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又过了多久,一个似真似幻的声音响起,那是久违了的水生的声音:“你看那边……”

白光渐渐退去,我再次看见了水生的背影。

只见他直愣愣地抬手指向一个地方,当我看向那里的时候,那里突兀地多出了一张石桌!太多的惊异令我麻木,近在咫尺的巨树还戳在那,一张普通的石桌又怎能让我吃惊?

我这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走出了巨树,竟站在了巨树底下,奇怪的是,我连自己是如何从树里出来的都没有了一丝记忆,我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进入过树心里面。

石桌越来越清晰,甚至侧面还反射出树的根须那种淡绿色的光,而就在那斑驳古拙的桌面上,正端端正正地摆着一只瓷碗。

瓷碗没有多余的装饰,只是透着一种如玉般的温润。不知道为什么,我径直走过去,无法控制地端起瓷碗。碗中之汤清澈碧绿,一股沁人心脾的异香从碗内飘然浮起,那香气极淡,但又透着厚重,有些许草药的味道。

我双手捧着碗壁,感觉那汤汁不冷不热,令人产生一种想吞入腹中的冲动。还好我自控能力比较强,还能在手中把玩注视片刻,现在,我早已按捺不住心中欲望,端起瓷碗一饮而尽。

那汁液如同细密的丝绸般滑入我的腹腔,然后迅速地渗透进每一根血管,那是一种从没有过的舒畅,甚至每一块骨骼、每一寸肌肤都受到了那汁液的滋润。也只是一瞬间,身体上疲劳不适的感觉顿然消失!

我喝的这到底是什么?哦,我知道了,这就是传说中能起死回生的济生之水!

我看向微笑着的水生,他的脸越来越不真实,就如同一张照片泡在了水里,那原本清晰的面容渐渐地溶解在了空气中。

水生消失了!

此刻,我脑中灵光一闪,似乎明白了一些事情。在这样一个被周善人建构的精神世界里,根本就不会存在或者说出现过水生这样一个人。水生这个人物本是我脑中存在的记忆,是我用自己的精神力量创造出来的虚幻的实体。

水生的原型来自脑中的某些残存着的印象,记得刚到江西住进招待所的时候,王老爹曾给我讲过水生和七根捕鱼不幸死于鄱阳湖中的故事,给我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潜意识中,我就隐隐地觉得此二人之死必定另有文章。七根的尸体被偷走埋在了祖厅的一角,而水生的尸体却没有明确的去向,所以我心里就一直留着个心结,于是乎,水生这个虚幻的角色才潜移默化地出现在了这个精神世界里。

很快我又想起跟我一道来的赵嘹亮和毛勇敢,甚至是何群,或许他们的形象也出自我的记忆。如果真如推测的这样,我倒也庆幸许多,毕竟自己的亲密同事没有被卷入这死亡怪圈之中,他们或许还在另一个世界享受着太平生活。

这样想着,眼前一切的景物不约而同地都消失了,我的身体渐渐地被一股黑气所笼罩。黑气越来越黑,越来越模糊难辨。

很快,脚下的土地消失了,我甚至有种悬空的感觉。我挪动一下脚步,脚下一阵酥软,我能明显感觉自己的身体慢慢地往下坠去。由于没有一丝风,眼前也不存在任何参照物,所以坠落的感觉并不明显,当然,我也感觉不到下落的速度。

不知多久,可能是一万年,也或许只是须臾间,脚下的黑暗中,亮起了一点赤红色的光。虽是红光,但没能给我温暖的感觉,那是一种冷艳的红色,一种凄惨的红色。

只见红光微微地晃动起来,似乎是朝我移过来,很快,我看见红光底下是一条白色的船,还有船头呆立着的一个白色的人影。我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很轻,飘飘然就落在了纸船中央。船体很长,船头和船尾都是尖尖的,像极了儿时用报纸折叠的那种手工纸船。

纸船的船体无法想象的薄,真就如同用一张大纸折叠而成,我拖动脚步时,都担心不慎把船底戳破,但走动了几步之后,我便放下了悬着的那颗心,似乎整条船比想象的要结实许多。

心神稍安,我这才定睛看向船头立着的那个提着灯笼的纸人。

纸人制作得相当精细,身穿绿色的制服,它的四肢和头部都栩栩如生,两条腿微微岔开,一只手垂在身侧,而另一只手则高高举过头顶,手中便是那只冷红色的纸灯笼。

我朝纸人走过去,悄悄地绕到它前面,把目光投向它的脸。它的脸并不狰狞,眉目口鼻都是用墨线精心勾勒的,透着一丝清秀,脸颊微微施以粉红,嘴角翘起,恰似在颔首微笑。

接着,我又转身扫视一下整条船。船身本就狭窄,除了我和纸人之外,再也找不到多余之物。我将视线投向四周,船身之下虽昏黑一片,但我能感觉出那一定是片水域,这样一想,我甚至都听到了哗哗的流水之声。

难道我已经进入鬼门,还是说所谓的鬼门,依旧是根植于我的精神世界,由于我一见到船,便不假思索地想到了水,所以就真的听见了水花翻滚的声音?

想到这,我感到莫名的不安,万一自己由于对黑暗的恐惧,无法控制地在脑中想象出了什么可怕的场景,那我该怎么办?此刻,我才更深一层地理解到了周善人的那句话:能不能走出鬼门,要看我的意志和信念够不够坚定。

人的世界,能分为精神世界和物质世界。物质世界是以具体的方式表现出来的,而精神世界更复杂、更危险、更不可捉摸,且没有具体的表现方式。然而现在我将要面对的,恰恰是一个可以把脑中所想,轻易物化出来的无比自由的无知无觉的世界……

我不敢继续胡思乱想,用力甩了甩头,好让自己瞬间清醒一些。

济生水的功效还在,使得我全身都充斥着一股力量。我走到船头,那红色的圆形光线只能照亮船身几米远的地方,不过这并不会影响到我,即便照得再远,四周也是一片黑暗,灯光似乎并不是为了照亮我的眼睛,而是为了照亮我的心灵,为心灵增添一点勇气。

突然,船身微微地颤动了一下,船头那只红色的灯笼也慢慢摇摆起来,黑暗之中传来了波浪撞击船底的声响,红船就这样驶向了前方。

船体的那种随波逐流的颤动令我有些头晕,我不得不坐在了纸人的脚下,双手无力地搭在膝盖上,眼神涣散地盯着头顶上的那盏红灯。

身处无边的黑暗之中,也只得微微合上双眼,因为我实在不知道自己能够做什么。静默持续着,我的神志从清晰到模糊,又从模糊到清晰,虽然没有了时间的界限,但我还是能体味出在这幽暗、冰冷、孤独的环境中,那与世隔绝的长漂已然经历了太久太久。

真的就这样如此平静地漂泊下去吗?

仍旧紧闭双目,因为我不知道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会看到什么。这种想法只是一闪念,我的心立时一阵躁乱。多年以来的军事训练,令我的意志和忍耐力都强过常人,可那是相对于正常人而言,一个活人怎么会身临这样一个没有尽头的黑暗之中呢?

心脏还在跳动吗?这种压抑的感觉我从未在人世间感受过,只觉得有无数双冰冷的手一起按在了我的心脏上。心脏的压迫使我大口地吸着气,似乎有一层厚厚的打湿了的纸平平地堵在了口鼻间。我渴望来一次你死我活的战斗,就算敌人是个无比恐怖的妖怪。

顿时,胸腔燃起了一团火,就在我睁开眼睛的那一刹那,一阵天崩地裂般的巨响响彻天地,四面水涌翻滚之声呼啸而至,我好似从睡梦中惊醒,来不及揉搓眼睛,只见混沌之中突然黑浪翻滚,乌沉沉的水浪就像煮开了的一锅墨汁,一浪高过一浪的黑色水墙肆无忌惮地朝渺小的纸船涌来。

我担心纸船被水流冲翻,本能地紧紧抓住了船帮。正在这时,就听铁甲铿锵不绝于耳,好像那无边的黑暗之中,隐藏着无数身披铠甲的武士,正虎视眈眈地从远处赶来。

犹如鬼门阴兵大军开始在水中复苏,千军万马踏水而出,兵器铠甲的碰撞声与海水涌动之声混合,震耳欲聋般的声浪格外使人战栗胆寒。难道这恐怖的场景又是物化于我的精神?

我抬手捂住耳朵,拼命地让自己冷静,我要用意念改变现状,用意念的力量把那些恐怖的声响消化掉!

我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在脑中拼命搜索出一幅画面——那是一泓宁静的清水,周围景致诱人,蓝天白云、碧海银沙、微风拂柳……

可遗憾的是,这种生硬的联想并不会延缓我所面临的恐怖,或许是自己还控制不了那微妙的超能力,就在我无助地看向船头时,一面水墙在我面前瞬间拔地而起。

水墙和人世间的浪涌完全不同,它是黑色的,与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昏红的灯光照射过去,就好像煤山坍塌、石油翻涌。

我隐约感到那近在咫尺的水墙瞬间又拔起了数倍,黑暗变成可以吞噬一切的庞然大物,简直可以说是一面连天的巨浪压向了纸船!

轰然巨响之后,纸船好似洪水中的一只蚂蚁,瞬间没顶。跟着,巨大的冲击力又把船身高高抛起,纸船悬浮于半空,而后便是急速下落。余波继续将船体反复抛向空中,而后重重地砸在水面上。这看似单薄的纸船,显然比我所想的要结实得多。

黑暗中,我清楚地感觉到,自己从船头滚到了船尾,又从船尾滑向船头,直到我紧紧地抱住了纸人的腿,才算固定住了身体。冰冷的黑水令我全身湿透,不知是寒冷还是肌肉缩紧,我的牙齿不受控制地上下磕碰着。除去骇人的浪潮声,依然能听见牙齿在打着架,而且听得如此清晰。

……

船体不知何时终于复归于平静,我睁开了眼,四周依旧是死寂的漆黑,先前的巨浪消失了,水面平静得如同一面镜子,乌沉沉地泛着红光。

这种瞬间天差地别的变化令我凛然生惧,究竟是就此风平浪静了,还是大浪来临之前的静寂?我那稍缓的神经不得不再次紧绷起来,视线掠过毫无异样的水面,望向不着边际的黑暗……

谁能告诉我,下一刻还会发生什么?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突然,一声尖锐的哀号声从天边传来。是幻听,还是刚刚的浪潮过于巨大而反射回来的回音?

我睁大眼睛没有方向地环视着,在视线所及的最远处,那是天和水面相交接的地方,我看到一道平直沉闷的灰线。不知哪里来的光,或许这原本就是个主观的世界,眼睛看到哪里,哪里就会变得清晰起来。就在那遥远的水天相接的地方,原本笔直的线条被水下的一股力量所打破,接着,水花翻滚,从中竟然冒出了一只闪着白色鳞光的头颅。

紧接着那头颅探出了水面,高挺着脖子越伸越长,就如同一条白色的长蛇在远处翻滚。虽然那诡异的怪物离纸船甚远,但我完全能够感觉出,它的出现绝不会仅仅是在远方。

果不其然,红船忽而微微一颤,我险些摔倒。当我镇定下来,再次看向远方的时候,那如蛇般的巨物早已无影无踪,很可能已经钻进了水底,正以极快的速度朝我游过来!

只是瞬间,巨浪交叉而过,身后的余波不断,到处都是叠加的波纹,整个水面又像被煮沸般翻滚起来,到处都是高低错落的波浪。波涛翻滚着再次涌向船身,一面面水墙同时出现在了纸船四周,呈一道弧线将船体整个包围起来,形成了一圈遮天蔽日的牢笼。周围漆黑的水墙无限度地增高,令我觉得自己与纸船正同时坠入地狱的无尽深渊中。我大张着嘴,扬起脸来惊恐地看着四周,水墙把天空迅速遮蔽,此刻我已完完全全被黑水吞没了……

我想我肯定是失败了,我的灵魂将永远困死于这片死水垒砌的牢笼之中,可万万没想到的是,这竟仅仅是恐怖的开端。

突然,那如同深渊般的水墙里似乎有束巨大的白光在晃动,我的视线被动地看向那里,但那束白光只是一闪,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心中立刻打起鼓来,因为我已经嗅到了危险再次来临的气息。

虽然听不到应有的风声,但我还是真切地感觉到,身下的纸船正以极其疯狂的速度朝上空飙升,这显然是由水下向上的冲力所致。我紧紧地抱住纸人,一瞬间,红船就跃出了那如同铁桶般的水墙。

我把头探出船外朝下观望,只见黑色水墙交汇到了一处,相互碰撞出了无数的水花,而后,就像一座摩天大厦,瞬间坍塌殆尽,水面又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复归于平静。然而,红船向上的势头有增无减,如果这里有天的话,我真怕船体会把天空撞破。

气息稍缓,刚刚平静下来的水面又躁动起来,随着乌黑浊浪的翻滚,从浊浪中间,浮出了一座圆形的孤岛。不知哪里来的两束白光猛地从下至上朝红船射来,把整条纸船照得惨白无比。那两道白光阴冷透骨,想必刚刚身处水墙之中,看见的那白光就源于此。

正恍惚间,在那孤岛的不远处,又冒出了一物,那两束光芒正来自那怪物的一双眼睛,虽然我与红船离水面甚远,但我还是看清了那怪物的狰狞面貌。

好在红船依旧攀升,我正暗自庆幸,不料船身上升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不多时,红船经过短暂的静止后,便飘飘忽忽地开始朝水面落去。

我大叫一声不好,拼命地摇晃船帮,以为这样做了,就可以延缓纸船坠落的速度。没想到的是,那两眼烁烁放光的怪物竟猛地扬起了头来,从水面一跃而起,张开血盆大嘴朝纸船扑过来!加之船体也在下落,一上一下的两个物体,更加快了它们相遇的速度。

人到了这般境遇,也说不出是害怕还是绝望。一阵阵血腥与腐臭之气扑面而来,不知是幻觉还是真实地嗅到。说时迟那时快,那巨大的,如同火车头大小的头颅已然近在眼前!

一瞬间,似乎这个黑暗世界静止了,我仿佛有足够的时间仔细一观,这或许是神灵对我的恩惠,在即将奔向死亡的那一刻,留给了我最后一丝的宁静。

我看清了,心中也明白了,近在咫尺的这个袭击我的巨兽,正是那个所谓的鼋精。而水面浮起的那圆形的孤岛,便是鼋精的身体。与头颅连接的脖腔通体洁白,其上布满鳞片,随着身体的起伏,鳞片烁烁放光,就如同通体遍布着无数双眼睛。

巨鼋的眼睛大如铜盆,突出眼眶之外,依旧放射着阴冷惨白的光芒。除去双目,整个头颅酷似鳄鱼。但嘴巴略短,其上鳞甲包裹,鳃上无数根形似蛆虫的触须阵阵浮动,血盆大口之中,横生倒长的獠牙犹如藤钩荆矛,张合之际腐气冲天,看得人肝胆俱裂。

当此情形,不得不令人感到末日临头般的绝望,除了心念如灰阵阵茫然无助之外,不知究竟还能做些什么……

且说此刻的巨鼋左右一抖,朝上扬了扬下颌,一个俯冲自上而下钻入黑水,速度之快只能看见眼前白光一闪。水面短暂的平静过后,本以为它对我这一条小船没什么兴趣,没想到那巨鼋竟再次伸出了头颅。我已然料到危险就在须臾,于是朝下望了一眼,只看了一眼,我简直心神皆碎。

那巨鼋的一张巨口张得竟比刚才大了一倍,森白的獠牙后面是黑洞洞的如同地狱的入口,没有任何生灵可以逃脱这来自地狱里的召唤,就这样,我连人带船被巨鼋一口吞没了。与此同时,红船上那一点残红的光亮也消失了。

黑暗是固体的,黑得无法形容,如同置身于用墨汁冻成的冰块之中。

我还有一丝气息,但心中明白,过不了多久,我的灵魂就会淹没于这片黑暗之中。我突然想起了之前看见的一团团黑雾般的云,那是一个个冤死在湖底的灵魂,或许很快,我就将成为它们中的一员,徘徊在暗无天日的空虚里。

黑暗中似有无数不停移动着的水浪,小船就在那无数的山峰山谷般的水浪之间飘来荡去,丝毫没有自主行动的能力。一座山迎面而来,船体顺着上坡的山势冲了一半路程,跟着就顺坡倒滑下去。

接着,身后又有一座山峰向前冲来,两座山峰相撞,却没有发出惊天动地的撞击声,而是巧妙地融合在一起,形成了一个更大的山峰,小船则又被高高地抛到了峰顶。然后船身倾斜,顺着巨大的山脊向下滑落。很快巨峰又分解为两座,一座向后飘去,另一座则推着小船继续深入。小船在无数的山峰间穿行,就像巨人手中的玩具,被无情地抛来抛去。

或许这才是真正的鬼门,船下是漂浮亡灵的幽冥水域,不是非凡之人根本就不可能走出这里,看来我失败了。不奢望能从这里走出去,只是想知道自己还能在这样黑暗的环境中维持多久。

我有负于周善人的一片期望,趁着气息还在,我不禁想起了我的同志们——赵嘹亮、毛勇敢,还有那个不知是人是鬼的何群……但愿他们都身处人间。

虽然黑暗中闭不闭眼睛都一样,但我还是紧紧地闭上了,我真的太累了,要闭上眼睛睡一会儿了,身体也随即重重倒在船上……

小船又不知漂浮了多久,我的食指突然抽动了一下,似乎早已飘远的灵魂一下子回归了身体,我的头朝一侧歪了歪,有这么一刻,我好像听到了不远处传来的一阵歌声。

歌声?怎么会有歌声?歌声忽远忽近,那真的是歌声吗?

没有任何音乐的伴奏,更像是粗糙干涩的独白,那独白又似跟随着某些曲调。我没了力气睁开眼睛,我想,即便睁开也是徒劳的。我只是静静听着,不多时,那歌声逐渐清晰起来。

那好似是一首无比熟悉的童谣,只要是中国人,似乎没有不会唱的。歌声婉转,并不是因为唱歌的人唱得好,而是由于曲子和歌词本身太过优美了:

“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海面倒映着美丽的白塔,四周环绕着绿树红墙,小船儿轻轻飘荡在水中,迎面吹来了凉爽的风……”

难道又是幻觉?在这熟悉而曼妙的歌声里死去,也是一种解脱。

那声音越来越靠近我,虽然没有放开嗓子唱,但歌曲的每一个字我都听得清清楚楚,只不过那不是优美的童声,而是沙哑的男人声音,在这漆黑的环境中,听起来或多或少有些瘆人。

我从船上坐起身来,因为那歌声近得就在身边,我甚至感觉到耳边的汗毛都被唱歌人嘴里呼出的气流吹倒了。我费力地睁开双眼,四处张望,可在那固体般的黑暗中,却难辨一物。我把视线定在了一个地方,也只是一种本能,暗暗觉得那里应该有个什么人正坐在我对面,因为我早就觉察出有双不知是善意还是恶意的眼睛,正在悄悄地看着我的脸。

“谁?!”我发出了一声低吼。

这是我进入鬼门之后第一次发出声音,声波传到自己耳朵里都倍感惊悚。我没奢望隐藏在黑暗里的人能答复,我喊出的那句话更主要的目的是为了安抚自己。可没料到的是,黑暗中那个人却回答了我:“是——我。”声音依旧嘶哑,显然就是唱歌的人。

“你又是谁?”我依旧问着同样苍白无力的问题,而精神就像绷断的鱼线,再也紧张不起来了。

“我也不知道我是谁。”那声音异常的平静,他沉默了好半天,似乎觉得这样的回答有些晦涩难懂,于是进一步解释说,“你最希望我是谁,我就是谁。”

这种回答在光天化日之下叫作矫情,或许还会引来旁观者的笑声,可此情此景,却透着十二分的不可思议。

“你想干什么?”我还能怎么问?

“我……其实我不知道。”他似乎犹豫了一下,或者他真的不知道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我放弃了,脑子里也没什么问题可问了,即便问了,换回的答案估计也是没头没脑的。我心念一动,很想一睹对面这个人的面目,可怎样才能实现呢,那得需要一丝光亮。就在此刻,忽然一声微响,身后红光乍现,我转头一看,纸人手里的灯笼竟然恰到好处地亮了起来。

此刻我心中喜忧参半,真不知对面的是什么人。我转过头来,定睛看去,这一看之下,险些没把我吓得魂飞魄散!

那是一个中年男人,那张脸对我来说无比熟悉,他身穿的墨绿色的制服已被暗红的火光映成了黑色,他的脸更白了。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也用同样的眼神盯着我,我张合了几下嘴巴,还是喊出了他的名字:“何群!怎么是你?!”

他听见自己的名字后仿佛多了一丝狐疑,然后询问般地问我说:“你说我叫何群?你能不能告诉我,我为什么会坐在这里?”

我抬起双手抱住头,心里好像明白了何群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确切地说,他根本不是何群,而又是我脑中物化出来的一个人物。

由于何群这个人一直像粒沙子一样突兀地浮游在我的记忆深处,所以我在意识里一直都摆脱不了他的身影。刚才身处混沌之中,我内心希望有个人来叫醒我,来陪伴我,没想到居然把何群的形象给物化出来了。

想到这里,我再次睁开眼睛,看向对面的这个虚无而又真实的何群时,心里也不知道是何滋味。何群依旧用疑惑的眼神盯着我看,仿佛在等待我的答复,可我又能怎么回答他呢?

“马军歌同志,你怎么了?为什么不回答我?”

听他喊出了我的名字,我心中一抖,心想:怎么他还认识我?他原本是虚无的,怎么还能有记忆?我顷刻间陷入迷惑之中。

“马军歌,你说话啊?”何群不依不饶地追问。

“你……”我被迫发出个声音,随口说道,“你怎么认识我?你既然知道我叫马军歌,那怎么不知道自己叫何群?”

何群蒙了,他抬手挠了挠头,不知在想些什么。其实我也蒙了,我吸口气又问:“何群,你还记得之前的事情吗?”

何群把手放下来,双手交叉放在膝盖上,缓慢摇着头,“不知道,当看见你的第一眼,就觉得你叫马军歌,所以就脱口而出,呃,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我点点头,可能是明白了,何群本是出自我心中,所以他知道我的名字这倒也不奇怪,想到这,我又问他:“你知不知道我们在什么地方?”

“鬼门之中。”何群不假思索地说。

我的思路清晰起来,看来他的记忆和我的如出一辙,或者说,是我的记忆复制给了他,于是我想问他一个我不清楚的问题,验证一下我的推测是否正确,“你知不知道,如何走出鬼门?”

令我大为吃惊的是,何群居然点了头。我连忙追问:“你知道?那你快说说!”何群神色慌张起来,他紧紧地闭上嘴,并用牙齿咬着下唇,这是心里不安才会做出的表情。

我站起来,这似乎令他更加不安,于是我又蹲下身和他保持平行,轻声继续问:“难道你还特意隐瞒着什么?”

“没有。”何群和我对视着,“我不说,是因为我不清楚怎样说,换句话说,你刚刚问我的那个问题我的确是知道的,但我又无法用言语表达出来,我只是觉得那个答案在我脑中,却无法开启……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叹了口气,他不像是撒谎,谎话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根本没有任何意义。我不知道还要说什么,只觉得有这么个人坐在自己身边,先前的那种压抑和恐惧消减了不少,脑中的条理也渐渐清晰了。

无事可做,我便开始分析起这一系列诡异的经历来,据赵嘹亮所说,事情的起因都是因我而起。

那还是两个多月前,一份秘密文件要北上运往我所在的军区,为了确保密件妥善到达,我方机要处派出两名工作人员南下接应,而这两个人,便是我和何群。

双方相遇后,合兵一处继续北上。我们选择了水路,船行至老爷庙水域时,不幸遇到风浪,我和何群还有其余三名护送人员全部落水。当然,那个押运的密件箱也不知所终。

后来,我被人发现在岸边,气息微存,接着我就被送回原单位,住进了军区大院的医院里。昏迷了将近一个月我才苏醒过来,可却把运密件的事情彻底地忘记了。

然而事情并没有因此而结束,在昏迷中,我无意识地透露出了一些信息,处长老严因此推测出,由我押运的那份密件似乎并没有沉没在湖底,而是应该藏于某个只有“周善人”才知道的隐秘地方。

而后事情就越发的戏剧性了。

赵嘹亮和毛勇敢被老严叫去密谋,用赵嘹亮的话说就是让我故地重游,希望我在重复这段经历的过程中,恢复原有的那段记忆,最终把丢失的密件找回来,据说那些密件事关重大。

接着一路南下,说实在的,我的确感到了些许熟悉,但并没有像赵嘹亮设想的那样,记起遗失的某一段记忆,反而觉得自己遇到的事情非常不可思议,主要原因很可能是因为何群这个人的突然出现与神秘消失。

不知是不是因为他阴魂不散,还是有什么别的原因,他总是会出现在我的眼前,然而赵嘹亮和毛勇敢却矢口否认何群的存在。

接下来的事情,就更加不能理解了。

我们乘坐歪七的船重回了老爷庙水域,居然在那里遇见了一艘可怕的纸船……想到这,我猛地把头转向船头打着灯笼的纸人,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在老爷庙湖心看见的那只被白雾包裹着的鬼船,和自己乘坐着的红船简直一模一样。

脑中立时划过一道闪电,顷刻间把很多凌乱的问题都串联了起来。

船下这片水域会不会就是老爷庙那片神秘的水域,不过不是现实存在的,而是另一个时空,另一个概念?

这里应该有一扇人类肉眼看不见的门,不定时地开启和关闭,而湖面天气的骤变就是这扇门开启的诱因,也可能是由于此门的开启才导致暴风骤雨……不管怎么样,这湖水沉船的原因肯定跟这个黑暗空间有关系,或许自古以来,这就是频频沉船而又打捞不出沉船遗骸的真正原因。

我貌似明白了,于是抬起手,指着对面的何群大声说:“是你!我想起来了,当我们坐在歪七的船上时,看见湖心起雾,准备掉头回行的时候,是你让毛勇敢把我击晕,然后带我

上了这条红船,从而才进入到了那个不见天日的鬼气森森的林子,你——正是罪魁祸首!”

何群有意无意地笑了笑,像是承认了我的推测,又像是嘲笑我的无知,然后他扬了扬眉,对我说:“好了,事已至此,再讨论这些已经没了意义,当务之急,还是想想如何脱困于这鬼门之中。我虽然不知该如何去做,但却深知,军歌同志,你完全有可能用你自己的意志力摆脱鬼门。现在,你先静下心,闭上眼睛,放松,再放松……你要离开这里,离开这片暗黑的水域。但你先要知道这是个什么样的地方,这里没有天,没有地,只有一望无际的黑水,你怎样才能走出这片水域呢……你好好想一想,脑子里还有什么有用的信息吗?”

何群的声音不急不缓地如同某种咒语般钻进了我的脑中,原本就不清晰的意识越发的恍惚,忽而有一种似睡非睡的感觉。

我努力搜索着脑中那些残存的记忆,确实想到了很多,但很杂乱,那些东西忽远忽近,近的时候可以抓住,远的时候又不可触碰,使我很难窥其全貌。

“你好好想想,想想最近看见的人和事,或者某个人对你说过的话。或许某些片段、某个句子、某个字,就是走出这里的钥匙……”何群的声音依旧在诱导我。

我紧皱双眉,脑中出现了很多人的脸庞,他们说过什么,做过什么。似乎话最多的就是赵嘹亮,他应该说了很多话,那些话里提及最多的就是鄱阳湖。

鄱阳湖最受人关注的只有两件事:一是水怪;二是沉船。水怪我已经见识过了,多半就是湖水中的鼋精在作祟。而沉船……忽然,我脑中浮现出了一艘船,一艘白色的巨大货船。

就在这时,一阵冷风从脑后袭来,我睁开眼睛,眼前的何群居然不见了!他本是我心中所想,消失与出现并没有给我带来多大的惊恐,可这阵风会是从哪里吹来的?

我转过身,双手抓住船帮,周围依旧是死寂的昏黑。我揉了揉眼睛,因为我觉得船下的水面好像有些不同,水平面应该是平的,怎么我看到的水面有些微微向下凹陷,那感觉就像拔掉浴缸底下的水塞,水从小孔里流下去水面才会形成的效果。

红船上的灯笼偏斜在一个方向,开始绕着一个隐形的圆形轨道缓慢地旋转起来,似乎这就是形成可怕旋涡的前兆。我慌了神,真的慌了,要是被卷进去,谁知道我又要面临怎样的可怕境遇。

红船不断转动着,虽然速度不快,但没有停止的意思。我瞪大眼睛盯着下陷的水平面,一个灰白色的东西浮出了水面,看不出是什么,就像半个干瘪的皮球。在不远的地方,又浮出一个类似的,不多时,水面就浮起了一层这样的东西。

那些东西顺着旋涡的轨迹漂动着,旋转着,很快,就在红船附近也浮上来一个,但不是白色,而是和水面一样黑糊糊的,要是不认真去看,都不见得能发现得了它。

我伸出手摸了摸,滑腻而冰凉,抬起手来一看,手心残留着一些模糊的东西,一阵恶心,我飞快地甩起手来。当我稍微镇定一点再次看向水面时,刚刚那个东西正缓慢地翻转过来——我看见了一张浮肿而又狰狞的脸!

这么多的死尸浮出了水面,水面开始滚动起来,一条条破损腐朽的船也渐渐浮出了水面,鳞次栉比的沉船,黑压压如同大海里的暗礁,层层叠叠地堆积在一起……

我真正明白了自己身处的是怎样一个地方,这里就是隐藏在湖底下的暗流,传说其内生活着水怪,吸进了所有沉船的那个黑暗诡谲的空间!

突然,脑后猛烈地又吹来一阵阴风,阴风打着旋儿穿透了我每一块骨骼,我猛地转头一看,只见身后是一个巨大的白色物体,由于其瞬间出现在如此近的距离,使我很难分辨它究竟是什么。

那白色巨物裹挟着一股阴风朝红船猛冲过来,我赶忙把手插进黑水之中,企图把红船划到别处。虽然我一阵手忙脚乱,可用手划水又怎能轻易改变船体的方向,我见生还无望,全身虚脱般瘫在船上,最后抬起头看向那个巨物,这才发现那是一艘白色轮船!

倏然间,巨轮的船头重重地撞在了我的纸船之上,而我也被那巨大的力量撞出了很远,我的身体第一次脱离了红船,被抛向了混沌暗黑的半空之中,我的眼睛掠过白色船体,看清楚了船身上的字迹——“神户丸”号。

没有落水之前,我眼睁睁地看着红船被那“神户丸”号撞得粉碎,瞬间便消失在了黑水里,而那原本就在眼前的巨大货轮,也眨眼间凭空消失了。看来它出现的使命,就是为了击毁红船。

没了承载之物,即便一时不被淹死,也万难再有求生之路了。我的心完全凉了,知道再过一秒钟,自己便会永远坠入这幽冥水域的旋涡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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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坂幸太郎

殿前欢

云梦天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