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有翻开结城给他的那本书。虽然不知道结城要他看这本书的原因,可神父给出的谜团、和音馆的设计风格、和音的四幅画作都与立体主义有关,而本次谋杀案和立体主义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样一想,加上书也不厚,乌有就翻看起来。

库尔特·亨利希,一九〇二生于德国,是美术评论家,一九三八年前往美国,本书是其移居美国之后在一九五七年完成的作品,距今已经有三十年,日文译本出现在一九七〇年,由美准堂这一与美术相关的出版社出版发行。从发行年份来看,该书可能有追悼作者之意。其中有一段文字这样写道——

按照一般惯例,本书首先要介绍立体主义的形成。一九〇七年,帕布洛·毕加索开始创作《亚威农少女》,乔治·布拉克对其创作手法很感兴趣,两人一起交流立体主义的技法与理念,共同创造了立体主义。尽管在创始初期他们是合作伙伴,可二人天资不同,在创作上存在着巨大区别。毕加索喜欢采用《亚威农少女》这样直观的风格;布拉克更注重画面的整体效果,倾向于使用分解和重组,并将其作为理念与技法最终确立下来。在立体主义成熟时期,毕加索的作品色彩丰富,分解局限于局部;布拉克的作品色彩单一,严谨而简洁。不久,立体主义开始丧失其前卫性。毕加索开始根据自己的灵感创作超现实主义作品;布拉克终生致力于立体主义的研究,技法日臻完善与纯熟。若将两人进行分类,毕加索无疑属于天才,而布拉克则属于画匠。

立体主义的另一位著名画家是胡安·格里斯,评论家认为他的作品与立体主义最为相近。反过来说,也就是他的创作未能脱离教条主义,作品比较僵化。(乌有看了看旁边的彩色版画插图,也同意这一观点。)事实上,立体主义运动中的教条主义,成为追随者们最好的学习模板,也就是说起到了广而告之的作用,功不可没。

一般来说,立体主义的作品在独立沙龙画展中展出是在一九一一年,二十世纪初是其鼎盛时期,到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其地位被超现实主义所取代,宣告了整个立体主义运动的结束。

此外,立体主义从大的方面可以分为两个时期,初期是“分析立体主义”,后期是“综合立体主义”。前者采用多重变化的视角将三维空间的对象展现在二维画布上,将对象物进行分解之后再重组;后者会在画布上隐藏实物、报纸的边缘、壁纸或者椅子的一部分,采用剪贴方法(蒙太奇手法的一种)进行创作。

上述内容可以总结为从多角度将对象物进行分解,再用理性把它们重新组合。通过所谓的“立体主义还原”,将分解开来的对象物表现在二维空间的画布上。

立体主义作品之所以不会变成僵化的作品,其原因在于画家可以根据感性将肉眼能看到的部分与肉眼看不到的部分都表现出来。如何将对象物的本质,尤其是人物的精神世界描绘出来,需要较高的悟性。毕加索与布拉克等天才将形式与内涵进行充分融合,这才产生了“立体主义作品”。

同为体现事物本质的作品,立体主义与马列维奇抽象画的不同之处在于,前者在表现“本质”的同时还注意表现“形态”。

也就是说,立体主义是一种想要表达一切的方法。其对象不局限于外部形态,还有认识层面以及物质层面的本质。

从这个意义上来讲,对于立体主义画家来说,剪贴实在不失为一种行之有效的方法。为了彻底表现立体主义中的现实主义精神,进行艺术创作的过程中必须把表象当做现实,将其放在特定的空间中,并表现出本质。因此,立体主义画家不得不采取一种新的方法,即将现实生活中的实物进行复制再粘贴。

乌有在最后一章《立体主义画家隐藏的意图及变迁》的书页里,发现了一枚黄色纸片。是结城放在里面的吗?纸张已经变成黄色,想必是二十年前留下来的。结城可能在看这个部分的时候得到了某些启示,想让乌有也看看。他开始重点阅读这一部分。

我们通过立体派绘画,只能认识到对象物。在一般情况下,人们在观赏立体派作品的时候都是按照时间顺序理解,认为每个片段在画中所占比重相同。事实上,片段中是存在核心的,它经过某种支配作用被异化。

只有一个核心或者一种物体。事物都以之为中心,它起着决定性的作用。也就是说,核心占绝对重要的地位,其他各片段所占比重相同。

用圆规画圆时,我们以一只脚为圆心,转动另一只脚。不管从何处开始,总能绘出一个均等的圆形,起决定作用的是规定其本质的东西——圆心,也就是所谓核心。它占据着绝对重要的地位,圆周决定了圆圈内点的多少,可唯独不能决定圆心。

立体主义导入科学,一方面能将所有相关事物看成各均等要素的组合,另一方面也能将对象物与周围环境分为绝对与相对两个部分,表现为一个整体。

传统的透视法把所有的事物平等对待,无论对象如何,全凭人的主观意向来判断。以人物肖像画为例,它就是基于我们的经验来进行创作的。朱赛佩·阿尔钦博托的一系列作品,老妇人或美女,鲁宾的花瓶幻觉,都不过是一些扰乱主观认识的把戏。立体主义既然与透视法背道而驰,绘画者在表现主题的时候自然要受到规则的约束。画家必须掌握这种规则,就跟做数学证明题一样,基本定理必不可少。

这种定理规定了对象的绝对性。反过来说,我们通过立体主义作品,看到了近代人不得不进行条件限定的虚无感。在这个只能寻求确定答案的世界上,知道“虚无”的人们不得不下意识地隐藏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

经过立体主义还原后的世界,被展现在空白的画布上,表现了一种虚无的空间。实际上,描写对象物的形态,不过是表达绘画者内在情绪和心理罢了。立体主义中散乱的形状并未真正还原,它们是投射画家内心的需求和愿望的一面镜子。因此,必须将对象物彻底地分解开来,抽象出画家的想法,从画法上来说就是要舍弃掉可有可无的部分,直取其本质。

讽刺的是,这意味着将描绘在画布上的对象物从现实世界中抽离出来,创造一个“虚无”世界。

但是,立体主义画家们基于二十世纪精神之要求将对象绝对化这一目标并未实现,他们的想法中有许多意想不到的漏洞。

根据立体主义还原后重新组合而成的空间,有些部分被掩盖或省略,最终成为一点。画家们越是想把那一点去掉,在画布上留下空白,反而愈加明显。就像把一个长方形一分为二,再将那两部分一分为二,如此循环往复,永远无法将其消除。因为光速以及人类认识事物的能力有限,我们永远无法达到那一目标,产生真正的虚无。

上述空间与作为核心的绝对空间对立,其实前者才是正负电子以及正负质子组成的绝对物质空间。也就是说,到此为止,绝对唯一的空间内同时有两种存在。存在的意义被最后的虚无空间所损毁。就像电一样,同时存在着正负两极,人们认为独立存在的对象物只是其中的一极而已,也就是相对化的极限。正负两极之间还有许多电子与质子,它们被两极控制着,同时存在于某个特定的载体。

就这样,分析立体主义的目标暴露出其局限性。事实上,布拉克并未准确地反映事物的本质。不过,他凭借着自己良好的艺术直觉,开创出一条新的、有望克服原有局限性的道路。

在这种情况下,综合立体主义应运而生。在综合立体主义中,报纸碎片、木头纹理、椅子等对象物并未出现在作品中,它们被“剪贴”这种方法处理掉了。

前面已经讲过,毕加索等人宣称他们几乎可以表现出所有的真实,其实是存在一种如何从虚无的空间中得到解脱的潜意识。

将“核心”实体化是从虚无的空间中解脱出来的唯一办法。客观事实与绘画中被制约的现实(非客观事实)产生冲突,使得现实物质产生异化。也就是说,仅存在于绘画中的虚无空间,证明了被异化的客观事实的绝对性。

在画布的二维空间内表示三维空间这样一个最初目的逐渐消失,事实上是布拉克等人为了达到将对象物绝对化的目的对其进行的巧妙的艺术处理。

遗憾的是,这种处理只能在绘画中进行。人们在现实世界中,只能通过相对的认识来区别其他事物。

抽离客观事物?无中生有?通过虚无空间达到相对化?这些观点肯定非常重要,可乌有没有完全明白,只是隐约知道了一个大概。合上书之后,他觉得还需要参考一下更加通俗易懂的资料。

“找到了吗?”

“没。”乌有摇头。桐璃和他一致认为,昨天和村泽查看武藤房间时,不过是浮光掠影地检查了一遍。今天他们二人把武藤房间的各个角落都仔细检查了,但还是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当然,提议再次调查的不是乌有,而是具有侦探气质的桐璃。

没有人知道武藤写的“启示录”到底有多重要,也许根本就与本次事件无关,毫无意义。他们两人就像受媒体蛊惑的大众,不过是被牵着鼻子走罢了。问题是他们除了这本书之外,并没有其他的线索。虽说神父解释过和音与立体主义的含义,结城给他看过立体主义方面的书,可乌有还是一头雾水。

如果没有桐璃,乌有不会玩这种侦探游戏,他肯定会老老实实待在房间里,专心防卫,力求自保。现在有桐璃在(昨天还做过那么出格的事),他也只好陪着她做这些事。

“这儿也没有。”

桐璃在书架里面找了半天,满头满脸都是灰尘,鼻头上还蹭了些黑色煤灰似的东西。

“啊,头发都乱啦,得去洗个澡。”

“就这样放弃吗?”

“当然不会。”

话是这么说,但脸上还是显出失望的神色。桐璃本想着,和音馆的设计如此独特,肯定有密室或者隐藏起来的书架,可到现在也没发现。

“是不是结城把书藏起来了?”她沮丧地问。

“也许吧。不过,你只不过是碰巧看到了结城,也有可能是别人。”

房间没有上锁,不只是结城,谁都可以自由进出,拿走那本书。

“结城为什么要来这个房间呢?”

“他是不是跟我们一样,也来找那本书?”

“也就是说,他来的时候,书已经不在了?”

“有可能,不过,就是被他拿走的也说不定。总之,这里没有。”

“看来那本书与谋杀案有很深的关系。”

“不知道书里到底写了些什么。”乌有装做若无其事地说道。如果真的存在“启示录”(可能武藤在二十年前就把那本书给毁了),从里面到底会得到什么线索呢?他不想引起桐璃更大的好奇心。

“对了,咱们去问结城吧。”桐璃突然高兴地叫起来,快速起身,整理头发,大有不洗澡就直接冲出去找结城之势。

“喂!”乌有连忙阻止了她。

“怎么了?”桐璃很是不满,瞪着乌有。

“你问了他也不会说呀,人家还在气头上呢。”

虽说他们二人打架不是因为桐璃,可乌有也不想让她再惹麻烦,刺激到已经快崩溃的结城。

“也是。”桐璃觉得乌有的话很有道理,在门前停下脚步。

“看来还是不行。”

“当然。”

“哦……”桐璃垂头丧气地回来,坐在椅子上,手搭着椅背,陷入沉思。

“那书里到底写了些什么呢?”

“都过去二十年了,可能是和音的秘密。”

“和音的秘密?有深度?”

“那就不知道了。”乌有随口应道。他不怎么相信“深度”这类东西,总觉得跟自己毫无关系。怎样才能有深度?如何对其进行客观的评价?对于那几个人来说可能至关重要,可对于乌有来说,不过是一场戏罢了。

不知为何,他心头又涌出这种情绪。

“怎么突然不说话了呀?”桐璃问道。

“桐璃。”乌有下定决心,抬头说道。

“嗯?”

“你为什么不好好上学?”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桐璃倒没表示抗议,只是不知道乌有怎么突然提出这个话题。她参与谋杀案的调查不过是抱着游戏的心态。

“不知道,上学太无聊了吧,你说呢?”

“……对。”

乌有考虑了片刻,给出了肯定答案。对他来说,高中不过是上课的地方,但若想进东京大学,就不得不去那里。

“我就说嘛,你应该理解我的心情才是。”

“可我还是按规定上课,专心听讲了呀。”

“我有我的自由,那么无聊,去了也没用。”

桐璃真是小孩子脾气,把内心

的真实想法表露无遗,乌有简直嫉妒起来。

“河边好玩吗?”

“嗯……有时候也没意思。不过比起待在到处都是人的水泥盒子里,还是出去看看花花草草的好。多亏出去闲逛,这才遇到了你呀。”

“啊,谢谢。”

“不用谢。”桐璃礼貌地回应道。

“你爸爸不说你吗?”

“爸爸?刚开始也说,后来就不管了,他很尊重我的想法。”

“你真被宠坏了。”

“是我说服了他。人在年轻的时候应该过得悠闲一些,尤其是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

“哪有这么说自己的!”

“这有什么呀。他很理解我,还对家访的老师说了这些话。”

乌有作为旁观者都觉得桐璃的爸爸太辛苦,不禁同情起他来。曾经见过他两次,个子不高,冷静而温和。

“我比同学知道的事情多得多,将来肯定能用上,比物理、数学什么的有用多了。”

乌有很羡慕。回想起来,二十一年了,有用的本领一点儿也没学会。

“你爸爸和老师都没有异议吗?”

“我聪明呀,考试的时候成绩还不错,大家都羡慕不已。”

桐璃自豪地挺起胸,座椅的前脚翘起,非常危险。

“你记忆力好。”

“是聪明。”桐璃再次昂首挺胸,不过这次双脚踩在地上,以防椅子翻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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