开,现在一点钟,一个小时的时间,摩托车还没有跑到三十哩——走过的路还不到全程一半。他一个人在路边一家家庭式的大旅馆吃饭。午饭原来应该在帕维里昂大饭店用过后再出发,可是在饭店里吃饭,就要忍受离餐桌仅有十尺的乐队弄出震耳的喧嚣声,以及母亲那一套陈腔滥调——其实妈也是无可奈何,可怜的老妈咪,可是不管哪一套听过一两个礼拜之后,都会厌烦——再就是温妮,吃饭时会鬼鬼祟祟四下搜索,找寻那些油头粉面的家伙,或者更糟的是干脆离桌与那些早先蛊惑妈妈接受他们邀约的人闲聊,所以约翰决定换个地方吃午饭。不管怎么说,饭店里那些人都是些不入流的家伙,这些油头粉面中没有一个知道该如何和一个男子汉交谈,就更别提像他这种年轻的男子汉了。至于那些老家伙,不提也罢!竟然有一个老头摇摇晃晃跑来问他有没有养白老鼠,真是笑死人!约翰用最舒适的姿势伸展桌下的双腿,吃完饭,他燃起一根烟。真是谢天谢地,还好一切都结束了,他实在无法忍受在那种地方多待一天。他希望能够与父亲相处融洽,老爸现在变成一个喜怒无常的人,可是明显可以看得出,他不过是希望能够一个人独处,而这也正是约翰所希望的事。所以他们之间应该可以相安无事。如果他们之间不——好,不管怎么说,总不会像待在饭店里一样糟,至少没有母亲对他瞎操心,也没有成天找他抬杠的温妮。想到这些,约翰变得有点愤怒,有点坏脾气。

可是当他走出旅馆,再度起动机车,准备踏上回家的最后一段路途时,心情又变得异常轻快。约翰的车还是骑得很慢,一半因为他的自由意志,一半因为周末路上慢慢增加的交通流量。他在伦敦南方的克罗伊登转弯,巨无霸带着他耀武扬威冲上山路,不费吹灰之力直达水晶宫。十分钟后,约翰的手再松开离合器,静悄悄地滑下摩柯姆路的斜坡,服贴地停在五十三号门外。他慢条斯理下车,今天是个阳光普照的好日子,到现在太阳还没下山,没有什么比得上八月的黄昏,在万里无云一天的最后。对一个离开三个礼拜待在帕维里昂饭店的人来说,萧瑟的摩柯姆路看起来显然宛如天堂。天边有一抹红霞,红霞背后夕阳已开始西沉。约翰面露微笑环伺四周,将手伸进口袋,掏出大门钥匙,当把钥匙插入门锁,跨进家里时,约翰甚至于都还在笑。

最近一段日子,马波都会期盼周末的下午。在办公室度过一个懒散的上午、在城里吃过一顿懒散的午饭,在这些忙乱过后,他会静静赶回家。在现在这种情况下,在家留意邻居的动向,是很值得做的事。尤其是考虑到她可能会到家里来,而这个时刻他在家,纵然被邻居看到她到家里来,他们也可能认为她是尽一点邻居的义务,帮忙买些东西啦,或者是来看看家里是否一切都好啦等等这类事,所以他会在家里静候玛格丽特·柯林斯夫人——也就是瑞塔,这是马波现在对她的昵称。而将会有一个下午与晚上等待他们。天黑之前,她不会离开,今天将会是美好的一天,有吃的、喝的、还有欢乐,即使明天死了也值得。马波嘴里吃着东西,他决定要喝酒,现在他很愉快。如果这种欢乐的时光,能够用来取代脑海里梦魇的感觉,不知该有多好,而这种沉溺在噩梦的情形,只有待在摩柯姆路五十三号的时候,才有可能发生,但可以肯定的是,一时间,他没有猝死的可能。

约翰走进饭厅,饭厅里没有人。可是目睹饭厅里的景象,心里马上涌起一股寒意。夕阳余辉映照下,镀金家具依旧俗气地闪闪发光,可是房里乱得一塌糊涂:肮脏的盘子、空酒瓶散得到处都是,地下撒满烟灰与烟蒂。房里有一股怪异难闻的混浊气味,有陈腐烟丝的味道,有窗户没打开的霉味,覆盖在这两种气味上的是四溢的酒味;可是还有一种气味,虽不浓烈,却穿透所有其他的混合杂味,刺激约翰的嗅觉。是水仙,水仙的香味,但这种香味有点廉价。各种臭气直扑约翰鼻子,他厌恶地揪起鼻孔。酒味、烟草味、霉味、还有饭厅的零乱,这些他都可以解释,他可将这些现象缩到一个小范围里,可是这种刺激他纯洁少男味觉的另外一种味道,与众不同,比其他那些味道更不单纯。

约翰匆匆离开餐厅。他有一半肯定父亲现在不在家。他踩着楼梯上楼,想去自己房间把窗户打开,开得大大的,不管怎么说,这样晚上的新鲜空气才会流通。可是念头一转,约翰打消这个主意。父亲很可能在后面起居室——长期以来,父亲大部分时间都喜欢坐在那间屋子,已经变成他的一种习惯。如果父亲在起居室,如果父亲在喝酒——约翰很不愿意这样想,但实际情况最可能如此——那么他去见父亲,向父亲报告已经回家,这么做对他比较好,因为如果他人在家里,却不让父亲知道,父亲可能会生气。约翰来到起居室,扭开门把进去。

可是他还没跨过门槛就止步,因为迎面扑来大量水仙的味道,往他当头罩下,约摸二秒钟,他

心里泛起一股反胃、如临地狱般的感觉。起居室的气味可以解释饭厅里那股微薄的水仙香味。可是等约翰看清楚房间里的景象后,好像被人用木棍打了一棒,打得他眼花撩乱,那是一幅令人作呕、杂乱与淫欲的画面。约翰蹒跚而逃,仓促茫然间,用手握住门把支撑。当重新呼吸新鲜空气后,他内心仍混杂着刚才那一幕恐怖回忆的激动,父亲在身后步履颠簸地追逐,嘴里含混地念着一些愤怒的话,但约翰并没有完全听清楚他说些什么,清楚传进耳里的只有要约翰不要跑,停下来,他可以解释。约翰没有理他,约翰逃开了。

约翰没有其他事可做,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呼唤着空气,空气,空气。冲淡那股令人作呕的水仙恶臭的空气,冲淡脑海中喝醉酒赤裸躯体的淫秽记忆;空气!空气!空气!

在人行道旁,停着他最可靠的朋友——双引擎巨无霸,一个永远不会背叛他的朋友。约翰倚靠机车座椅一秒钟,让晕眩的思想稍事恢复。空气,空气,空气!他跳上机车,双手握住油门与自动启动装置,车引擎的余温仍在,约翰踏下起动器,机车爆出友善的咆哮。下一秒,约翰已经离开,在路上奔驰前进,紧握油门的手逐渐加速,引擎发出愉快的嘶吼。

夕阳消失在房屋之后,落日余辉布满天空,天际一片血红与黄褐色,可是空气里仍残存一股令人窒息的燠热。拂过约翰面颊的空气,就好像刚从一具爆炸火炉边吹过来的风一样,空气通过约翰的面颊,拉扯他的头发,胀满他的肺,可是现在的新鲜空气却没有带给约翰任何轻松的感觉。紧握油门的手转动得越来越狂野,双引擎巨无霸沿着道路狂飙,这条马路就像赛车道一样。约翰并不知道他要到哪里去,去哪里他也不在乎。空气,是他要的东西,空气,更多的空气。他坐在座位的后方,高速行车带动的气流正以无数手指扭动他的身体。借着急速奔驰,得到更多的空气。此刻,脑海里浮起水仙的臭味,车上的约翰不禁颤栗。现在,约翰的手已经加满油门,一阵飞砂走石,机车以极精准的角度绕过许多弯道。空气,更多的空气!他的手移向加力档,闷雷声的废气通过排气阀时发出怒吼,双引擎以更高的速度往前跃出。

机车的速度已到极限,无法再支持。即使一直效忠约翰的巨无霸,都无法在这种高速下抓住平滑的路面。在最后一个弯道,轮胎在弯度不明显的弧形路面丧失抓地力,双引擎狂野向前冲出,越过道路、飞出人行道。一堵残酷的砖墙静候着约翰与巨无霸。一次毁灭性的撕裂碰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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