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是谁?!”在持续不断的精神重压下,我的心脏也随之暴烈地跳动着,好似已跃出了胸腔。

我把枪口对准了那个微微抖动着的人,黑影竟然先说话了:“你们是谁啊?”这声音听起来非常陌生,但有些当地的口音,像极了招待所王老爹的声音。

此刻的我快要到达崩溃的边缘,举着枪的手都有些握不稳。

“你是谁?快说!”赵嘹亮嘶哑着声音,“你把毛勇敢怎么样了?”

“啊?!我……”陌生人仿佛也很惶恐,语气透露着紧张和怀疑。

突然,洞中一点微光亮起,赵嘹亮的火柴再次发挥了功效。

我俩同时朝黑暗中的第三个人看去,一见之下,不解多过恐惧,面前的陌生人并非青面獠牙的妖魔,也不是满脸泥巴的塑像,而是一个极其普通的穿着粗布裤褂,略显消瘦,四十多岁的乡下人。

“你到底是谁啊?!”我和赵嘹亮一起问。

“我……我谁也不是!你们是谁?”他惊慌不定。

连日来在这林中摸索,也未曾遇见一个活人,虽说此人出现得比较唐突,但见其打扮像极了本地渔民,于是我迫不及待地抓住他的领子,用枪逼迫着他道出事情的原委。

“你们这是要干什么?放开我!”他害怕了,不像在伪装。

我们进入林子的目的就是为了找个山民,现在没头没脑出现了一个,我一时间竟想不出该问什么。赵嘹亮代替了我,大声道:“快说!”

“你让我说个啥?两位同志!”他见我俩穿着制服,并非歹人,也松了口气。

“你在这林子里干什么?为什么跟着我们一路跑过来?”我终于想到一个问题。

“我……我也纳闷怎么会进入这片林子,真的,两位同志,请相信我!”而后,他断断续续地说出了自己的遭遇。

他的遭遇与我们十分相仿,也是因坐船被水掀翻误打误撞来到林中,可令我更为不解的是,他居然说自己在林中已经困了很久。这怎么可能,这里没吃没喝,他是如何存活下来的?

他说他叫水生,家住鄱湖嘴村,下湖捕鱼时不料湖心起浪,把他连人带船卷进水中,等他苏醒过来之后,便不知不觉走进了这片山林之中。他也觉察出这林子绝非寻常地方,他把这密林形容成一个巨大的绿色迷宫,虽绞尽脑汁耗尽全力,也没能走出这林子半步。

水生见刚才天空出现异象,乌云翻滚好生骇人,紧接着两束彻骨寒冷的白光从天而降,他害怕极了。正在慌乱之间,却看见林中竟有三个解放军模样的人奔跑躲闪,于是就跟在后面,不知不觉跑进了这个山洞之中。

听他说完之后,我不但没能理清思路,反而更加困惑不解。

“那毛勇敢怎么不见了?你跑在最后面,应该看得见啊!”我焦虑万分地问。

“我不知道呀!本来前面是三个人跑来着,可是昏天黑地的一路跑,我也没太注意。”水生回答道。

“那你跟着我们跑干什么?”赵嘹亮问。

“唉,当时只见乌云压顶,不知云里会出来什么妖物,当然得朝人多的地方跑了,出了危险也好有个照应,你说是吧?”水生一边说,还一边擦着额头上的汗水。

水生说得也不无道理,或许毛勇敢一个人躲在了别的地方。我转头朝洞外一看,不觉间,洞外云开雾散,些许光亮已经透进了山洞里。

水生,这名字怎么……

我仔细打量这个陌生人,水生原本黝黑的脸上泛着苍白,是那种面无血色的苍白。他身材矮小而干瘦,所以赵嘹亮一摸之下便发觉出他不是毛勇敢。

我从他的眼神里看不出欺骗,也许他说的都是实情,可就是脸色苍白得不像个活人。但转念一想,身处这么个鬼地方,没吃没喝四处奔跑,或许我自己的脸色还不如他。

不对,水生刚才说自己已经在林子里待了很久,他到底拿什么果腹,紧靠喝水和吃植物,怎么可能存活那么长的时间?难不成他之前说的都是在撒谎?想着想着,我顿生疑窦。我狐疑地盯着水生,厉声问:“水生,你说你在这里待了很久,你究竟吃什么过活?”

“我……”水生的脸上多了一层表情,说不出是困惑还是不解,“其实我……什么也没吃!”听他如此说,我下意识握紧了手枪,心想,一个活人怎么可能不进食,而且还有那么大的力气跟着我们一路跑来,他难道已经不是人了?

“唉!”水生叹了口气,“其实,我跟你们说了你们也不会相信的……”他不自觉地看了看洞口,然后挪动了一下身体,缓缓地说出了一个更加让人难以理解的事情。

两个月前,水生被湖水冲上岸,不知不觉顺着小路走进了这片密林。他并没有像我们走得那样远,只前进了一个多钟头就想顺原路返回,因为他认定在湖边比这林子更安全。可令他想不到的是,只走了片刻,他就觉察出原本清晰的小路竟在短短的几分钟之内消失了,或者说在他眼前转移了,似乎从一个方向转到了另一个方向。

水生说到此处连连摇头,并且举起了三根指头,像是在对天发誓:“三天啊,我在这林子里转悠了三天,三天时间水米未尽,就在即将肚饿而死的时候,晕晕乎乎鬼使神差地就走到了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赵嘹亮不假思索地追问。

水生轻轻地摇着头,眼神也变得茫然,“我怎么知道,只不过那里有一棵树,很大很大的一棵树,我无法形容那树有多大,大得无法想象……那棵巨树长在悬崖边上,而悬崖底下黑漆漆啥也看不清楚。不知怎的,我一接近那棵树,全身就生出了力气,肚子也不那么饥渴了。我朝大树走过去,却看见树前的空地上摆放着一张小石桌,只是一张石桌,四周却没有一个凳子。桌面上有一只瓷碗,瓷碗不大,比喝酒的酒盅只大出一圈。我伸出双手,把瓷碗捧在掌心里,碗身热乎乎的,里面居然还盛着半碗汤水。不知怎的,我就把那水喝进了肚子,你们猜什么感觉?”他眨动着眼睛看着我的脸,见没人回答他,才说:“好奇怪,那汤水滑进了肚子,就如同吃了一顿饱饭一样。”

“后来呢?”我见水生好似还在回味着那汤水的滋味,不由得好奇问道,“你的意思是说,喝了那半碗汤水,就不用进食了?”

水生点点头,舔了舔干涸的嘴唇,“是啊,自从喝了那神水,我就再没吃过啥东西,你们说奇不奇怪?后来我不止一次回到巨树那里,虽然石桌还在,但上面再没有出现过瓷碗……”

我把头深深地埋进了膝盖里,只觉得好累。此刻,所谓的迷信不迷信已经完全失去了意义,在这片诡秘林子里,我只想能找到一种说法可以解释这一切怪异现象,只要能解释得令我信服,我就坚定地承认它。

我回味着水生的话,他说他不止一次回到巨树那里,也就是说他认识通向巨树的路。我心中暗自打算,与其在这山洞里坐以待毙,还不如去巨树那里一探究竟。于是我对着赵嘹亮的耳朵低语几句,水生望着我俩有些不知所措。赵嘹亮对我的提议并不反对,他点点头,对水生微笑了一下,说:“水生老哥,既然你认识通向巨树的路,能不能带我们也去那里看看?”

令我和赵嘹亮都感到吃惊的是,水生居然果断地点头同意了。这不得不令我心生疑窦,和赵嘹亮互视一眼,似乎他也觉得水生的一番话是别有用心,好像故意在诱骗我们进入某种圈套似的!

去还是不去呢?我开始犹豫。

这时,赵嘹亮站了起来,拍了拍我的肩膀,他的眼神很有内容,我明白他的意思,就算前方是龙潭虎穴、艰难险阻,也总比在这昏黑的山洞里饿死强得多。

我看着水生,见他脸上并无异常神色,于是肯定地对他说:“好吧,那就有劳水生老哥带我们走一趟了。”

“两位同志,你们果真要去?”水生那朴实的脸上掠过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微笑,但愿那只是我的错觉。

“嗯。有什么问题吗?”赵嘹亮问。

“没,我可以带你们去,不过……在路上,无论看见了什么,都不要吃惊,也不要问我。”

“这是什么意思?”我问。

“因为……我也不知道那些是什么!”水生回答说。

“你说在路上会看见一些东西?”赵嘹亮又问。

“嗯。”水生从地上爬起来,“其实……其实也没什么,我看,咱们现在就上路吧!”

我和赵嘹亮相视一愣,跟在水生后面,一行三人陆续走出了山洞。

乌云奇迹般地散尽了,但天空依旧是那种死寂的青灰,显得格外不真实,虚幻得如同身处在梦境中。

眼前同样是如同复制出来的非常相似的树,仍旧顺着来时的那条小路,又一次经过了寒潭。我希望在路上能够遇到失散了的毛勇敢,但遗憾的是,并没有发现他的任何踪迹。渐渐的,我感到山路的坡度开始缓了,林子也逐渐稀疏,周围的景物越来越不熟悉,好像进入了一条没有走过的全新的路。

此刻我头脑里突然产生了一个很好的念头,是不是快要出山了?我和赵嘹亮沉闷了许久的情绪也似乎因为这个即将出山的预兆而振奋起来,步子也明显地加快了。可惜,事情的发展总是不遂人愿,很快,我们就察觉出周围的环境越来越不可理解。

赵嘹亮悄声说:“你感觉出来了吗?是我的眼睛出了问题,还是……”

他所问的也正是我所想的,因为环绕在我们周围的景物,无论是眼前的枝叶还是远处的树影,都变得异常模糊。之所以要这么形容,是因为眼睛看见的任何景物,反射进大脑里的信号似乎已经没有远近之分了。

近在咫尺的一片叶子,和远在天边的一片叶子,没什么空间上的区别,同等的模糊。那种远近的空间感就如同是在一张极大的幕布上描绘的一样,虽然画面上的山石和树木有近大远小的区分,但那只是画家在一张平面的画布上特意作伪,其实只是一种视觉上的假象,一种错觉,一种欺骗人眼睛的手段。

前面水生的背影还算真实,我们只得跟着他走。周围更静了,很快连那种脚踏荒草的沙沙声也不复存在了。

我甚至都有一种错觉,我们不是在走,而更像是在飘,或者说是我们的灵魂在飘,而前面的水生正是一个勾魂的使者,我和赵嘹亮只是两具冤死的魂儿……

走着走着,我看向一个方向,不知道是左边还是右边,只是随意地一看,那里竟出现了一大片空地,是那种寸草不生的十分空旷的空地。空地的尽头有三三两两的矮树,这不是说那些树小,而是树出现在那里,证明了我与树之间的距离很远,也说明那片空地确实很空旷。

眼睛略微一扫,我仿佛看见了一些奇怪的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东西。

那是什么?我重新朝那个方向定睛看去。尖尖的一个角,就隐藏在那些远树后面。我的脚依旧朝前走着,眼睛却紧紧地盯着那个模糊的东西,很快,我就看出那应该是一艘船,尖尖的角正是高高翘起的船头。那是艘破损严重的船,因为船身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孔洞。

什么船会如此破旧?我想到了两个字——沉船!

沉在虚幻空间里的船不止一艘,当我的视线移向灰白的天际时,那里很快就如同复制一样幻化出了无数艘同样的,但摆放位置不同的船,一艘连着一艘连成了一大片。

如果抽干鄱阳湖的水,人们打开湖水底下那隐秘千年的黑暗空间,寻找到千百年来所有不幸殒命于湖中的船只,或许真的就能看见这般腐败壮观的景象。

我定定地看着船上那些孔洞,里面好似存在着什么东西。

眼睛盯在孔洞上,孔洞便在我眼前放大了,变得非常清晰非常真实,我甚至可以看见锈迹斑斑的铁钉,还有脱掉油漆的木板上开裂的缝隙……

那又是什么?!有股黑气正从一个孔洞里冒出来,一点点缓慢上升,形成了一小团黑色的云,很快,又从另一个孔洞中飘出了一团黑云,接着,所有的孔洞都飘出一团同样的黑色的云,黑压压地四处飘散,一时间天空中到处都是一团团的黑云,就像节假日时放飞的气球。

黑色云团随风长大,不觉间生出了一条条细长的尾巴,看起来就像一只硕大的蝌蚪。它们在空气中游动,一点点地朝我们围剿过来,眨眼工夫,我们三人就被那一群群的蝌蚪包围住了。

眼前的景象虽然荒诞,但我并没有太害怕,因为残存的意识还能分辨出,这些景象是如此的不真实,仅仅都是幻象而已,真实的恐怖与我自己还有一道模糊的界限。

就在这时,一大团黑云朝我飘过来,停留在我的头顶上盘旋,我扬起脸与它对视着,那黑云仿佛能看见我,很快,我竟然在黑云的表面认出了一张人的脸。我不认识这张脸,但对它很熟悉,眼神空荡荡极其悲伤,看到那种眼神,我心底

产生了一种想哭的冲动。

那张熟悉的脸朝上飘去,我觉得这些黑云更像是一个个不幸死于水难的灵魂,它们被来自天外的一种力量控制着,不知要完成什么样的使命。

一个个的灵魂渐渐地汇总在了一起,像一条黑色的巨龙,从天空的一边横跨到了另一边。我能感到那些灵魂十分紧张,它们都在微微地颤动着,就像一群士兵正在等待即将来临的一场恶战。

突然,“黑龙”中的每一个灵魂都瞬间紧绷,巨大的“黑龙”开始在空中扭动、颤抖、嘶吼,仿佛遇到了一个看不见的透明敌人。“黑龙”仿佛缠绕着一团透明的气体,与之争斗着、撕咬着、哀号着……

天也昏了,地也暗了,可转瞬之间,眼前的所有异常景物像烟一样就那么被吹散了,黑色灵魂组成的“黑龙”无影无踪,天空恢复成了原有的青灰色。

此刻,前面的水生停下脚步,他转过头来,那张脸依旧十分惨白。还好,他并没有面露狰狞,还是原来的那种憨厚的笑,“两位同志,我们到了!”

“到了?!”

我有些惊诧,疾走几步绕到了水生前面,当看到眼前的景物时,第一反应就是紧紧地闭上眼睛,然后用手揉搓着,因为我万万没有想到眼前的一切是如此的超乎想象。

一路走来,我不自觉地看见了太多离奇的画面,但那些场景都是虚幻的,不真实的,然而,此时此刻映入眼睛里的,确实超出了我所有想象的极限!

当我不得不睁开被双手揉搓得发疼的双眼时,眼前的一切并没有丝毫的变化,与此同时,我心里立时产生了一种感觉,那感觉绝非紧张、害怕,而是一种终结,一种发自内心的,对一切欲望的终结!

眼前依旧是如同胶片一样的青灰色,分不清天,分不清地,或许眼前的视野过于辽阔,天和地的交接线已经溶解在了这片青灰色的画布中。

抬起头,天空没有一片云,依旧灰白一片;低下头,脚下的土地蓦然消失,就像画家的笔刷轻轻地掠过画布的边缘,而那画布的底色恰恰正是那种青灰色。

想象一下,我们三人正好处在一幅阴郁色调的风景画中,一路行走,只有我们三个人是会动的……而此刻,我们已经走到画面的边缘,脚下没有了土地,天和地混成了一团,如同盘古未开辟的原始混沌世界。

我甚至希望脚下出现一条万丈深渊,这样或许我会鼓足勇气跳下去终结一生,可眼下看到的,没有空间,没有时间,没有了四方上下,也没有了古往今来,就像身处在一处真空的世界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这或许就是传说的魂飞魄散于空气中的感觉!

恍惚与不知所措显然不足以形容我当时的感受,就在这时,水生突然上前一步,抬起右手指着一个方向,极其缓慢地说:“你们看,树就在那里。”

话音未落,就在他所指的那个方向,竟然如同海市蜃楼般出现了一棵巨树。

先不说那树的巨大和奇诡之处,为什么上一秒钟眼前还是青灰一片,下一秒竟出现了一棵如此大的通天巨树?!是我刚才没太注意,还是肉眼凡胎,不经仙人指点,无法窥得眼前的深奥?!

那不能简单地称之为一棵树,它更像是一座山,一座枝丫缠绕着的宫殿。人在它面前瞬间变得渺小,正如摩天大楼下的一只蚂蚁。

太壮观了!壮观得令人心生恐惧!我不觉被这奇景惊呆了,即便是从下朝上望,也会令人产生眩晕的感觉。

水生迈开脚步朝树走,我和赵嘹亮不约而同地跟着他,因为此刻我的方向感已经完全消失,如果不紧跟其后,就是想原路返回,也绝对找不到来时的路。

那棵超现实的巨树说远也着实挺远,说近却又如此之近,这一秒,那棵树还遥远在天边,下一秒它就近在眼前,时间和空间错综复杂,当我恢复些许意识抬脸一望之时,那参天巨树已然矗立在了面前。

我吞咽了一口吐沫,那只是个吞咽的动作,口腔里早已没了多余的唾液。不知是紧张还是受到了如此强烈的震撼,随之而来的是一阵眩晕,我眼前一黑,内心产生的空虚致使身体异常虚脱,双腿一软险些摔倒在看不见的地上。

须臾之间,眼前的巨树显现出了异状,那赫然粗壮的树干上竟开启了一扇门。虽说是门,却更像是个树洞。或许那树门早就存在于其上,只不过要恍惚之后才能目睹。

“班长,树干上面不止是一个洞,你看……”赵嘹亮的声音出奇的平静,有种破釜沉舟的感觉。

我扬起僵硬的脖子,是啊,树干上不止一个洞!洞口是那种细长的拱形,使得整个树干像是一座宝塔。我想数一数这巨树宝塔有多少层,先是从下往上数,而后又从上往下数,但最终没能得出一个准确的数字来,我终于明白自己的逻辑思维已经瘫痪了。

如果人站在一座高耸的建筑物脚下,垂直着朝上看时,根据近大远小的原则,建筑物会是下宽上窄的圆锥形,而眼前的这棵乾坤巨树,却是越朝上看越宽阔,枝叶越茂盛,有种说不出的压迫感。

赵嘹亮推了推我,我才回过神来,脚还可以抬起来,确定自己依旧是行走而不是在飘,于是招呼赵嘹亮一起,径直朝洞口走过去。

脚踩着高矮各异的根须藤蔓,虽然根须扭曲盘旋,但我俩脚步倒也轻快,转瞬之间,我和赵嘹亮一前一后就登到了洞口。洞口边缘包裹着粗细不等的藤蔓,藤蔓缠绕得很有规律,像是特意制造出的美丽而繁琐的花纹,所以这更像是个生物宫殿的入口。

洞口里面幽深碧绿,异香扑鼻,有些苍翠的藤条枝蔓悬浮其间,更显得如临仙境。都到了这步田地,犹豫也没有意义,于是我们径直进入洞中。

树干中空,别有洞天,树洞四壁温润碧绿,透着如同翡翠般的光晕。洞里没有光源,周围也并不十分明亮,但只要是目力所及的地方,仍旧能让你看个通透。

感叹之后,才发觉向导水生竟然在我二人眼皮底下蒸发掉了,我与赵嘹亮对视一眼,不觉心中一颤。

“班长,少了一个?”赵嘹亮低声道。

我一挥手,打断他的话,“这个地方太诡秘,少了个人也没什么大惊小怪的,况且水生那个人本就奇奇怪怪的……好了,既然咱们都进了树里,那也只能闯一闯,说实在的,此刻咱俩是生是死都是未知,还有什么怕的!”

“说得也是。咦?班长,你看那里有架楼梯!”赵嘹亮一脸惊异地看着我身后。

我很冷静地转头一看,在树洞中央真有一处可以攀爬的地方,很像是架藤条编织而成的天梯。

“要不咱爬上去看看吧?”赵嘹亮问。

“嗯。”我一边答应,一边朝天梯走去。

脚下踏着的藤蔓还算平坦,我抬手扯了扯从高处垂下来的天梯,一马当先就爬了上去。不知爬了多久,奇怪的是,身体却一点疲劳感都没有。

我抬脸望了望上面,依然是一片碧绿,我又低头看了看下面的赵嘹亮,他也面不改色、气息平稳地问我:“班长,我们爬了这么半天,应该到了吧?”

是啊,到底要爬多久呢?难不成一直延续这个动作?应该是到了!

虽然本身不知道会到什么地方,可心里却有了这样一个意念,当我再次抬头看向高处时,眼前果然出现了另一个空间。我心中大喜,三步并作两步就攀了上去,眼前的一切,却又是另一番奇妙的景致。

“怎么说到就到了?”赵嘹亮一脸恍惚地跃了上来。

“老赵,你说我们是不是在做梦啊?记得在梦中无论怎样奔跑跋涉都不觉得累。”我扫视着周围的环境,“但愿我们此行都是一场梦,无论多么离奇可怖,终究有醒来的那一天!”

此时身处的空间比下面的稍小,似乎符合树干下粗上细的生长规律,但这里的光线明显亮于下面,映入眼睛的那种绿色更加鲜嫩,更加通透;洞壁的枝蔓也十分纤细精致,比起先前那些富有力量感的粗大枝干来说,显得娇嫩和复杂。

这里有些像是一个生命体的大脑,那些纤细的藤条便是操控整座大树的神经,而底下那些粗糙壮硕的枝干,则是这个生命体的躯干和肢体。

就在这个时候,绿色生命体里传出了一声咳嗽,咳嗽并不是由于身体不适,而更像是对陌生闯入者的一种警示和提醒。

赵嘹亮也听见了那声音,他和我对视一眼后,紧张地左右张望。我下意识地握住枪把,并没有掏出来,因为我觉得一把枪在这里根本发挥不了任何作用。

就在当下,我感觉肩头一重,那肯定是一只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我猛地转过脸,身后站着的居然是消失了一段时间的水生。没必要问他为什么突兀地出现在我后面,我更希望知道他又要告诉我们什么。

果然,在我张嘴询问之前,水生就先开口说道:“你们可以去见他了!”说到“他”的时候,水生明显拖长了声音。

“他是谁?”我惊诧不起来了,只是麻木地问。

“周——善——人。”水生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周善人!

周善人终于出现了!

真的有这样一个人?

周善人,他是谁?是那个神话中的周善人吗?

我脑袋嗡嗡作响,随即便想起了写在油纸上的那句话——欲取密件,务必先找周善人。

从登上火车的那一天起,我似乎就被卷进了一个迷雾纠结的旋涡之中,看来这一切都源于周善人这个名字,难道见到周善人,就可以揭开一切迷雾?

我还可以再回到熟悉的现实当中去吗?这是渴望,更是奢望。心怦怦地乱跳起来,激动和兴奋多过了恐惧与不安。

“周善人在哪?带我们去见他!”我对水生说。

“他——就在这里。”

水生语气平静得如同一个年老的和尚在念经,他伸出食指指着一个方向,只不过是随意地一指,那个地方就瞬间出现了一个绿色的人形。

我和赵嘹亮不管不顾地走过去,甚至都没有回头多看水生一眼,因为我知道,即便转头去看,他也肯定消失了。

眼前那绿色的人形在我们眼前慢慢地具体化、实物化……那是一位全身赤裸、须发皆白的老者,他闭目盘膝,安然闲适地端坐着,虽说其眉宇之间透着些许生机,但还是能明显看出,这老者只是一具死而不腐的尸体。

那具尸体并不可怖,它宛如得道老僧坐化于莲花宝座之上,只不过宝座不是丝布所做而是无数细弱藤蔓精心编织而成,透着繁复和高贵。

很快,从老者安坐的藤蔓缠绕的蒲团中伸出了无数更加纤细的枝蔓。那些枝蔓瞬间蔓延了老者的全身,使得他每一寸皮肤都变成了嫩绿色,不多时,面前安坐的老者就变得如同一尊上等翡翠雕琢而成的玉像,栩栩如生,令人有种想要顶礼膜拜的冲动……

我回头看了眼,赵嘹亮也消失了。就在我重新把视线移到老者的脸上时,却被吓得朝后倒退了数步。只见那已变得通体碧绿的尸体,竟然睁开了眼睛!而在眼眶中的那对眼球,却是异常的熟悉,像极了我在山洞里不小心打翻的那只泥坛里面滚出的泛着绿光的眼球!

老者睁开了眼睛,但气息尚无,虽然神态安详,但此时看起来却透着一点点诡异。正在惊魂未定之时,一个声音悄然出现,那声音不是响在耳畔,而是从心而生,就如同两颗心达成了某种共识,可以相互交流。

更加奇怪的是,那不是单独的一个声音,更像是某种记忆或印象,无法控制地从心中产生从而复制进了我的大脑中,令我一下子知道了很多往事,然而那些事情又似乎蒙着一层薄薄的霜,它们虽占用了头脑里的空间,但又很难让我开启和完全解读。

是不是面前这具绿色尸体对我的心灵以及大脑发出了某些信号,我虽然接收到了,但那些信号就像一堆加密了的文字,暂时让我难以理解?

我不觉产生了一个念头,能不能用心声跟这个碧绿色的尸体进行对话?这样想着,我就在心中问了这么一句:“你是周善人吗?”

果不其然,真的有声音回复了我的提问,声音忽远忽近,只是一种潜移默化的电波,流水般涌入我的脑海中。我真不知如何形容那种奇妙的感觉,这更像是我的心中分裂出来两个人格,我作为一个人格和另一个叫作周善人的人格之间进行的对话。

“你是周善人吗?”我问。

“是的。”周善人答。

“‘欲取密件,务必先找周善人’,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问。

“因为我知道密件的下落。”周善人说。

“是吗?那好,请你把密件交给我吧。”

“我没办法交给你。”

“什么意思?”我问。

“密件被你自己藏在了一个地方,一个只有你自己才知道的地方,而我的作用只

限于提醒你。”

“我不太能理解你的话。”我说。

“我的意思是说,你把你想要的密件藏在了一个地方,而那个地方比较特殊,比较偶然……”周善人答。

“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一个我用精神构筑出的世界里。”周善人答。

“精神构筑的世界?这是什么意思?”我不解到了极点。

“你现在所处的世界,你不觉得有些不同吗?那些山、那些树,还有你遇到的种种怪异的经历……”周善人解释说。

“是很不同,不过我还是不能完全明白你的意思。”我说。

“还记得你一路走来沿路的风景吗?”周善人说。

“你的意思是说,我现在立足的这个地方,本是你用精神虚构出来的,所以目力所及之处都透着虚假和人为复制的感觉。”我恍然大悟。

“可以这么理解。”周善人顿了顿,“这里的一切都是我用心中意念虚构的,而你的所谓密件,恰巧藏在了真实世界与我构建的精神世界相交叠的那片区域,这也就是‘欲取密件,务必先找周善人’这句话的真正含义。所以,你要想得到密件,前提条件便是先进入我的世界。”

“我现在进入了你的精神世界,我该怎么办?”我紧张地问。

“确切地说,我并没有料到会有阳世间人卷入其中,正可谓百密一疏。其实我也并不知晓如何能够帮助你,我能做的,只是提供你一个方法,一个途径……是生是死,能不能如你所愿,那得看冥冥之中的造化了。”

“什么方法?”

“少安毋躁,在施法之前,你还要了解一些事情。”周善人娓娓道来,“想必你对我也有所了解,多年之前我因梦受到定江王菩萨的感召,授予救人治病之秘术,经我再三研习,终撰一良方,以开水冲之,美其名曰济生之水,医救了无数贫苦渔民。定江王菩萨见我信诚志坚,又显灵于市井,赐予我红船一对,如遇风浪可把红船抛进湖中,立时便可变成两艘大船,用以营救那些落水的船夫。多年之后,我已年过百岁,一夜睡梦之中,定江王菩萨又从梦中显现,菩萨说他仙体在凡间时日无多,不久便会高升仙境,可自己的那具巨鼋肉身,不得不留在湖水之中。令菩萨耿耿于怀的是,那巨鼋躯壳长时间受渔民虔诚供奉,他怕自己的仙髓离去后那躯壳成精作乱于湖水,于是又暗暗传授了我一套镇妖秘法,这才飘飘然登入天界。”

“后来呢?那巨鼋躯壳真的兴风作浪了?”我问。

“是的。不出定江王菩萨所料,没了菩萨仙髓的约束,那巨鼋便开始兴风作浪,一时间搞得人心惶惶……”

“菩萨升仙之前,不是还传授给你镇妖秘术了?”我打断他。

“是的,我见那鼋精无法无天,不得不施法镇压此怪。按照菩萨所言,我命渔民铸造一座铜人,并把菩萨所传秘咒一并铸刻在铜像身上,然后把其沉入鄱阳湖底的淤泥之中,诱使那鼋精的魂魄附于铜像之上,由于铜像遍体刻有秘咒,所以那鼋精暂时难以脱逃。而后,我命人把铜像打捞上岸,并用施了法术的鄱阳湖淤泥涂遍铜像身体,把它封印在一个隐秘山洞之中……”

“哦,那具制作粗陋的泥像,想必就是施法封印鼋精的铜像,可为什么那塑像没有眼睛?还有洞壁那些坛子里泡着的绿色眼珠,又是什么用意?”

“其实,用湖泥封住铜人只是一个权宜之计,只靠这些是不能长久困住鼋精的,但又不能彻底将其消灭,因那巨鼋在湖底还有其存在的使命,所以只得对其进行压制。于是我便命工匠,在石壁上凿出一百个孔洞,用百对不幸淹死于湖水中的人的眼睛置于泥坛之内,灌入济生之水,由此就划定出一个镇妖的结界。因为施展‘百目降妖阵’后所形成的结界,是一种以阴性为主导能量的时空,生气不能入,阴气不能出,怨气汇而凝结,所以不能沾染阳气。之所以用溺水之尸的眼球做媒介,是因为溺死之人本就怨气极重,使得尸体双目圆睁死不瞑目。然而异性磁场相互吸引,一旦有鲜活之物误闯那个结界,就很可能把费力集结起来镇妖的力场打乱了,致使那巨大鼋精逃出结界肆意作乱……”

“我就曾闯入过那个山洞中,难道是我把鼋精放了出来?”我狐疑起来。

“没错。由于你的不慎闯入,使得结界之内力场紊乱,而且你还破坏了一个坛子。”周善人回答说。

“这样一来,那鼋精是不是逃出了镇妖结界?”我问。

“是的。”周善人说。

“那怎么办?还有得补救吗?”我着急地问。

“于是我不得不倾尽全力,用主观的精神力量构建出一片山林,这可以暂时将巨鼋困于我的精神世界之中。但由于我能力有限,构建出的精神世界并不稳定,时而真实,时而恍惚。即便这样,也不能维持多久,那鼋精总会脱离控制,重入人间……”

“那我该怎么办?”我问。

周善人的声音停了停,才冷冷地响起:“对这一劫难我早已推演得知,于是施法汇集了葬于湖底的游魂把山洞周围的生门堵塞。由于湖水之上阴阳瞬间失衡,所以很可能会导致鬼门大开,使得时间与空间交叠错乱,所以眼见之物和现实世界便会大相径庭。”

“你的意思是说,我看见的那些游离于现实与梦幻之间的景物,都是由于阴阳失衡导致的时空交叠?”我问。

“是的。为了尽快收服鼋精,避免影响到现实世界的生灵,所以你必须要抓紧时间。”周善人话锋一转。

“我能做什么补救?”我急切地问。

“首先,你要找到一对溺死者的眼球,把那一百对眼球补齐。”周善人说。

“这……”此事既然由我引起,那一切的后果都应该自己承担,我咬了咬牙,道,“可不可以告诉我,我该去哪里找?如果时间紧迫,就用我的一对眼睛,毕竟是我误闯到这里来……”

“不行。在我构建的精神世界里,你也只是以精神和意念存在的。你在物质世界的躯体并不能够和我进行对话,也无法进入我的世界里来,换句话说,此刻和我对话的,只是你的一个魂灵。况且镇妖所需要的是一对真实的眼球,而且必须是溺死之人的眼睛……”

听那声音如此说,我心头不由得阵阵发寒,想到自己已经虚化成了一具魂灵,于是不得不追问下去:“我该怎么办?我还能再回到现实中去吗?”

“不知道。不过我会给你尝试的机会。”周善人平静地说。

“什么样的机会?”我又问。

“我会施法把红船置于湖水之上,把你送进鬼门,但能不能顺利地从鬼门驶出,重返现实世界,这就要靠你坚定的信念和造化了。”

“我还是不太能理解。”我说。

“鬼门本身并不罕见,经常会莫名开启于某一个不确定的地方。不但开启的时间和地点没有规律可循,其闭合的时间亦无法控制,一旦你的魂魄没有按时寻找到出路,或者鬼门不幸提早关闭,那你就只得困死在其中。用‘死’这个字来形容,并不准确,那不能称之为死,而是一种比死亡更加恐怖的存在,你只能浮游在一片漆黑混沌之中,不存在时间和空间,没有生和死,摒弃了一切活人的感觉。如果你的意志不够坚定,也很有可能会魂飞魄散……所以,能不能出来,只能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如果我没能出来,那会有什么样的后果?”我心惊肉跳。

“不知道。鼋精被‘百目降妖阵’所困多时,怨气颇重,一旦冲破了我的精神世界,回到湖水中,必然引得湖水暴涨,民不聊生。不过这并不是最重要的,如果损伤了湖水之上的气韵、格局,使其因阴阳失衡而造成的鬼门开启频繁,这就不知会令多少无辜船员葬于湖水。所以,希望你不负重托,顺利回到人间。只要你成功了,自会有人指引你如何行事,此刻,且不必多问。”周善人模棱两可地回答。

脑中的声音静止了,我似乎恢复一些神志,抬头看向面前的绿色尸体。他眼眶中那青绿色的眼球滚动了一下,一对瞳孔定定地对着我,眼神忧郁,令人心头一紧。每逢死者下葬时,亲人或朋友,眼中都会不自觉地流露出那样的神情,怜悯、惋惜,并带着悲伤。只不过在绿色尸体的眼中,还多了一丝犹豫。

“无论你愿不愿接受这样一个任务,你都要进入鬼门,因为你没得选择。在红船上,会有一个人,提着红色灯笼为你的去路照明,但也起不到实质上的功用。你只能靠你自己的坚定信念,义无反顾地走出鬼门,回到原本属于你的那个世界……好了,时间紧迫,你该上路了!”

眼前一阵白光耀目,瞬间令我的双目暂时失明,看到的不是黑暗而是白色,一种没有层次感的白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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