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金警长说:“等一下,奎因先生。”然后慢吞吞地走出房间。等他再度返回时,身边跟着大个子厚胸脯的老米洛·威洛比医生。

“我想我听到了你那辆破车拼着老命上山的声音,医生。”警长边走边说。

“我尽快赶来了,达金,”威洛比医生没好气地说,“今天早上有三个盲肠手术——他们就像葡萄一样成串上门。哦,奎因先生!”

“你好,医生。”他们热情握手。埃勒里喜欢这位率直的老医生,能再见面委实令人高兴。但是今天早上,威洛比医生坚挺的肩膀却垂了下来。他四下张望,在埃勒里看来,似乎不像平常那样轻松自在。

威洛比医生也回忆起过往了,埃勒里想。

“你好,巴亚德。”医生低声说。

“你好,威洛比医生。”

两人都没有伸出手来。

其他人点头致意以后,医生对埃勒里说:“我无意打断你们。”

“你知道我们想要做什么吧,医生?”

“达金在电话上告诉我了。”

“能请你在旁边稍候片刻吗?”

“恐伯不行。我还有几个电话要打,然后必须赶回办公室进行日常的门诊。”

“你会在那里吧,下午的休息时间?”

“除非下村的马拉考斯基太太决定不等到明天,提早生下她的双胞胎。”

“那好吧,医生,我晚一点再打电话给你。”

威洛比医生离开巴亚德·福克斯的房子时似乎松了一口气,埃勒里暗忖。过没多久,他们就听到他的车子急急开下山的声音。对莱特镇居民的秘密知道得比埃米琳·杜普雷还多的米洛·威洛比医生,是不是也对杰西卡·福克斯的死知道些什么,而从来没有透露?似乎不太可能。即使如此,埃勒里仍然暗暗在心里做了一条注记。

“我想我们可以继续了,”他简短地说,“巴亚德,一五一十告诉我,十二年前的那天早上,当你走进厨房去帮你妻子拿葡萄汁时,发生了什么事?”

“如果你看过证词,奎因先生——”

“我要再听你亲口说一次,巴亚德。包括所有细节。”

巴亚德蹙眉。“我一走进厨房——在托伯特进门之前——查看储物柜要找瓶葡萄汁时,发现我们的葡萄汁都喝完了。杰西卡一向喜欢喝葡萄汁,我们通常喝得很多,特别是夏天。总之,我就打电话叫杂货店马上送半打瓶装葡萄汁过来。”

“你打电话给洛根杂货店,位于斯洛克姆路和华盛顿街转加的那一家?”

“对,我们所有的杂货和肉制品都在那里购买。打了订货电话后——我们的电话摆在厨房外面的走道上,奎因先生一我又回到厨房,把一个水瓶和一个玻璃杯拿下来。就在做这些事的时候,我哥哥进来了,然后我们就谈了起来。”

“所以,我们现在知道,你和托伯特在厨房里,在水瓶和玻璃杯碗前,一边讨论你们两家的四角问题,一边等洛根杂货店送一批新的葡萄汁过来。听着,爱米莉·福克斯,审判时曾提到,在葡萄汁送来之前的这段时间,你也曾经登门拜访。”

爱米莉从窗边转过身来。“你说什么?”

“你临时造访,福克斯太太。先前你曾跟我们提过。”

“哦,是的,”爱米莉说,“我在我家后花园里摘了几朵白色和紫色的丁香。我知道那天早上杰西卡要下楼,我想她会喜欢有些花做伴。所以我就带了些过去。”

“你进这栋房子——让我想想看……是从前门吗,福克斯太太,还是从后门?”

“从后门,奎因先生。从厨房进来。”

“那你一定撞见你丈夫正在和巴亚德谈话?”

“是的。”爱米莉的背挺得更直了,“我吓了一跳,因为我以为托伯特直接上店里去了。但是托伯特说,他临时过来和巴亚德讨论一些生意上的事,巴亚德没有反驳,于是我就走进客厅——巴亚德说杰西卡就在那里躺着。她在沙发上休息,腿上盖着阿富汗毛毯。我还记得,她说了一些赞美丁香的话。我到楼上浴室往花瓶里装了些水,然后带下楼来,再插上丁香。我们聊了一会儿。”

“关于什么,福克斯太太?”

爱米莉愣了一下。“我记不清楚了,奎因先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这点我确定。”

埃勒里·奎因微笑。“十二年前,你在证人席上说,你们谈了杰西卡久病后的感觉;还有春季大扫除,杰西卡家已经错过了,让她觉得很过意不去;还说起琳达和戴维相处得很好,特别是他们正好处在男生讨厌女生的年龄——”戴维和琳达偷偷握紧了彼此的手——“还有你们的丈夫,老爱抱怨生意有多差。”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托伯特的妻子叹了口气。

“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正如你所说,福克斯太太。然后你就离开了吗?”

“是的。我只在这里待了几分钟。”

“从哪个门离开的呢,福克斯太太?你还记得吗?”

“前门,我想……是的,前门。”埃勒里点点头,与她当初的证词相符,“我记得我没有从厨房那个门出去,因为我不想打扰男人们……讨论生意。”

“哦,你是为了这个理由吗?顺便问一下,福克斯太太,你记不记得这一点:在你要进房子时,就是你带着要给杰西卡的丁香花穿过后院走向厨房后门时,厨房窗户是开着还是关着的?”

“厨房窗户?”爱米莉摇摇头,“我不记得了,奎因先生。”

“不怪你,”埃勒里微笑着说,“这种细节太琐碎了。但是请你试着回忆一下,福克斯太太。比如说,当你接近厨房的门时,你听得到你丈夫和巴亚德的谈话吗?从后面院子?或从后面走道?”

“呃,这个……等等。是的,我想我听得到他们的声音。嗡嗡嗡,就那样。你知道,有时候你能够听到讲话的声音,但是无法分辨内容。”

“事实上,”巴亚德突然说,“窗户是开着的,爱米莉为夜里下过雨,我清晨三点钟左右曾经起来巡视过房子一遍,关上所有的窗户。所以那天早上我起来以后,第一件事就是把屋子里的所有窗户又打开。”

“那么,厨房的窗户是开着的,”埃勒里说,“先前我一直在纳闷这一点。”他没有解释为什么,但神情愉悦地继续说道,“让我们都到厨房去吧,我们在那里继续进行调查。”

莱特镇的女人们一向对自家厨房很自豪,山丘区的女人也不例外。

她们的厨房可不是像城市里那种长宽各十英尺的小“蒸笼”,让人望而却步。在莱特镇,厨房可是家庭生活的重心及避风港(好比旧时的酒馆),而且全都非常宽敞,能容纳一个大炉灶、一个大冰箱、一张大桌子及许多椅子。厨房内妥帖地摆着各种烹饪器具和橱柜,还有额外的活动空间。

这位过世女主人的厨房,毫无疑问连镇上最严苛的上层妇女都会大为赞许。即使透过十多年未曾清扫的尘垢和污渍,女主人坚韧的主妇特质仍然依稀可辨。顺着一面长墙摆着整套的收纳橱柜,中间有瓷面的双水槽。水槽下面是碗盘柜,里面有很多个抽屉;水槽上面是小型橱柜,全部是主妇喜爱的玻璃镶板设计,里面的架子讲究地铺上了蓝白花色的油布,摆满了平常用和宴客用的各种餐具,玻璃器皿同样也分成一般或称为日用,以及高级或称特别场合使用的两个大类,此外还有各种精致的烹饪器具、作料、调味品、香料、早餐麦片,以及好主妇应该备齐的所有配备。只要缺了其中一项,都会让莱特镇的上层妇女深感惶恐。对面的墙壁前则摆着一套大型的白色炉灶,包括两烤箱、一个暖炉及六个火头;一个六英尺高的双门冰箱紧贴墙面摆放着。一张瓷面的大桌子占据了厨房的中心位置,几张坚固的白色木椅整齐地摆进桌子底下。水槽上方是一扇双开窗,望出去是托伯特·福克斯家房子的一侧。后面的墙壁开了一道门,门上安装着夏天用的纱门。达金警长已经把后门和窗户都打开来,透过生锈的纱门,可以望见后阳台和杂草丛生的花园,以及一条通往托伯特·福克斯家后花园的步道。

“这是我的——琳尼,你瞧。爸爸。”戴维·福克斯微微一笑,“这是我的棋子。”

在厨房桌子上,黑色和红色的棋子仍然摆在棋盘上,一盘十二年前开始下的棋局,一直没有下完。

“真怪异。”琳达打着哆嗦。

“我们在前一晚开始玩的,戴维,”巴亚德微笑着说,“但是玩到一半停下来,因为你必须上床睡觉了。”

“我记不清楚了,爸爸。”

“你怪我半途停局,因为你正好占上风。当时你的确是占上风。”

巴亚德环顾四周,嘴角仍然带着微笑。炉子上摆着两个钢底的锅,因为太久没用而变得乌青,冰箱的把手也褪了色。十二个没有暖气的冬天所带来的潮湿,使得蓝白相间的塑胶地板都龟裂变形了,而且这里的每样东西都覆盖着厚厚的一层灰。但是巴亚德似乎并不在意,他只是不停地东张西望,脸上一直挂着开心的笑容。

“这些窗户,这些纱窗。”埃勒里说。

全都是全罩式纱窗,安装方式就像防暴风雪用的安全窗一样,用一个钩子向内钩锁着,不会影响窗户的开关。

“这些纱窗和十二年前那个早上一模一样吗?”

“没错,”达金警长说,“如果你是在想,也许厨房的纱窗或房子里其他纱窗曾被外头的人从花园或车道动过手脚,那我可以向你保证,绝对没有,奎因先生。我亲自彻底检查过——在刚开始调查时,那是头一项工作。”

埃勒里·奎因立刻取消了所有关于厨房窗户的问题。“那好,巴亚德,我们继续谈。我假设,那天早上你用来装葡萄汁的水瓶和玻璃杯都不在这里……”

“那些是审判时的证物。”霍威警探说。他似乎也让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脸马上红了起来,自卫般地哼了一声。

埃勒里·奎因没有理会他。“巴亚德,这里还有没有和你当时所用的一样的水瓶和玻璃杯?”

“不可能还有另一个水瓶,”巴亚德回答,“那是一整套冷饮茶具,包括一个水瓶和八个玻璃杯。这边的架子上应该还有几个相同的玻璃杯。”他立刻查看水槽左上方的玻璃门小橱柜,“没错。在这里,奎因先生。”

埃勒里·奎因走近小橱柜,试着打开。但是橱门卡住了,长年的潮湿使木框膨胀了。达金警长掏出一把多功能小刀,两人合力把橱门撬开。

埃勒里·奎因取下巴亚德所指的其中一个玻璃杯,把表面的灰尘吹掉。

那是暗紫色的厚玻璃器皿,几乎不透明,环绕整个杯子雕着成串的葡萄。

他若有所思地举了举手上的杯子。“这和你那天早上用的那个一样吗,巴亚德?”

“哦,没错。是同一套的其中一个。”

“水瓶的颜色和设计,都和这个一样吗?”

“是的。”

“可惜我们没有原来的那个水瓶。那么,我们只好拿个替代品权充一下了。上面这个应该可以。”

埃勒里·奎因取下一个普通的透明玻璃水瓶,吹掉上面的灰尘,然后连同紫色玻璃杯都交给了巴亚德。

“现在,示范给我看,你从橱柜里拿出那套紫色茶具中原有的水瓶和一个玻璃杯以后,做了什么。”

巴亚德把水瓶和玻璃杯放在水槽的瓷面滤水板上。

“哦,不对,”埃勒里笑着说,“根据证词,你把水瓶和玻璃杯从橱柜里拿出来以后,先拿到水槽冲洗。”

巴亚德脸红了起来。“是这样吗?我忘记了。”

“忘记是很自然的。你就拿了那些而已吗,只有水瓶和玻璃杯?”

“就是这些。”

“当时滤水板或水槽里,有没有摆着其他东西,巴亚德?”

“没有。那天早上,在戴维上学后、杰西卡下楼前,我就把戴维和我的早餐碗盘都洗好擦干了。当时滤水板上面是空的。除了水瓶和玻璃杯,没有其他东西。”

埃勒里·奎因站在那里,回想着先前看过的审判记录。

杰西卡·福克斯那天早上没有吃早餐。她的最后一餐是前一晚和她丈夫及儿子一起吃的,他们没有人因为那顿饭而吃坏肚子。第二天早上起床时,她精神和体力都不错,而且因为好几个月来第一次要下楼而感到兴奋不已。那天早上,杰西卡最早且唯一吃进肚子里的东西,就是葡萄汁,是巴亚德为她准备的。

两小时以后,她的病情就变得十分严重。

那天早上除了葡萄汁她没有吃过其他任何东西这个事实,是杰西卡自己说的,这是来自威洛比医生的证词:医生接到巴亚德慌张的电话后抵达巴亚德·福克斯家,杰西卡亲口对他说了这条重要信息。

显然一开始时,威洛比

医生并没有起疑。但是后来拼凑起来的证据毫无疑问地显示——或者至少许多医界杰出人士都完全同意——杰西卡是因为毛地黄中毒身亡。

药品来源并不神秘,几乎整整一瓶的这种药物,就放在楼上浴室的医药柜里。杰西卡的心脏一向不好,而与肺炎搏斗的压力让情况更糟糕,威洛比医生曾有一阵开了毛地黄酊剂的处方,要她每天服用。

这是一种强力的心脏兴奋剂,颜色墨绿,是从紫色毛地黄中萃取出来的,普遍用于心脏疾病,可以矫正丧失的心脏代偿作用。杰西卡本人告诉威洛比医生,她遵照他的指示,早在两个星期以前,也就是阵亡将士纪念日那天,就已经停止服用毛地黄了。

然而由后来验尸发现的各种症状,以及正式与非正式的医学意见都直指一个事实,那就是杰西卡·福克斯的死,是由致死剂量的毛地黄所造成,而该药剂一定是在那天早上服下的。

很显然,她并不是在一般的服药过程中,因本身误食过量药剂而意外丧生。同样明显的是,超额剂量是在那天早上刻意加进她所吃或所喝的东西里面的。根据她本人说的话,那天早上她唯一进食的东西就是葡萄汁,所以基本上可以就此论定,过量的毛地黄——具有毒性的剂量——是被掺人给杰西卡·福克斯喝的葡萄汁里面。

问题是:这些药剂,到底是如何掺入杰西卡的葡萄汁里面的?这就是所有问题的症结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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