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一小时后,乌有从睡梦中醒来。房间里非常安静,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样。他起床时,很孩子气地希望一切都是一场梦。当时可能是下午四点多,太阳开始西沉,在红色地毯上投下十字栈桥的影子。耀眼色泽显得比较柔和,虽然乌有在昨天还觉得很刺眼。昨天与今天的光线应该是一样的,奇怪的是给人的感觉却完全不一样,莫非是发生过谋杀案的缘故?乌有很羡慕大自然不因他物而变化的镇定。

乌有往书桌处一看,发现桐璃换了一身白色连衣裙,正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你一直在这儿?”乌有像被人窥探了隐私似的,非常尴尬地问道。他的睡相相当不雅,刚才可能被桐璃看到了,觉得非常尴尬。

“你睡得真香啊。”

乌有以为她会说“你睡相可真难看”,想不到竟然说了句这么让人开心的话。桐璃将椅子换了个方向。她的头发披散下来,一直落到肩膀上,像黑色的小瀑布。

“暂告一个段落,不睡了?”

“被人看到自己的睡相,这种感觉可不大好。”

“应该是话说到一半就兀自睡去的你不好吧。”

乌有依稀记得,自己是在桐璃的推论说了一半的时候睡着的,正说到为什么要砍掉水镜的头。

“对不起。”

可能是刚起床,脑子还不清醒,乌有老实地道歉。仔细看去,身着白裙的桐璃好像与白色墙壁融为一体,就像合成的胶片,只看到她的手脚、头部以及右手腕上的银色手镯凸显了出来。第一次看到她戴手镯。大雪也是纯白的。

“不过看人家睡觉确实不大好。”

“就是。”他照单全收。

“你说,和音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乌有缓缓起身,不知她到底想问什么,反复思考之后,才低声说了句:“和音啊……”

这也是乌有最想知道的问题。和音是什么样的人?武藤是什么样的人?水镜是什么样的人?他们……想到这里,乌有再次嘟囔了一句:“和音啊……”

“你一直待在这里就是为了问这个问题吗?”

“那倒不是,不过就是想问。”

“我也不知道啊。”乌有习惯性地耸肩。“我一直对偶像什么的就不感兴趣,实在无法理解那群人的想法。话说应该是你更了解才是,总是一说起什么克树就兴奋异常。”

“才不是呢。”桐璃不满地瞪着乌有。她想问的并不是偶像“和音”,而是与杀人案有关的“和音”。

“肯定具有某种超能力,很神秘,就像卑弥呼一样。”

“卑弥呼?也就是说具有某种宗教的性质?”

“宗教?”

乌有本打算一笑了之,可随着“宗教”这个词的意义慢慢扩散开,他严肃起来。“宗教”这个词解释了乌有到现在为止的所有疑问,恐怖而又贴切。

神父也说过和音是神一样的存在。这个所谓的“一样”,并非比喻的说法,而是指其本身。他们并非一群狂热的粉丝,而是某种宗教的信徒。他们的言行举止中透露出来种种令人感到恐怖的迹象,而这座岛就是圣地。

“你怎么了?”

“没什么。”

乌有没有流露出内心真实的想法,在事情没有查清楚之前不能妄下结论。乌有担心,他们能够坦诚地承认并告诉自己事实的真相吗?

这个问题就到此为止吧,自己还要好好想想。

“你肯定在想些什么吧?”

“他们一起生活的一年中,肯定产生了许多摩擦,水镜可能在那段时间里遭致了某人的怨恨。这种怨恨竟然潜伏了二十年,实在难以置信。不过……”

“不过?”

“为什么会冒出来一个和音呢?是大家都希望此事与和音有关,还是……这些事情到底和她有什么关系呢?真是百思不得其解。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大家都感到惶惶不安。”

“看来必须得弄清楚和音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但是……”

“嗯?”

“这是不是与她二十年前从露台处坠海有关呢?”

“从露台?”乌有像是想象力被激发出来的演员一般,抬头仰望着天花板。

确实如此,肯定与之有关,那不可能是一个单纯的事故。可万一那件事本来就不存在呢?凶手把尸体搬到露台处,肯定能起到恐吓他们的作用,可结城他们恐惧的根源到底在哪里呢?

“你说得很有道理,分析得很到位。”

这次对话持续了将近十分钟,乌有大受启发。他脑中浮现出不甚明朗但直指事情真相的道路,在与桐璃谈话之前没有想到的地方,都得到了启发。仔细思考后发现本该能够发现的问题,为什么之前没发现呢?看来自己果然不适合做侦探。

“总之,露台是个非常重要的地方。”他注意到这一点,“你就是因为这个,才去武藤的房间?”

“对,这件事怎么想都觉得太奇怪,为什么露台处会出现一具无头尸呢?好像有复仇的意思。”

“真了不起啊。”

乌有毫不掩饰自己的佩服之情。桐璃的分析要冷静客观得多。

“可我找不出具体的证据。”

“我也找不到啊。”

“要不我们去问问?”

乌有用目光制止了桐璃的进一步行动。她若是去问,肯定引发更强烈的骚动。就跟太阳与北风的故事一样,不管北风如何凛冽,赶路的人都不会脱掉棉衣。

“那你会去问吗?”

“你觉得这件事能问吗?”

“不知道,总觉得不大合适。你也不大擅长跟人打交道吧?”

桐璃望着书桌上相机的镜头,微笑了一下。她说得很对,乌有能发挥的作用也跟北风相同;不过,桐璃也不能发挥太阳的力量。

“看来我们还是局外人,又不是刑警,重要的信息还是无法掌握。要不还是不要继续查下去了吧。”

“说什么呢!明明刚才查看了真锅夫妇的住处。”

“要是打草惊蛇,可够咱们受的。”

如果此事与宗教有关,那他们把“桐璃”当做“和音”的想法就愈发危险。这个时候桐璃还要去问,岂不是自投罗网。乌有并不打算把这些想法告诉桐璃,她若是意识到被毁画像中的人与自己如此神似,恐怕也会陷入恐慌。

“好无聊啊。”

“没办法,我们只不过是来采访二十年后的同学聚会,而允许我们前来采访的水镜先生竟然成为第一个受害者。”

“第一个?你的意思是接下来会有很多人将要被杀吗?”

“不知道。”想不到一时疏忽竟然说出了内心的真实想法,乌有赶紧恢复满脸冷漠的表情。

“那好吧,我走了。”

桐璃重重地耸肩过后,说了上面的话,消失到门的另一边。她经常这样,乌有并不放在心上,不过觉得有些突然。

乌有深知,桐璃肯定不会听自己的劝说,这是有前科的。不过,凶手应该不会在白天采取行动。

乌有换下了皱巴巴的衬衫,走出房间,爬到顶楼。他就是想看看一望无际的大海,将内心积聚的不安与烦恼释放出来。夏天是难以忘却的,因为乌有一直对十年前某个夏天发生的事不能释怀。那时他躲在母亲背后偷偷哭泣。至今记得在那个黑色的葬礼上,死者妹妹望着自己的眼神。他紧紧地抓住母亲的衣角。

从那以后,乌有失去了所有的朋友,一个人孤孤单单地生活着。几年前,他一直以为自己身上拥有的自信、自尊等都灰飞烟灭了,最后连疲劳都无法充分感知。

登上奇怪的楼梯,推开屋顶的大门,乌有发现已经有人先到了。那个人手扶着低矮的栏杆,在看海,胸前的十字架被风轻轻吹动。

“神父。”那人转过头来,举起一只手,“啊”了一声,并不觉得惊讶。

“你来看海?”

“对。”

乌有走过去,站在神父的旁边,也将手放到栏杆上,探出身子。和音馆的构造非常奇怪,屋顶(最高的地方在旁边,是一座耸立的尖塔)平坦的地方并不宽阔。房间是风格很奇特,与之仅隔了一层天花板的屋顶露台也采用了同样的风格,像北非的城市那样,呈现出高低差,好像楼梯似的。东边的露台距海最近,最适合远眺。

下面是一望无际的大海,乌有却故意不去看。他注意到的是海天交接的水平线。那条线就像乌有的“自我”与“他我”的界限一样。让两者暂时融为一体的就是桐璃吧,她简直是太阳一般的存在。乌有为了更好地感受海风,往下退了一步。

“我以前经常在这里看海。”神父小声说。

“看海?”

“对,还跟原来一样。”

与二十年前一样,毫无变化。这是他们来到这里之后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因为大海的缘故,还是因为天空的缘故?乌有考虑片刻,打消了这个念头。这一切肯定与那件事有关。那一瞬间想到的事情,将乌有的注意力从风景画世界中拉回到现实世界中。在外力与内力的作用下,他无法做到无动于衷。这让乌有涌起一股强烈的责任感,让他从虚妄的泡沫回到现实生活中来。

“这儿能让人获得安宁。”

“神父,我想问您一些事情。”

宁静的气氛突然被打破,乌有紧紧地抓了抓栏杆,不得不说出刚刚桐璃带给他的疑惑。

“和音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你们为什么会聚集在这里?”

神父惊讶地望着乌有,过了一会儿才平静下来,双手合拢之后说道:

“想必你也注意到了。”果然如此,乌有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和音并非单纯象征着“美”,她更是“神”。电视里经常报道,新兴宗教的信徒们聚集到深山或者大楼的一角举行集会。二十年前,他们聚集到这座小岛上,将和音作为“神”来顶礼膜拜。这座小岛就是圣地,这座倾斜的建筑就是带有宗教色彩的圣殿。那么,这一切到底是何种性质呢?乌有采取了审慎的态度——问题如此敏感,不得不小心措辞。

“不过,有这种想法的只是我们几个人,昨天也说过了,和音对我来说,是‘神’一样的存在。”

神父已经回到了遥远的过去,瞳孔就像幽深的古井一样静谧。乌有像配合神父似的,思绪也飞到了过去。海鸟传来高亢的叫声,见证了过去的岁月。不久,风平浪静,声音也随之消失。

“当时,我们还是一群学生,在追寻着某种东西。七十年代学生运动盛行,签订了安保条约,发生了冲绳斗争以及反越南斗争。学校里有许多宣传车辆和各种宣传栏,桌椅板凳被堆起来,组成临时的对抗阵地……”

神父回忆这些时,好像在讲述百年前的旧事一般。他说的这些,乌有只是在纪录片里见过,无法想象出当时的真实情况,只是大致有些了解。

“可是我与那些人的想法不一样。当然,这不是错误,可总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他们不过是在煽动性地宣讲美国太过干涉越南,对国民的管理与教育太过粗暴等。我对他们的事情提不起任何兴趣,可也不想参加以体育会为主流的右翼活动。六十年代发生的事情我不大清楚,但是那个年代形成的失败感、闭塞感,我都切实地感受到了。”

对过去一无所知的乌有认为(虽然不够负责任)神父的想法是正确的,可能是对学生运动中那些过激派的恐怖袭击等行为印象太深的缘故。乌有曾经就读的那所私立大学的宣传栏中只张贴着俱乐部以及社团的小广告,可能是学生运动中留下来的产物。

“虽说如此,我并不清楚到底要追求什么。不参加任何运动,应该是有自己的想法。这时,我遇到了武藤。”

“武藤?”

“我意识到,应该说受到影响后意识到,自己追求的是‘神’。”

神?

“可能我根本就不适合当医生,继承家业也不过是外界强加给我的使命。”神父开始自嘲,“当然,我在医学系学习,在某种程度上还是相信科学万能主义。觉得人,也就是人体,应该是一个有着各种功能的组织。若不这样,医生就无法开展工作。将这种想法进行简单的演绎,推广到社会层面上,就形成了全面的唯物观。不过,作为医生的人不是科学家,他不可能不注意到生命中体现出来的神秘无常性。”

“神秘主义?”

“当然不是。我心中的‘和音’可不是那种东西。”神父坚决否认了乌有的想法。“命题是非常简单的。如何超越无意义的表象,得到绝对的真理?科学抹杀了‘神’的存在。在这个世界上,需要同时存在科学与‘神’这两种不同性质的体系。在七十年代的安保斗争中,科学的代替品——‘神’与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相比

,丧失了绝对性。如果绝对性这个词尚不能完全表达意思,也可以理解成为依存性或信赖性等。”

“战后不是出现了许多新兴宗教吗?”

神父轻轻摇了摇头:“不。就算是出现了中世纪那种平民领袖或者英明君主,也不过是改变了君主专制的外在形态。”

只不过改变了外在形态……

“在‘神’确实存在的时代里,如何复兴‘神’呢?现在想来简直极端愚蠢,可当时我非常认真地在思考这个问题。”

乌有内心非常认同这种看法。当然,他并没有追求所谓的“神”,可五年或者十年后回头再看现在的想法,恐怕也会哑然失笑。即便知道了现在的自己非常幼稚与青涩,也不能停止思考。

这个世界上有绝对的存在吗?如果有,它就是乌有毕生的追求。

“现在,我们处在一个不幸的时代之中。科学太过发达,抹杀了‘神’的存在。”神父像布道一样,在演说中加入了动作。

科学本来就是神学。它采用神学的方法,通过内省,向世界上的人证明“神”的存在。这里,我们将“神”的范围缩小,特指基督教的“神”。为了对其进行理性证明,主张其正当性,为了弄清楚“神”的睿智,过去的人们采用了科学的思维方式。可在这个过程中,“神”竟然变成了毫无意义的存在。本应该属于“神”的东西都用科学术语进行了表达,“神”成了毫无意义的词汇以及信仰。最后,根据不确定性原理,将其置于死地。这比拉普拉斯的性质更为恶劣,它破坏了世界的绝对性,认为这个世界是由偶然组成的……

比方说,将某物推倒的时候,若各种数字出现的概率相同,那就成为了某物被推倒的初始条件(如手握紧的程度、朝上的面、用力方法、空气阻力、地面硬度以及摩擦力等)。整个世界成了由概率构成的世界。若在同一条件下一定会发生某种情况,那么反复试验应该也会得出同样的结果;如果某物出现的概率只有六分之一,我们则完全无法掌控和设定其初期环境。

如此演绎下去,我们会发现世界上并不存在任何一件偶然的事情,全部都是由先决条件决定的。有果必有因,任何事件的发生都是必然。对人类来说也是一样。人的思考由“脑”这一细胞组织进行,组成要素形成的大脑支配着思考这一行为。所有行为都是由原子中的电子的跃迁所放出的热来决定的(我们的喜怒哀乐以及各种性格,从根本上来讲都是由电子的跃迁以及原子核的分裂与结合决定的)。我们的出生与死亡都是由宇宙这个物质初始值来决定,所有事情的产生都是必然。

举些浅显通俗的例子,路上丢了钱包、菜刀切了手、感冒、乌有活到现在等事情的发生都不是偶然,它们是由于很久以前形成的原子排列所决定的。推而广之,同样适用于未来,现在的条件决定了未来。而知道这一切的,是“拉普拉斯恶魔”。这个“拉普拉斯恶魔”就是“神”,至少它无所不知,能看到未来。

不过,这个恒久不变的绝对性被韦纳·海森堡所否定。

所谓“不确定性原理”,简单来说,即不能同时决定速度和位置。现实世界中看来比较荒谬,可在原子层面看来,原子无一例外存在着潜在的误差。因此,由其规定的位置与速度难免变得不精确,规定速度后,位置只能通过概率来决定。我们只能说某物最有可能出现在某位置,推而广之,万事万物都由偶然来决定。

这就否定了“人类的将来是由过去来决定的”这一说法,当然,未来也只能通过概率来进行感知(“神”也是一样),也就是说世界上并不存在绝对的事物。一般来说,“神”必须是“绝对的”存在,这个理论否认了“神”的存在。

这些就是神父想要表达的意思。

“现在被认为不科学的‘神’如何才能转化为科学的存在呢?采用何种办法才能在不否定科学的前提下,创造出一个超越科学的‘神’及其体系呢?”

科学的“神”……

乌有不由得想到了某种电脑怪物,比如HAL9000。

“非科学的、超科学的、反科学的‘神’随处可见,但是毫无意义。如果是‘神’,一切都应该合情合理,不存在矛盾。也就是说,我们如何像过去一样,通过科学的手段来创造以及规定‘神’的定义。这可能是一个太大的命题,无所不知的‘神’并不告诉我们将来会发生什么,我们只好靠自己的力量上下求索。”

“那你们找到了吗?”

当然找到了,不然怎么会出现和音呢——乌有反复思考神父所说的话时豁然开朗,用手拍了拍自己的额头。

“您刚才说,你们寻求的是唯一的东西。如何在这个相对的世界上发现‘绝对’的存在呢?难道是通过和音发现的?”

“对。我们将和音当成‘神’,准确地说是当做‘神’的象征……这样,我们就得到了自己的‘神’。”

神父用圣母般的目光凝视着乌有,眼睛里闪耀着让人内心平静的光辉。

“您知道立体主义吗?”这次换做神父发问,这个问题很突兀。“……它是本世纪初出现的一种绘画风格。”

“是。”乌有回答道。这个画派以毕加索以及乔治·布拉克等为代表,好像是将碎片等搜集起来进行重构,比方说《亚威农少女》等。“就像和音挂在二楼的那些画作一样。”

“啊,如此说来,昨天我们还说过呢。”

帕特里克神父像是回想起来似的,点了几次头。“……那些都是分析立体主义作品。”

神父用食指轻敲着额头:“所谓分析立体主义,就是指从原来的二维转变到三维。这打破了持续到十九世纪的透视法则对画家的限制,将对事物的把握过程体现在时间上,通过多个视角的碎片进行重新的构筑。”

不知是引用别人的定义还是因为多次说起过的缘故,这些拗口的话被神父说得非常流畅。

“明白了吗?”

乌有摇摇头。突然听到这样复杂的言论,当然不能马上理解。他对立体主义的理解不过是皮毛,完全不具备任何理论性的知识。刚才那一番关于物理的理论更是前所未闻,绘画方面的理论也就是在高中的时候老师讲过的一点透视、二点透视等。因为不在考试范围之内,乌有也没认真听过。他怀里总是放着一本《英语单词手册》。

“就是说,你正对着我的时候,肯定会在脑海中想象我后背的样子。现在你所在的位置看不到,等你移到我身后,才能看到我的后背,完成对我的完整构图。”

说罢,神父背对着乌有,展示了他的后背。

“从一个视点看到的一瞬间的景象,就是传统的透视法。一般的风景画以及人物肖像画都采取这种画法。”

乌有也知道,将远处的物体画得小一些,将矩形的大厦画成菱形等,都是透视。

“可这种传统的透视法,即便根据已有知识能想象出我后背的模样,也不能将之描绘出来。”神父转过身,继续说道,“这时候,立体主义应运而生。如何将我们认识事物的过程以及结果在二维的画布上体现出来呢?当然,传统的画法只能描绘出平面上的景象,无法做到这一点。”

“立体主义能做到吗?”

透视法之类的问题也许比较有趣,乌有看画的时候从没想过这些。但是,画中那些彩色玻璃碎片般的东西真的能描绘出后背的模样吗?

“对。只有立体主义才能忠实地再现科学的认识过程,换句话说,是近代科学的胜利导致了这种画风的诞生。”

神父的这句话似乎别有深意。它很重要吗?什么叫科学带来的艺术?

“艺术为了超越二十世纪这个时代,不得不与同时代的科学技术紧密结合。其原因在于,如果艺术无视科学这颗明珠所散发出来的耀眼光芒,一味后退,就失去了它存在的根本意义。当然,毕加索或者乔治·布拉克在创作的最初不一定有这种想法,不过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他们就是顺应时代要求而产生的天才。十九世纪的绘画无视科学,一味沉溺于浪漫主义,正是值得反省的地方。”

“汲取科学的要素……具体来说是怎回事呢?”乌有只能理解个大概,试探性地问了以上问题。

“比如欧几里得的几何学中放弃透视法,将认识有限化。也就是说,根据存在主义的思想,当时明确了‘物体’的连续性和相对性。”

神父特地用了“当时”这个词。因为到了现在,超弦理论仍然强有力地证明了时空的非连续性。当然,这是基于狭义相对论的看法。

“认为‘物体’只有在与外物或者本身的过去、现在、未来相关的情况下才存在,这与画家们采用透视法作画是同一个道理,不过是截取了一瞬间的景象。它忽视了时间这个第四类概念。事实上,时间与‘存在’密切相关。物体通过与光速相关的时间及过程而被人认识,时间与空间之间存在着巨大差异。”

帕特里克神父停顿片刻,用舌头润湿嘴唇后又开始讲那些难懂的话。

“也就是说,十九世纪之前的画,无论是风景画、肖像画,还是静物画,都没有描绘出物体的真实模样。因为绘画的过程中画家忽视了时间这个概念,不可能做到写实。物体只有在时间过程中随着视角的变换才具有能称之为‘物体’的属性。”

神父真的认为乌有能理解他说的话吗?刚才说的那些话,即便是用文字记录下来,乌有也未必能看懂。神父可不是傻瓜,他可能希望乌有听不懂他的讲话。

“如果这是一座三维的雕塑,在我们不断变换位置的情况下,当然比较能够全面地鉴赏它。如果想在二维的画布上做到这一点,就不得不将它各个角度的样子表现在同一平面上。根据不确定性原理,我们不能将时间和运动以及位置同时表现出来。传统的透视法也默认了这一点,对其进行了巧妙的伪装。传统的画家避难就易,曾经尝试过印象派的画风,仅此而已。新的时代需要一种能够写实的、二十世纪通用的新型透视法。”

“您是指立体主义吗?”

“当然,如果单纯从科学的角度出发,有可能存在着其他的方法,其中最精巧的莫过于现在的计算机图形学。不过,我们不能将之运用在绘画上面。既然是绘画,就必须具备科学和艺术两个方面的特点。不仅能传达给观赏者信息,还要具备鉴赏的价值。”

乌有明白这一点。完全写实的风景画或者肖像画并不能称之为“画”,不过是一张照片。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正是由于摄影技术的发展,绘画不得不开拓出一条与之相反的道路。绘画作品要表达的不是表面上看得到的景象,而是深处蕴含着的内在精神。

“毕加索他们采取的方法是描绘一种过程,而不是结果。将世界上不断变化的各种关系置于认识的过程中,不断描画出瞬间的片段,然后将它们综合起来。立体派画作中的那些细碎的板块就是一个个不同的视角,画布上是各种视角的集合,将真实的物体的全貌同时展示在一个平面上。这就是所谓的‘展开’。”

毕加索将侧脸的旁边画上原本应该看不到的另外半边脸,就是基于这种理念。这是将两个视点在同一个平面上展开的简单实例。分析立体主义鼎盛时期的作品更加复杂。艺术家以许多角度来描绘对象物,随着视点向周围的缓慢“展开”,临近片段之间呈现出微妙的差异,背景与主题相互穿插,使人产生一种错觉,“干扰”人们的认知,以为看到了对象物最完整的形象。

——上面的话是在解释认识的过程。这就是“展开”?上述所谓“干扰”,并非“展开”发挥的主要作用,而是指视角“展开”后给各个片段之间带来微妙差异这一副产品。乌有利用粗浅的物理知识,将那番抽象的话具体化,勉强理解其大概意思。以行驶中的列车为例,前进的运动是“展开”,前进过程中车体小幅度的晃动就是“干扰”。当然,乌有的理解与神父想表达的意思是否一致,还有待商榷。

有一点可以肯定,用列车的例子来理解神父的话并不很恰当。列车小幅度晃动这一“干扰”,在立体主义中是(世界形成)的关键因素。

“我好像明白了一点。您为什么突然跟我说起立体主义呢?”

帕特里克神父看起来非常高兴,眼睛眯成一条缝,说道:

“你难道没有意识到,和音馆的构成就是典型的立体主义风格……”

乌有听罢,立刻用“展开”的视角审视自己脚下以及四周的情形。

“这座建筑就是用‘展开’的视角构筑起来的。想必你来到这里时就有所察觉。和音馆呈倾斜状,展示的是‘立体——平面——立体’的再构过程。设计师为了将真实的情况呈现给众人,很下了一番工夫。”

“真实……”

真实到底是什么?一方面将和

音当成“神”,也就是“真实之源头”来崇拜,一方面相信存在科学的真实?同一个人同时表述两种自相矛盾的真实?或者神父根本就是在与乌有开玩笑?

就在这时,乌有脚下的地板开始震动起来。海鸟开始不安地鸣叫,连天空都开始摇晃。地震来了。地震经常袭击这座孤岛。整座和音馆开始剧烈晃动,乌有有些站不稳。因为现在所处的位置是屋顶,若不用力抓住栏杆,很可能被晃下去。他连忙蹲下来,静候地震的结束。

乌有突然抬起头来,发现神父也蹲在地上,一脸镇定,竟然还带着笑意,饶有兴趣地盯着自己。他只好将视线收回来,开始看海。整座岛屿都晃动起来,更确切地说,波浪在以岛为中心向四周无限扩散开去。

地震持续了一分钟,海面恢复了以往的平静。

“这是和音在警告我,不准我继续往下说。”

继续往下说,还是继续欺骗?神父并没有给乌有思考的时间,起身下楼离开。乌有的手还紧抓着栏杆,好像着了魔般呆望着神父那身黑色祭袍。他突然回过神来,连忙追问道:

“我还想问最后一个问题。您为什么要信奉新的宗教呢?”

乌有以为神父肯定不会回答,想不到他竟然突然站住,转过身,满面笑容地说了句:

“因为以前信错了神灵。”回答简明扼要,干脆利落。

乌有越发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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