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柯姆路五十三号为深沉的痛苦所笼罩,一种毫不掩饰的痛苦,一种剧痛。这里现在只有两个人住。温妮已经回学校去了,很高兴能够从母亲无助的悲伤与父亲沉思的阴沉中逃开。可是马波先生与马波太太还是住在五十三号的房子里。马波被新公司解雇的打击几乎立即降临。他不在乎,他不需要这笔钱,再说,每天早上必须起床到办公室上班,也是一件非常可怕的麻烦。不管是悲哀也好,不悲哀也罢,他还是比较喜欢待在家里,身边放着几本犯罪与法医学方面的书,警戒后院,那总比整天在办公室里没事穷晃,担心家里会不会发生什么事要来得强。一个人在家独坐的生活,对马波开始产生可怕的魅力。这种生活不需要奋斗,不需要苦思独到的见解,或具备特殊的才能,所以,对一个习惯性饮酒过量、思想持续沿着阴暗街道游荡的人来说,生活上缺乏奋斗实在是一件很好的事。他的妻子现在仿佛已经不存在。在他眼里,安妮就像一缕虚无缥缈的幽魂,比经常拍他肩膀、斜眼的刽子手还不真实;安妮是个脚步轻盈的鬼魂,在屋内四处乱晃,成效不彰地处理等待着她的工作。现在,安妮经常哭泣,可是哭声总是很小声,不会干扰马波。一想到过世的儿子,安妮就常常哭泣;受伤的背很痛,一痛安妮就常常哭泣。可是还有一些其他时候,安妮也会哭泣,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哭泣;实际的情形是,安妮会哭,是因为觉得马波已不再爱她。心情很灰暗、很脆弱、而且非常非常悲痛,是此刻安妮最好的写照。

马波与安妮现在过的是一种既陌生又狂乱的生活。钱是很多,可是他们用的却很少。起居室的墙壁如今已全部陈列着马波搜集的犯罪学书籍;至于屋里其他房间,却挤满了华丽昂贵的家具,家具上精致的雕工,变成马波太太清理时痛苦的泉源。邻近的商店现在都已不往来,所有的采购都由马波太太匆忙走一小段路到附近门面比较小的商店办理。家里是有钱雇用处理杂务的女佣,家里是有钱购买昂贵美味的食物,家里也有钱选购舒适容易处理的家具,可是没有女佣到过摩柯姆路五十三号;家里堆的那些精美家具成了马波太太最疲累的负担。至于饮食方面,他们现在越来越仰赖速食,都是在每餐快吃饭时,依序补充平日疏于储存的食物。马波太太疏于整理家务已有很长一段时间,但是对家里这种混乱无序放手不管的现象,还是约翰死了以后的事。

当安妮想解决一件事的时候,她一定集中脑力做这件事,所以会放弃所有其他的工作,把一切的时间用在自己想完成的事上。她工作时动作很慢,但会集中所有心思完成一件工作,非常非常有把握地完成。她做事总是如此。可是现在安妮脑海里却有一种想法,而且她很忧虑这种想法,即使到现在,也无法用言语表达自己内心的忧虑,是一种很朦胧含糊的忧虑,说也奇怪,她担心的事与柯林斯夫人没有什么关联。

更奇怪的是,柯林斯夫人虽然很聪明,但却是造成她与马波先生感情破裂、随后恶化的原因。从马波那里得到的钱,只有豢养更大的胃口。这些钱已使她银行账户里的结余起了很大的变化,她个人对这种现象很满意,可是账户结余的钱,还没有多到可以让她满足想要达到的目标,而且结余数目的增加,部分来自于丈夫家用的补贴。对于马波太太还是挡在她的财路上,柯林斯夫人心里充满了敌意。

马波太太的确是挡了柯林斯夫人的财路。马波绝不可能离家而置后花园于不顾;也不可能受外在诱惑,放松对屋后八平方公尺后花园的紧绷监视。投注的心力增加,马波心里的负担也增多,是很自然的事。前些日子,马波每天还要到伦敦市区上班时,后花园乏人守护是很自然的,可是一旦养成持续监视后花园的习惯,他就不会中止。所以,他不会离家去见柯林斯夫人,而在家里,他总是有他自己的妻子。

柯林斯夫人既苦恼又愤怒,银行账户的余额,一周来,仅以先令单位上升,本来应该是以英镑的单位增多的。为了钱财,柯林斯夫人不择手段。她总是像蜜糖似的亲热对待马波太太。然而要得到马波太太的欢心,却也不容易。忧心丈夫,占据了安妮大部分心思,以致疏于解决自己面临的问题。再说安妮也非常憎恶别人表露出同情的态度,因为那可能显示,同情者比她更了解自己所遭遇的困扰。此外,在一个公认拥有酗酒丈夫是严重污点的社会中,马波太太还曾经“有模有样的被提出来表扬”,任何论及丈夫缺点的话,立即会激起她武装守护。

柯林斯夫人曾经在没有留意的情形下——虽然她自己那时认为这么做是不错的策略——透露出她清楚马波先生是怎么回事,可是却惊讶地发现,对她的这种了解,马波太太极度憎恨。对造成两人之间不和的原因,必须进一步说明,现在在心里,马波太太已经承认没有办法过那种阔太太的生活,已经没有办法再像以前一样穿着、习惯那些好衣服,她很妒忌比她更成功的人,她不喜欢柯林斯夫人,不喜欢她丰盈的体态,不喜欢她姣好的面貌,不喜欢她穿衣服的方式,不喜欢她的好衣服。可是马波太太的不喜欢,就像她其他的事一样,无足轻重,除了让对方感到一种轻微与莫名的敌意外,安妮根本没有能力表现出她的不喜欢,而柯林斯夫人轻轻松松就可以将这种敌意拨至一边,毫不在意。再说,本性上马波太太也不是那种会对他人鲁莽无礼的人。所以,柯林斯夫人仍然以相当高的频率出入摩柯姆路五十三号,用相当亲热的方式与马波太太闲聊,更经常在马波先生没喝得大醉时,趁机钻进熟悉的起居室,留下萦绕满室水仙花香与挥之不去的丰满肉体回忆,这类印象经常渗入马波被酒精浸泡而变得迟顿的脑海。但大体而言,这仅唤起马波少许的新鲜渴望;目前,马波对他拥有的书、酒、及知道自己在守护花园,感到非常满意。

马波很少完全喝醉,他也从来不尝试喝得酩酊大醉,最大极限不过是喝到觉得愉快的阶段——在经过初期的严酷阶段之后,心中的幻想被激起——这时他便无法做逻辑思考,无力处理脑海中接连不断兴起的思绪,最后无可避免又幻想自己被拘禁,送上绞刑台。在一大早,在昨天残余酒精的力道消除之前,马波很快就可以达到这种境界,随后而来的一整天里,马波只要机械式持续饮酒,就可以保持这种虚无的幻想,他发现自己的思想走的是一条令人觉得不愉快的路线,思想条理没有经过仔细设计,只是当时情况的自然结果,同时,很长一段时间,这种思想会持续不停出现。思路相当混乱的马波,安适坐在起居室窗户旁的摇椅上,偶而翻翻膝盖上的新书——现在出版商新书预告几乎全由邮局投送,马波一个礼拜平均买两本犯罪主题的书——对目前的生活,马波可以说是满意的。除了支使她拿着袋子到杂货店买更多的威士忌之外,妻子对马波来说代表的义意不大。起居室里威士忌的固定储存量是二瓶,少于这个固定存量,他就会要安妮去买,安妮是很方便使唤的人。马波吃得不多,安妮吃得更少;虽然安妮非常辛勤维持屋内整洁,却无济于事,更何况家里也没有那么多事好做。她整天就是轻手轻脚在屋里晃来晃去,穿着随便,这里碰碰,那里摸摸,换换东西,脑袋里忙着打算找些事来做。

结果,她发现的第一条要找的线索,竟是透过柯林斯夫人的牵引。那天晚上,柯林斯夫人还是照着往常的习惯留在摩柯姆路,马波喝得已经比平常的醉意更浓,结果晚餐就在起居室里解决,其实晚餐之前的点心——通常这餐安妮放弃不做——也在这里一并解决。当柯林斯夫人起身准备离开时,让人跌破眼镜的马波,竟然也缓缓从位子上站起来,打算送她回家。马波太太并没有表示反对的意思,她还没有担心他们之间会有那种事——那个时候。马波蹑手蹑脚把脚挤进靴子,那双脚有一个礼拜,除了拖鞋,没有受到更大限制。穿鞋耽搁了一会儿后,他们就离开了。马波太太还留在起居室,现在她又一个人,心里的忧虑又再次浮现。她开始在房里乱逛,这里摸摸,那里碰碰,换换东西。她想找一件东西,也没有特别想找什么,就只是找件东西。真的,这就是她问题的答案。

马波太太绕着起居室打转,她在马波整天专注凝视的窗口前,往外看了一会儿,但是窗外一片漆黑,除了窗户玻璃上自己的倒影,什么都看不见。之后,她又随手拿起放在壁炉上的一两样装饰品,再放回去。她的手指滑过书架上排列的书背。这些书引不起她的兴趣。然后,安妮晃到马波座椅旁,看到放在座椅扶手上的书,今天马波一直断断续续看这本书。安妮拾起书本,用手指拨动书页。不是一本有趣的书,安妮甚至于连书名——是某个人,或是其他人写的《法医学手册》——是什么意思都不知道。可是就在这个时候,书页却自动翻到书本其中一页便停止,眼前这一页有手指经常翻动的痕迹,由此得证这个部分比这本书其他部分更受瞩目。这部分谈的是有毒物品,段落的标题是“氰化物——氰化钾,氰化钠”。看到这里,安妮眉宇间揪起一道皱纹。她的思绪飘回离现在很多个月以前的那天早晨,那个在吉姆戏剧性抵达后的早晨。没有错,她发现放在浴室马波的架子上的瓶子,瓶子标签上就是这个名字——氰化钾。安妮继续看书本对标题的叙述。

死亡几乎是瞬间的事。受害者大叫一声后,重重倒下。嘴唇部分可能有些白色泡沫。受害者死亡后,尸体通常与生前无异,双颊呈现红色,容貌不变。

安妮·马波眉宇间的皱纹现在扭曲得更深了,呼吸开始急促。她还记得吉姆来的那天晚上,她在寤寐之际听到的声音。她听到马波上楼,走到他存放化学药剂的浴室,然后又听到马波下楼的声音。随后,她就听到一声大叫。

在下一步的推论里,她的记忆有错误,可是却是个足以证明她的疑虑的错误,这种情形实在怪异。安妮认为她记得自己在叫声响起的同时,听到重物倒地的声音。当然,那个时候她并没有听到。当马波说“干杯”时,年轻的吉姆坐在椅子上,可是安妮并不知道这种情形。因为受到书本的影响,所以安妮很笃定她听到重物倒地的声音。现在安妮已经知道,当时听到有东西拖过地板走向厨房是怎么一回事了。她猜测,无论如何那样东西早就已经从厨房移走。她现在也搞清楚,为什么威尔要花那么多的时间,坐在窗前监视花园不受他人干扰。多少个星期来,她心里一直思索的问题现在有了答案。突然间,她觉得好虚弱,安妮沉入座椅里。此时,脑海里一切其他记忆未经召唤,便纷纷涌现确认她的解答。她还记得,霎时之间他们如何变得有很多钱,任由他们处置,而马波第二天早上的举止,如何与这些情况吻合。安妮对自己的答案有十足把握。

就在她虚弱难过地倒回椅子里时,悚然听到丈夫的钥匙插入大门的声音。安妮惊慌地掩饰自己的行动,可是她太虚弱根本无法做任何事。马波走进起居室时,那本书还在安妮手上,书本依旧是打开的。安妮的大拇指就放在书页之间,就落在那段氰化钾的有趣叙述上。

马波跨进门槛,发现安妮做的事后,发出愤怒的嘶吼。他绝不可能宽贷翻动他珍贵藏书的人,他大步向前一把从安妮手中夺走书本,马波太太无助地坐在椅子上,没有任何抗拒的动作。她甚至于将书本稍微前伸,把书递给马波。可是当她这么做时,手刚好握到她翻到的那一页,有氰化物说明的那一页。

所有情形马波都看在眼里,也看到安妮的表情,他站定,神色惊骇。现在不需要再多说什么,一时间,马波明了他的妻子已经知道。她已经知道那件事了。

两个人什么都没说;在这个紧张时刻,他们两个人也不能说什么。他们彼此用同样奇特的姿势注视对方,安妮在注视他时,一只手放在胸前,神情激动,同时流着眼泪,马波的一只手也盖在心脏上。近来,身体里的这部分器官有点不适,有剧烈跳动的现象,他也没多加留意,现在他又可以明显感觉出它在急剧跳动。心脏重击胸腔,销蚀他的力量,所以马波必须扶住椅背支撑身躯。

安妮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轻微叫声,书本从她手中落地,接着她便低泣,从房里逃开,没有再凝视他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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