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在与亨德里格斯检察官见面前的半小时,埃勒里重温了他对莱特镇的认识。

当他在上村一带漫步时,觉得这里的改变并不大:几年来只多了几家新店铺;毗邻杰兹里巷,在邮局和廉价商店后面,有一处新建且繁忙的停车场;在华盛顿街上,凯尔顿大楼隔壁那栋办公大楼的安迪·比罗巴提恩花店,换了不同颜色的油漆;埃米尔·波芬柏格牙医诊所不见了;霍利斯饭店搭起了一个新的入口遮阳篷,非常高雅;在中央南街和惠斯林北街的道路两旁,形形色色的商店橱窗里挂着旗帜,展现他们是一颗、两颗或三颗蓝星店面;位于中央南街与广场交会处的《莱特镇记事报》本部的厚玻璃后面,老菲尼·贝克和往常一样,还在努力擦拭着印刷机;在路易·卡恩宝石戏院隔壁的艾尔·布朗冰淇淋店,仿佛永无休止似的一直在出售纽约大学牌冰淇淋给莱特镇中学的少男少女;在圆形的市中心广场上,本镇创建人杰里尔·莱特的铜像仍对着石制马槽沉思默想,他的鼻子和手臂上点缀着鸟粪,而在生了铜锈的背部的方向,正好是位于广场北边由约翰·莱特经营的莱特镇国民银行。

这和埃勒里原来所熟知的莱特镇非常近似;这一定,他想,也和杰西卡·福克斯所知道的莱特镇非常近似。

埃勒里·奎因踱到了老树茂密的州立街。他经过镇政府,放眼街对面的卡内基图书馆,艾金小姐仍坐在那里吗?他很好奇,老鹰以及有蛀洞的猫头鹰标本还摆在前厅吗?然后,他走到了“新的”镇法院,当然现在看起来已经不是那么新了:花岗岩外墙脏污暗淡了些,巴洛克风格廊柱上的铜字需要重新磨光,脚下的宽阶梯也已经微露疲态。但是顶层看守所的窗户铁栏杆看起来还是一模一样;在刹那间的想象中,埃勒里几乎可以看见吉姆·海特痛苦的面孔,从其中的一扇窗户俯望着他。

亨德里格斯检察官的态度极为冷淡。

“没错,我们是乡下地方,”这位莱特镇的检察官刻薄地说,“我们不喜欢外人进入我们的地盘,插手我们的事务,奎因先生。我是个有话直说的人。十二年前,巴亚德·福克斯已经得到了公平的审判,这案子早已是陈年旧事了。重新调查的意义在哪里?”

“这牵涉到比莱持镇的地方性,甚至比巴亚德·福克斯个人还要重要的利害关系,亨德里格斯先生。”

“什么?”

埃勒里·奎因向他吐露了秘密。

“呃,”亨德里格斯撅起他的北方佬嘴唇,“我不得不说,这实在是很奇怪的心理疗法。”他甚至不想花力气遮掩心中的敌意。

“戴维·福克斯上尉,”埃勒里狡黠地指出,“目前是莱特镇最值得骄傲的资产。”

“没错,当然。”亨德里格斯看起来有些不安,“很抱歉听到他有这种状况。但这简直就像最疯狂的黑夜跳伞,奎因先生。除了伤害,你的调查不会给这孩子带来任何好处,因为这只会重新燃起他的希望,最后却不得不让他失望。巴亚德·福克斯在十二年前杀害了他的妻子,这就是全部的事实。你只是在浪费自己的时间。”他没有说出的是“还有我的时间”,但口气隐含的就是这个意思。

再继续克制就要让人不耐了,埃勒里不悦地紧皱着眉头。“顺便问一下,亨德里格斯先生,在福克斯案审判期间,谁是莱特镇的检察官?”

“汤姆·加柏克。”

“加柏克?”

“他是伊莱·马丁法官的得意门生,他以前常亲自挑选,然后一手训练。汤姆的确是个出色的检察官,虽然行事风格和我全然不同。”

“加柏克,”埃勒里饶有兴味地说,“不是有个加柏克什么来着——迈伦!迈伦·加柏克是海特案的证人之一,他是上村药房的老板。他和侦办福克斯案的加柏克是亲戚?”

“他是汤姆的哥哥。顺便说一句,上村药房已经不是迈伦的了。他在一九四二还是一九四三年年底突发心脏病死了,应该没错?他的寡妇把药房卖给了阿尔文·肯恩,然后搬到加州去了。”

“阿尔文·肯恩。”这名字让他心头一震。肯恩?然后埃勒里想起来,在纽约奎因家的客厅里戴维·福克斯脸上的表情。“哦,是的。呃,亨德里格斯先生,我可能有必要和汤姆·加柏克谈一谈。在哪里可以找得到他?”

“去问白宫吧,”亨德里格斯检察官咧嘴笑了,“汤姆,到华盛顿特区宾夕法尼亚大道负责秘密任务。据我最后一次听到的消息,他已转调他处,替总统执行任务。他现在可能在巴黎,也有可能在莫斯科,或天知道在哪里。本地孩子出人头地哪!”

“你好像有点酸溜溜的呢。”埃勒里微微一笑,“既然如此,亨德里格斯先生,我相信,你不介意我查阅福克斯案子的所有官方记录吧……嗯?”

检察官无可奈何地把双手一摊。

四天以后,埃勒里到达金警长的办公室拜访。

“我正在纳闷你怎样了昵,”警长说,“从哪方面人手?”

“我正在研读法院的旧记录。”

“查出什么了吗?”

“如果你是指错误——没有。”

达金警长叹了口气。“我告诉过你,奎因先生,这是个简单明白的案子。”

“哦,的确没错。”埃勒里凝视着窗外,街对面是莱特镇电力公司和州北电话公司两栋大楼。他记忆中的老榆树依然挡住视线,但是今天早上却特别让人厌烦。这是个大风呼啸的阴沉日子。“不过我本来就不期待会发现任何令人惊讶的东西。我原本就假定,若想从中发现什么,工作量一定会超过图书馆员。”

“巴亚德·福克斯还守规矩吧?”

“非常守规矩,我必须说,尤其是在霍威警探一丝不苟地执行命令、坚持和他同床共寝的情况之下。爱米莉·福克斯把二楼街边的房间让出来给他们使用。”

“真是难为了巴亚德。”达金说。

“他挺得住的。已经没有那么害羞了,放轻松了许多,虽然和他哥哥托伯特之间的关系还很紧张。我好奇背后是不是有什么隐情。有吗,曾经?”

“据我所知没有。他们一直是生意上的好伙伴。”

“我的了解也是这样。总之,巴亚德可以整天坐着和戴维聊往事——只要戴维在旁边的时候,但这并不常见;毕竟,这对戴维来说并不容易。还有,他也试着去了解琳达,对琳达很有好感,再不,就是拼命吃爱米莉做的水果派。”

“那女人做的派会撑死人。”警长嘟囔道,“所以现在怎么办,奎因先生?”

“这个。”

埃勒里·奎因交给他一张用打字机打出的名单。达金慢慢把名单浏览了一遍。

“你要找这些人?”

“是的。”

“什么时候?”

“从现在开始,随时准备接受召集。他们都还在镇上吗?”

“是的,甚至那个黑人男孩小杰克逊都在。”

“比我期望的好多了。你为什么说‘甚至’?”

“亚伯·杰克逊正在服役——他是亨利·克莱·杰克逊的儿子,那个杰克逊厨师。”埃勒里点点头,露出微笑。他回想起在约翰·莱特家里,老亨利·克莱穿着一身管家制服宣布晚餐时间到了,那是埃勒里第一次造访莱特镇,埃尔米奥娜·莱特要将他介绍给她在莱特镇的所有亲朋好友。“可是我今天早上才在州立街上瞧见亚伯。你要在巴亚德·福克斯的房子举行召集大会吗,奎因先生?”

“哦,是的。我相信所谓的气氛这回事,达金。”埃勒里轻敲着警长的办公桌,再度凝视窗外,“身历其境的气氛……会令人毛骨悚然。”

他喃喃地说。

达金眨了眨眼。“你非得这样做不可吗?”

“那是谋杀案发生的地点。”

“那栋房子简直是座坟墓了,奎因先生。已经尘封了十几年,我觉得那就像盗墓一般。”

“那就让我们两个都觉得像是盗墓者吧。”

警长瞪大了眼睛。

“因为我需要一个友好的场面,”埃勒里抱怨道,“我要拯救的是两个面对着和死亡一样恶劣命运的年轻人,而霍威是个叫人沮丧的吸血虫。我需要有个友好的场面,达金。”

达金伸手去拿他那顶有檐的帽子。“看来我只好遵命当个傻瓜兼恶徒了,”他嘟囔着,耸了耸肩,“没问题,奎因先生,我们这就去盗那座坟墓吧。”

那天接近中午的时候,埃勒里带领着一队紧张不安的人马,穿过两片草坪,来到巴亚德·福克斯的房子那扇斑驳褪色、历经风吹雨打的大门前。

当他用爱米莉在饰物盒里保存了十二年,已经失去光泽的钥匙打开大门时,一瞬间感觉似乎是有股冻结的生命力或者冲击力,向他迎面袭来。当他推开门时,大门还发出尖锐的吱呀声,仿佛房子本身抗议自己从悠远的睡眠中被叫醒一样。一走迸充满霉味的玄关,感受就更为强烈。一张桃花心木接待桌的抽屉敞开着,仿佛刚刚被拉开。他们可以看见,抽屉里有条小狗用的皮领圈、一个白色的电灯泡,一堆凌乱的纸张(其中有贺卡、洗衣账单。笔迹潦草的家务备忘录、,旧信件)、一个有破洞的发网,几颗弹珠、一份日期是一九三二年六月二日的《莱特镇记事报》,几张有折痕的照片……就和所有家庭的“杂物”抽屉一样,什么零星琐碎的东两都有,不管如何有效管理,仍然逃不过需要不断整理的命运。桌旁一张深紫色条纹缎面的桃花心木椅子上,摆着一件小男孩的红色套头毛衣,好像昨天才被随意抛在那里。毛衣在琳达的碰触下,先是扬起一阵细密的灰尘和成群的飞蛾,随后就碎裂成片。

东方风格的地毯有一角因为十二年前匆忙的脚步而翻了过来。桌子上方,有幅麦克斯菲尔德·帕里什作品的复制品,将他们的目光从条纹壁纸吸引过来,这里需要费一番工夫修整。透过层层灰尘及充塞天花板各个角落的蜘蛛网,他们看见的并不是一座死屋,它的生命悬而未决。

“瞧瞧这灰尘,”爱米莉·福克斯说,“托伯特,我告诉过你,我们应该打扫这栋房子——”

托伯特摇了摇头,四处张望。戴维和琳达有点鬼鬼祟祟地紧紧依偎在一起。

但是巴亚德·福克斯却整个人都活了过来。他的双颊发光,凹陷的眼睛灼灼有神。他站在那里看着,闻着,简直像是在品尝他的房子。

“还是老样子,”他用愉快的音调说,“和原来一模一样。”

巴亚德·福克斯突然小步跑向玄关左边的一条走道。霍威警探吓了一跳,迈着沉重的步子追了上去。但是他马上止了步,因为巴亚德·福克斯也停住了……他停下来专心看着一间房间,一间颇为平常的房间,那是莱特镇山丘区常见的典型的客厅,但是巴亚德看着它的样子,仿佛那里面埋着他这一生所有的秘密,而他是从来生怀着谦卑和讶异的心情在看着它。

他走了进去。受到他的感染,大家几乎也是蹑手蹑脚地尾随在后。

达金警长一边嘟囔,一边拉开了窗户和窗板。微风吹了进来,懒懒地搅动着酸滞的空气。过了一会儿,终于能比较畅然地呼吸了。

“我需要她的照片,”埃勒里说,“我需要杰西卡·福克斯在悲剧发生前不久的照片。”

他看着巴亚德,但巴亚德却紧盯着沙发,那是一张法式乡村沙发的复制品。埃勒里纳闷,那件不起眼的家具究竟有什么地方值得这个男人如此专注。然后他突然意识到,巴亚德不是在看沙发,而是在看盖在沙发上的那条阿富汗毛毯。一件充满想象力的编织品,出自具有一双巧手的女人。它随意地披在沙发上,没有因岁月而褪色,你只要眯一下眼睛,就能看到一个手艺精湛、脸色苍白的女人,在灰尘之中躺在毛毯下。

“当时杰西卡已经病了好几个月,”戴维的父亲凝视着那条阿富汗毛毯,用温柔的声音开始述说,“她患了肺炎,我想威洛比医生是这样说的——她没有死于这个疾病是个奇迹,因为她的健康状况一向不好,奎因先生——长久以来都是体弱多病,记得吗,戴维?”戴维喃喃地应道:“我记得,爸爸。”

“开始那两个月,我请了一个日班护士和一个晚班护士。我记得,日班护士是亨什利小姐,是铁路岔口那边亨什利家的女孩,脾气非常好——杰西卡很喜欢她,至于晚班护士,我就不记得了。”

“古安尼格太太,那个跋扈的老肥婆。”爱米莉出人意料地开了口。

然后她脸红起来,退避到阴影当中。

“没错,爱米莉,”他的小叔子点着头说,“是古安尼格太太,杰西卡认为她是个老巫婆。但是我们找不到其他人,再说,那个女人挺专业的。威洛比医生极力推荐她。”

“请问,”埃勒里问达金警长,“你和威洛比医生联络上了吗?”

“他在医院

,正在动手术,”达金回答,“他一动完手术马上就会赶过来,奎因先生。”

“继续说,巴亚德。”

“但是两个月以后,杰西卡仍然病得很重,我把护士都辞掉了。”

巴亚德面对着那条阿富汗毛毯,“杰西卡还在生病,但是我把她们都辞掉了。”

一时间,四周静默了下来,令人不安。

“我记得审判记录里提到过这一点,”埃勒里喃喃说道,“不过我不记得是否有任何解释。理由是什么,巴亚德?”

巴亚德说:“是的,奎因先生,当然有理由。”

房间里有人倒吸了一口气。埃勒里环顾四周,所有人仍然和原先一样神情紧张,而且一致地面无血色。他看了一眼达金。警长似乎对着托伯特·福克斯的方向点了点头。

“我辞退了护士,”巴亚德柔声接着说,“决定自己来照顾妻子。哥哥和我合伙做生意,当我需要留在家中时,不至于会造成太大的问题。我们同意,由托伯特一个人来维持生意的运作,直到杰西卡康复起来为止。”

托伯特清了好几次喉咙后,才能开口说话:“没错,而且我也的确那样做了,一个人扛起两个人的工作。”他的话里带着极为奇怪的自卫口吻。

“是的,托伯特,我得说你的确是那样做的。”他弟弟回答。

从一开始的诡异气氛中,埃勒里就知道他抓住了某个东西——某个在审判时没有出现的东西。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才出现,他无法想象,除非被关了十二年,会改变一个人的价值观。当时让他保持沉默的理由,现在可能反而成为他想要说话的理由。

托伯特不断地清喉咙。

“我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一天——”巴亚德继续说。

“哪一天,请说明白?”埃勒里问。

“杰西卡第一次能自己走下楼来的那一天,奎因先生。那是六月初一个阳光普照的温暖早晨……呃,也不算是月初了,也许。日期是六月十四日。我想,我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一天。一九三二年六月十四日。”

埃勒里·奎因环顾周围,心想:其他人也永远不会忘记。

“当时房间看起来……就像现在这样。窗户是打开的,风吹动着窗帘,我把我妻子安顿在沙发上,还在她身上盖了那条阿富汗毛毯。杰西卡对那条毛毯感到特别骄傲,那是她亲手编织的。”

“我记得。”琳达喃喃地说,她倚着戴维的臂膀,把那件破毛衣紧紧抓在胸前,“我常问她,我是不是可以借那条毛毯来玩家家酒,杰西卡婶婶总是说:‘听着,宝贝,你会把它弄脏的。’然后给我一块饼干作为补偿。”

巴亚德微微一笑。“没错,杰西卡总是把东西整理得干净整齐,琳达。总之,那天早晨她精神挺不错,脸颊也有了血色。我想她很兴奋,长久卧床以后,终于能下楼来,因为她说她不想吃早餐——说她不饿。我感到担忧,因为杰西卡从前一晚吃过晚餐以后,就没有再吃任何东西,而她需要补充体力。我坚持要她吃一些蛋,或至少一片奶油吐司时,她还有点恼怒。威洛比医生曾经交代,不要让她情绪亢奋,所以当她最后妥协,答应我至少会喝一些葡萄汁时,我就不再坚持了。”

“我想当时家里没有请人帮忙?”埃勒里问道。

“没有固定的帮佣,奎因先生。我们的女仆玛吉·拉罗什走了以后,杰西卡原本想再找个好的人手,然后她就得了肺炎,所以通过爱米莉,我雇了个下村的波兰女人兼差,一星期来打扫两次——一星期只做几小时。戴维和我常常自己做饭、洗碗盘——记得吗,戴维?”

戴维再次说:“我记得,爸爸。”

“那个早晨,兼差的清洁妇不在房子里吗?”

“不在。她还要再过几天才会来。”

“我记得证词里面提到,戴维当时在公立学校上课。”

“是的。在我们这里,学校要到六月底才开始放暑假。当时只有我妻子和我在房子里。”

达金警长咳了几声。“对不起……那并不完全正确,福克斯先生。你哥哥当时不也在这里吗?”

“哦,是的。我以为他的意思是指,当我把杰西卡刚刚带下楼的时候。是的,托伯特也在这里,稍晚一点过来的。”

“那在审判时也提到了,”爱米莉·福克斯说话时似乎呼吸困难,“要这样说起来,我当时也在这里,我带了花来给杰西卡——”

“一件一件照顺序来,福克斯太太。”埃勒里微笑道,“是的,我记得这个时间点的证词。你丈夫临时上门,和你的小叔子讨论机械厂里的一些事情。是不是这样,两位先生?”

“不是。”

巴亚德几乎是吼出来的。

“不是?”埃勒里说。

“不是!我说过我会说实话,我就会说。托伯特,你最好也说实话!我不知道那有什么意义——如果真有任何意义的话。但是奎因先生要的是真相,那么,天哪,这就是真相。我已经坐了十二年的牢,托伯特,杰西卡也在双子山墓园的一棵树下安眠了十二年。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再伤害我们了!如果这会伤害你和爱米莉……我很抱歉,托伯特,但是对我来说,我儿子比任何人任何事都重要!”

原本想要说话的托伯特,此时未置一语就闭上了嘴。他脸色通红,而且开始冒汗。

“巴亚德你的意思,是说你哥哥那天早上不是临时起意,过来和你讨论生意上的事?”

“他根本不是‘临时起意’。我打电话给他,告诉他一定要过来谈谈。不——不是关于生意上的事。”

戴维看看他父亲,又看看他伯父,全然不知所措。

“但是托伯特在证人席上的证词,”埃勒里语气委婉地说,“是说那只是一场纯粹有关生意的谈话,巴亚德,我不记得有什么和你哥哥的证词相抵触的内容。”

巴亚德露出了笑容——多么像只狐狸呀,埃勒里心想。的确,就某个诡异的角度来看,他可真像一只狐狸。“当时,我以为可以就这样让事情过去算了。杰西卡尸骨未寒,我无法忍受在法庭上暴露可以让埃米琳·杜普雷这种人在我妻子坟前说三道四的闲话。”

“另一个男人!”爱米莉失声惊叫。

托伯特的妻子原本一直安静地站在一旁,只是脸色愈来愈苍白。

然而此时,当她发出这样的哀号时,就仿佛她深沉的内心有一堵水坝突然决堤了。

于是一发不可收拾了——埃勒里的初次试探,凿穿了一角——他后退一步,让自己退居配角,让洪水泄流而下。

审判期间,曾经有人提及“另一个男人”的可能性,但是无论检控方如何费尽苦心——事实上,还有被告律师的多方努力,虽然彼此目的不同——“另一个男人”的神秘面纱,就是一直无法揭开。到最后,这条线索只能无疾而终。但是陪审团都相信,杰西卡·福克斯、巴亚德·福克斯以及某个未知的男人,形成了一般所熟悉的三角关系,让丈夫产生了谋害妻子的动机,这是连脑筋最迟钝的候补陪审员都能够理解的说法。最主要也是最明显的事实就是:只有巴亚德·福克斯有可能毒害他的妻子,而这个事实又具有充分且不可动摇的证据。

尽管如此,在十二年后的此时却突然发现,“另一个男人”并不是有着一张空白面孔的某个陌生男子,而是巴亚德·福克斯自己的亲哥哥……动机似乎更强烈了。

埃勒里·奎因站在满布灰尘和湿气的房间的边缘,将每个片段拼凑起来。

当时巴亚德四十岁、托伯特四十一岁,杰西卡和爱米莉都是三十五岁,戴维和琳达分别是十岁和九岁。两个家庭毗邻而居——一边是充满活力,英俊潇洒的托伯特·福克斯和畏缩胆小、渐呈老态的爱米莉,还有喧闹嬉要的琳达;另一边则是消瘦、沉默又有点忧伤的巴亚德·福克斯,有个身材高挑、情感丰富的妻子,再加上年幼的戴维。

情形应该显而易见,埃勒里想。然而,根据庭审记录和当时报纸的描述,没有人怀疑到这一点。真相终究会出现,他想,只是有时候要耐心等待时机。

“我开始看出端倪,”巴亚德平静地指出,“是在杰西卡罹患肺炎的初期。她有时候晚上会神志不清地胡言乱语。有一次,那个胖护士——古安尼格太太——在隔壁房间休息,我单独和我妻子在一起,她昏昏沉沉地叫着我哥哥的名字。我不可能弄错她叫他的意思。从那以后,就如我几分钟前所说的,我尽快将两名看护辞退,像个侦探一样提高警觉。我不想让人家闲言闲语。

“然后有一天,同样的情形又发生了。不管愿不愿意,眼前的一切已经昭然若揭。所以我开始注意到某些事情——很多迹象、细微的小事—一以前我一直视而不见。比如说,我哥哥对我妻子不同寻常的关切;我妻子以为没人注意的时候看他的眼神;托伯特打电话来的方式,诸如此类。

“等到杰西卡恢复到可以下床时,那时可以说,我对整件事情都已经相当确定了,连一个字都不需要开口问她……或他。”

“那已经过去了。已经过去了,都结束了,”他的哥哥哽咽道,“巴亚德,看在老天的分上,现在把这一切挖出来有什么意义?”

“他要真相,”巴亚德脸上带着诡异如狐狸般的笑容,“这就是真相,不是吗,托伯特?”

“没错!”他哥哥喊道,“是的,这就是真相,该死!好吧,这就是真相!”

“这些年来,我一直住在你家里。”戴维·福克斯对他伯父说道,脸上露出那种甜甜的微笑。

“戴维!妈妈,求求你——”琳达慌乱地开口求援。但是爱米莉已经跌坐在一张满是灰尘的椅子上,凝神看着窗外。

“不要这样,爱米莉。”托伯特低声责怪道,但又立即住了口,此时的他脸色苍白如纸。

“我没有说或做任何事情,”巴亚德温柔地接着说,“一直到那天早上,我把杰西卡带下楼,就在带她下楼之前,我打电话给隔壁的托伯特,请他上班前先过来一趟——我告诉他,一定要从厨房门进来,免得被杰西卡听到。我把她安顿在沙发上,然后到厨房拿葡萄汁。我在厨房时,托伯特从后面院子进来,我们就在那里摊牌。在厨房里。”

托伯特哑着嗓子说:“等一下,巴亚德。”巴亚德等着,他的兄长颤抖着用手帕抹了抹额头和脖子。“算了,就这样说开吧……爱米莉,以下这些话也是针对你说的。”

“我在听,托伯特。”他的妻子说,视线没有离开外面的草坪。

“关于这件事,你们不要想歪了,你们所有人,你们所有人。戴维,不要那样瞪着我。你母亲和我——我们身不由已。事情就这样发生了,戴维。爱米莉,事情就是发生了。当这种事情发生,未必表示那个男人就肮脏可鄙,或那个女人就——就恬不知耻。我向上天发誓,杰西卡和我没有做出任何会让我们所有人感到羞愧的事——从头到尾。你们听到了没有?你们所有人!你们一定要相信我。爱米莉,你一定要相信我!你和我生活这么多年了,应该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我有时并不勇于担当,但是——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你也知道杰西卡是什么样的女人——她有修养,是个淑女。我们彼此相爱,但是我们都曾拼死抵抗。只是,我们打的是一场赢不了的战争。我们输了,输到连彼此的手都没有碰过,我告诉你们!”

托伯特停了下来。他本来还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闭上了嘴。

爱米莉悲苦地坐在角落里,双手放在腿上,望着杰西卡·福克斯家的窗外。

“我们摊牌了,”巴亚德说,仿佛他哥哥根本一句话都没说似的,“就在厨房那里。我告诉托伯特我的发现,而他也当场坦承。我不得不说,光就这点而言,他很诚实。他当时所说的话,就和刚才你们听到的差不多。我相信他。我没有生气,只是觉得很受伤害。我并没有生气。托伯特是我的亲哥哥,而且是非常好的人,他从来没有对我做过一件称得上是恶意或阴险的事情,所以我不可能对他生气。”

那么,为什么你的口气里含着胜利的亢奋情绪,巴亚德?埃勒里暗忖。

他可以想象那个场面,高大英俊的哥哥和瘦弱平庸的弟弟,在杰西卡·福克斯的厨房里面对着彼此,而她则在眼前这间房间里,盖者那条阿富汗毛毯躺在沙发上,仔细品味重新获得的健康。埃勒里几乎可以听见他们抑扬顿挫的声音。两兄弟,两个理智的人,讨论着一个残酷且出人意料的问题,彼此都极不自在,无法快刀斩乱麻地解决困扰他们的问题。

至少依照巴亚德的描述,当时的情景确是如此,而托伯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点头同意。

“我告诉巴亚德,我爱杰西卡,”此时托伯特插嘴说道,“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告诉他,杰西卡心里也很乱,无法决定要怎么做。我们彼此都有家庭要考虑

——”

“谢谢你,”爱米莉说,“托伯特。”

托伯特面红耳赤。“就是因为双方太亲近,情况才如此恶劣,”他固执地继续说道,“两家人比邻而居,巴亚德和我又因为成功的生意而绑在一起。杰西卡和我都觉得,我们不能继续像骗子一样生活下去——无法拥有对方,但实际上又常碰面,这简直是地狱。当时我其实很高兴能够一吐为快地对巴亚德坦白。”

“我们想出解决的办法,”戴维的父亲像在说梦话似的,“我们同意,决定权应该在杰西卡的手里。无论杰西卡的决定是什么,托伯特和我都要遵守。”

但是你们其中有一个人没有遵守,埃勒里心想。或者,你们两个人都没有?

“我们决定,”巴亚德继续说,“在杰西卡完全康复以前,都不要有任何动作,除非她自己在那之前采取了行动。”他疲倦地把大拇指按压在眼皮上,“托伯特,我们当初同意的确切内容是什么?”

“如果杰西卡决定跟你,巴亚德,”他哥哥低声说,“我就把我所有的生意股份卖给你,并举家迁出莱特镇,迁出本州。大家断得一干二净,永不反悔。”

“没错,”巴亚德点点头——他当真忘记了吗?“而如果她选择托伯特,我就退出——把我的股份卖给托伯特,安排离婚,然后和戴维离开本地。”

“那我呢?”爱米莉问,“我和琳达怎么办?你们两个对这点也达成共识了吗?”

“别这样,爱米莉,”她丈夫嗫嚅着答道,“如果杰西卡决定离开巴亚德和我结婚——当然,爱米莉,我当然会继续提供你和琳达——”

“谢谢你了,”爱米莉说,“你可真体贴,托伯特。”她仍然望着外面阴沉的世界。

“爱米莉!我身不由己!”

“妈妈,”琳达说,“求求你,妈妈。”

“我身不由己,爱米莉!”

这时他妻子转过身来。“没错,托伯特,我想你真的是身不由己。我只是希望你没有瞒着我——我希望你这些年来没有一直把我蒙在鼓里。我希望你能在当时对我,就像对巴亚德一样诚实——还有杰西卡。”

“但是后来她死了,爱米莉!在那种情况下,再伤害你又有什么好处?”

“我希望你告诉过我。”爱米莉说。

“在她死了以后,我明白这一切错得有多厉害——”

“哦,是吗?”

“这是可以原谅的错误,我是说一个男人要如何从这样的混乱局面中脱身?事后,当巴亚德被送进……”但是托伯特没有把这句话说完,“我觉得我必须作出补偿—一为我的错误——以某种方式。对巴亚德来说,我把他的儿子带进家里,当成亲生儿子抚养长大。对你来说,爱米莉,我努力成为你有权期待我成为的那种丈夫,一直以来我不是都这样做的吗?爱米莉,你知道的——”

“你很爱杰西卡吗,托伯特?”她的口气充满了好奇。

他脸色发白。“不要问我这个问题,爱米莉——”

“你仍然爱着她吗?”

“你怎能问我这种问题?”他喊道,“都十二年了,爱米莉!”

“在某些事情上,你一直都很软弱,托伯特。”他的妻子带着某种鄙夷的神色说。

他的眼光垂了下来。在令人不自在的静默当中,他们察觉到有个不协调的声音。他们茫然地四处张望。原来是霍威警探,他正嘟着他肥厚的嘴唇,荒腔走板地吹着一首轻快、充满嘲弄意味的小曲。

“我们决定不告诉你任何事情,爱米莉,”巴亚德说,“直到时机成熟。因为也许那种时刻永远不会到来,也许杰西卡最后选择要留在我的身边。如果是那样,你根本没有必要知道。我感到很抱歉,你必须在这种情况下发现,爱米莉,在经过这么多年以后。但奎因先生要的是事实。”

爱米莉·福克斯紧紧抓住她过世妯娌的椅子的扶手。“你们这些男人,”她激动地喊道,“你们自以为无所不知,自以为可以随便把女人玩弄于股掌,自以为整个世界都围着你们转。哼,巴亚德,我现在才知道?早在十二年前,我就知道托伯特和杰西卡的所有事情了!”

“你……什么?”托伯特·福克斯有气无力地问。

“你以为我聋了还是瞎了,托伯特?”

“但是你只字未提。你从来没有透露,爱米莉——从来没有——”

她在椅子上僵直地挺起上身,仿佛背痛似的,双手无力地瘫放在腿上。

“我想那是因为我爱你吧。”

托伯特摇摇晃晃地走向最近的一扇窗户,然后就站在那里,背对着房间。

“总之,”巴亚德深深地叹了口气,“这就是那天早晨,当我在为杰西卡准备葡萄汁时,托伯特和我在厨房里所谈的内容。”

“啊,是的。”一个冷静的声音说道。大家全都瞠目结舌。

原来是埃勒里,他从一直站着的角落阴影里走了出来。

“是的,”他说,“所以这把我们带进了葡萄汁这个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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