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调查下来,他们是否有所收获?这两个人既不知道采集指纹的方法,也不知道先进的调查方法,甚至不能使用传统的调查方式——因为并没有确凿证据证明谁是犯罪嫌疑人。若法律赋予乌有权限……事实上他自己并不希望这样。他想要的不过是一个局外人的身份,而不是作为一名侦探卷入纷争。事情的调查应该由他们自己来进行,而且按常理来说,乌有与桐璃只需要游山玩水即可。可事实并非如此,他开始明白越想逃离却越陷越深的“原理”。

“回去吧。”村泽低声说。他们回到那座倾斜的房屋里面,那里装满了二十年积累下来的憎恶。

乌有在墓碑前克制住了向村泽提问的念头,反正他也不会回答。按照目前的情形,还是不问为好。不过他还是掌握了非常重要的一个信息——过去肯定发生过有关和音的大事。

“哎呀!哎呀!”

他们本想回到客厅稍事休息,想不到那里已经有人先到一步,里面传出来不悦的声音。结城一脸冷笑地望着他们——身边没有玻璃杯,看来他没有喝威士忌。

“原来是村泽先生和如月先生啊,你们两位凑在一起商量什么大事呢?”

“结城?”村泽的这句话里带有轻视的意味。可能是被人撞见之后放出的烟雾弹,他脸上的表情因为太过紧张而异常僵硬。

“你怀疑我们倒也罢了,可为什么要把他也牵扯进来呢?”结城一副了如指掌的模样,脸上的表情很放松,眼里的猜疑却并没有减少一分。他大笑起来,这种笑非常猥亵,让人厌烦。

“事情并非你想象的那样,他不过是做个证人。”

“证人?我要是也擅自行动,你会不会说教一番啊?”

结城毫不退让,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火药味。他们两人死死盯着对方,一动不动。就这样过了片刻,结城先开口。

“算了,随你吧。现在是不是心中大概有数了呀?话说回来,你不在尚美身边待着,乱跑什么呀!”

“她现在房间里休息呢。”

“你就抛下她一个人?还真忍心。”说罢结城又轻蔑地笑了,他甚至挑衅乌有。

“你小子这么担心,自己去陪着不就得了!”

“说得可真好听,你是在炫耀吗?这种话别对我说,敢说的话对那个人去说啊。”

“我非常珍惜尚美,一直将她作为终生伴侣……”

“伴侣?我看你是另有所图。还是让给我吧。”

“我知道她心中的苦楚,你小子懂什么!”

“真是听不进别人的话啊,总是那么自以为是。”

结城将夹克脱下来围到腰上,出了客厅。

“结城,你看过和音的墓碑了吗?”村泽在后面说道。

“墓碑?墓碑怎么了?”

“看过就知道了。”

结城本想再说几句冷言冷语,看到村泽一脸认真的表情,好像知道了些什么,将那只伸出的左手放回口袋里。

“好,我去看看。”说罢他跑出大厅。

村泽跟了出去,过了一阵才回来,望着乌有,抱歉似的说道:

“实在抱歉,让你看到这一幕,我跟他以前就不合。对了,你还有什么别的地方想要调查吗?”

乌有不知道是否该说出真实的想法,他知道自己并不会受到那么好的优待。村泽不会让他去查看真宫和音的房间,这是明摆着的事实,他甚至可能不知道乌有知道那个房间的存在。

“接下来我们去看看武藤的房间吧。”

“武藤?为什么连武藤的房间也要……”

“有一个疑点。”

“疑点?”

到底该如何表述呢?怎么说都说不清楚,还不如直截了当说了吧。

“武藤真的死了吗?”

“什么意思?”村泽的反应比预想中的更强烈。为了隐藏自己的狼狈,他提高了嗓门。“你到底想说什么?你是觉得武藤还活着吗?”

“不知道,可从昨天的谈话得知,当时并没有发现他的尸体。”

“从露台上掉下去之后,那里水流湍急,海底礁石密布,没有办法展开搜救啊。所以才……”

“跟和音坠海不同,大家并没有亲眼看到他掉下去呀。”

“话虽如此……”

“难道不存在这种可能性吗?”

乌有再次紧逼。

村泽回过神来,稍微沉默了一阵,采取了温和的口吻。“说什么傻话呢……那好吧。”他点了点头,看来是想到了些什么。他不可能立刻相信一个二十年前就已经死去的人复生。看来他本身就知道二十年前的十二日那天,武藤并没有死去,或者一直对此抱有疑问。

竟然如此顺利,这次轮到乌有吃惊了。他为什么会听一个局外人的话呢?莫非比起和音,村泽更想将矛头对准武藤?如果是这样,事情的发展就如乌有所愿了。

“你是觉得武藤其实并没有死,是他杀了水镜?”

“那就不知道了。”

他到底是披着羊皮的狼,还是假借虎威的狐狸呢?

“不过,”乌有小心翼翼地说,“听了结城的话之后,觉得武藤这个人身上疑点很多。”乌有话说了一半。

武藤的房间在村泽房间的斜对面。说是斜对面,那是以假定同处一个平面为前提。事实上两个房间之间有高低差,距离相当于三角形的两边之和。房门没有上锁。

“这里不担心会有小偷。”村泽解释说。

“但是……”乌有正打算辩驳,但还是把话硬吞了下去。这种辩论有何意义呢,更重要的是……

乌有握住门把正准备推门而入之时,听到里面传出一阵声响。咔嚓咔嚓,老鼠或者蟑螂应该发不出这么大的响声。

“嘘——”村泽半蹲着,将食指放在嘴前。他的眼睛眯了起来,可能是瞳孔缩小的缘故,显得一脸严肃。他将耳朵贴到门板上。乌有迅速闪到一边,为他让出位置。房间里面的人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还在继续活动。村泽做了一个暗号。

准备——门被打开了。窗帘大开,阳光射到走廊上来。那个发出响动的人站在大家面前。就像日食似的,刹那间什么都看不见,一两秒钟过后,终于看清楚了她的真实面貌。

“和音!”

乌有正要大叫,立刻意识到不妥,急忙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生怕声音快过动作——那一切都功亏一篑了。

还是村泽更加冷静,乌有还焦急地立在门口时,他的疑问早已烟消云散。

就在这时,传来桐璃无辜的声音:“乌有?你怎么了?”

看到乌有的桐璃非常惊讶,就像乌有他们不应该如此吃惊似的。

“门突然开了,吓我一跳。村泽先生,中午好。”

村泽一脸怅然的表情,双手抱在胸前,紧盯着桐璃。阳光照在他的眼镜上,看不出他的真实神情。

“看来,你们对这里也很感兴趣。”桐璃得意扬扬地说。她双手叉腰,颇为自己比别人先注意到这里而感到自豪。

“你怎么在这里?不是刚说过不要一个人到处乱跑嘛!知不知道现在很危险?”

乌有关上房门,快步上前,摆出一副家长的态势,一拳打到桐璃系着蓝色缎带的头上。阳光不再刺眼,室内布局与乌有房间类似,看起来很平静,摆放着房间主人以前用过的家具,毫无生活气息。

“疼死啦!”

桐璃突然挨打,整个人都快炸了。

“你这个坏蛋,干吗打我?!就因为瞒着你来这里调查?你们去检查真锅夫妇的住处,我都看到了。亏你还说好要和我一起调查这件事情呢,结果还不是跟别人一起去。我只好一个人来,你竟然打我。你太狡猾了,简直是个暴徒!反对暴力!”桐璃像放机关枪似的说了一大堆。

乌有早就想好该如何向村泽解释。若任她说下去,恐怕会把所有的事情都抖出来。桐璃也知道这一点,更加嚣张起来。乌有顾全大局,只好为违心地道歉,承认都是自己的错。

他朝村泽那个方向瞟了一眼,发现他站在书架前,对这场争吵并不感兴趣。

“舞奈小姐,你发现什么线索了吗?”

村泽对桐璃有些警惕(当然,这只是乌有毫无根据的想法),他在提问时尽量克制了这一情绪。可人的感情是难以掩饰的,脸上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来。

“唉!”桐璃摇着头,“什么都没发现,可我总觉得非常蹊跷。”

“有什么头绪吗?”

“没有。”

“什么都没有?你都没动过脑子吗?”

“试图推理过,所以才来这里呀。”

乌有心想,推理,还不如说是直觉呢,不过也很佩服她在信息极其缺乏的情况下,竟然比自己先想到武藤的房间。当然,现在还不是表扬她的时候。

乌有仔细打量着室内的情况,布置基本上与自己的房间相似,连倾斜的程度也相同。有白色的箱子,床和书桌,墙边有两个书架,并无任何特别之处。

村泽取出几本精装书,满脸怀旧的神情。武藤的藏书非常广泛,涉及文学、哲学、美术、数学、物理学、航空力学、建筑学、宗教、音乐、社会学、病理学、民族学、民俗学、演剧等方面,还有不少英文和德文的原著,其中有一本书脊上写着“EDUCATION”,看来还有教育学方面的书籍。成书年代大都是“近代”或者“二十世纪初”。许多书与阿波利奈尔、乔伊斯、相对论、存在主义、达达主义、第二维亚纳乐派等相关,可见藏书者博览群书,才学过人。此外,还有六本《希腊悲喜剧全集》,不知是遭到冷遇还是受到特别的厚待,被放在最下层左边的角落。奇怪的是,除了与理科相关的书籍之外,完全找不到其他现代书籍,哪怕是二十年前的也没有。

“这些书是武藤先生带来的吗?”

“一半是带来的,一半是来之后买的。我不是说过吗,他每周都会去本土采购一次。”

“有什么目的吗?”

“这就不好说了,可以说有,也可以说没有。我也不清楚,不过那家伙确实比较喜欢卖弄他的博闻强记与丰富的理论知识。”

村泽回答得很模糊,乌有对他的用词感到惊讶,隔了一会儿才问:

“卖弄?”

村泽开始查看书桌里的东西。他把抽屉里发黄的笔记本与稿纸轻轻拿出来,又放回原处。可能是桐璃翻看过的缘故,显得非常杂乱。他将那些纸张一一整理好,放回抽屉。

“我先走了,回头再说吧。”

不知是对武藤的房间失去了兴趣还是觉得继续留下不妥,桐璃用手肘碰了一下乌有,转身离去。

“再见啦,小姑娘。”村泽对着她的背影说道。他重新转向乌有。

“你到底想在这里寻找什么?”

“不知道。”乌有依旧这么回答。

“没来的时候总觉得有些蹊跷。”

“看了之后呢?”

“至少知道了一件事情,这里近期好像没有人生活过。”

“这里?”村泽大笑起来。“太好笑了,你难道认为武藤这二十年来都住在这里?”

乌有就像被全班同学嘲笑的学生一般,静静等着闹剧收场。

“从现在的情况看来,好像并不是这样。”

“对。”

乌有倒不害怕,就是很懊恼,觉得自己是不是操之过急了,竟然提出要来这里搜查。

村泽感觉到乌有的失落,拍了拍他的肩膀,用半是安慰的语气说:

“没关系,你也会有判断错误的时候。”

看来他把自己当孩子来看待了,不过这话让人听来比较安心。奇怪的是,为什么村泽认为乌有不会犯错呢?

乌有觉得他们之间相互都有误解,试探性地问道:

“武藤先生写过小说,对吧?”

“啊,确有其事。”村泽脸上随即露出警惕的神色。“那又怎么了呢?”

“没什么,稍微有点兴趣而已,随便问一下。”乌有并不抱任何期待。

“他是在笔记本上写过,不过没有保存下来,自杀前都已经处理过了。”

“那本书都说了些什么呢?”

乌有不敢提起“启示录”这几个字。

“他没让我看过,不知道具体内容。”村泽回答得滴水不漏。过了一会儿,他又说道:“这些事你去问小柳吧,他跟武藤走得比较近。”

帕特里克神父?一直以为身为精英的村泽可能会与武藤相处比较融洽,原来不是这样,乌有不得不再次修正自己的想法。

“你回来得真早。”

乌有打开门,发下桐璃坐在正对着门的椅子上,像一尊雕像。

“不好意思啦。”

乌有故意装出一副不高兴的样子。桐璃哼了一声,上下打量着他。就在乌有做了一个让我来告诉你点事情的手势之后,桐璃抢先说道:

“你好像没带相机啊。”

乌有连忙往胸前一摸,当然,什么也没有。

“忘了?”桐璃看出了乌有的窘态,更加嚣张,竟然坏笑起来。

这个问题相当尖锐,乌有无言以对,他确实没有带相机。也不能说自己一直是实地采访,还不习惯带相机,这种借口谁都不会相信。乌有知道自己此次参与调查,并不是以记者的身份,而是以个人、受害者以及旁观者的名义,他扮演的角色已经远远超出了职业范围。若是记者,至少应该拍几张照片才是。

“真不像话啊。”

桐璃打击乌有的一贯方式都是先发制人,而且成效显著。

“跟村泽一起还怎么拍照!”

乌有准备这么反驳一句,可想想还是觉得站不住脚,就改变了策略。

“那你这个兼职摄影师都有什么作品呀?”

这个问题正中下怀,桐璃喜笑颜开,猛地一下,取出银色的佳能NS型号小相机。款式比较旧,手动式,比较适合刚入门的人。

“一切有我呢,请看!”

说罢她一脸得意地把相机递给乌有。他想起桐璃在武藤房间里放下背包的情景,不得不承认这个看起来瞎打瞎闹的小女孩竟然有一份缜密的心思。

“你登山的时候干吗用我的相机?”

“我可不想把自己的东西用坏。”

她竟然丝毫不顾忌别人的想法,连这种话都说得出。桐璃展示完所有的照片,小心翼翼地收好。

“知名摄影师桐璃诞生啦!”

“名侦探与名摄影师,真忙啊。”

“回去后我就把这些照片洗出来,名字就叫做‘孤岛杀人事件’,绝对独家!”

她甚至开始想象自己站在聚光灯前接受众人采访的情形。

“只凭几张武藤房间的照片?恐怕还不够吧。”

乌有报了一箭之仇,调笑着桐璃。

“你也太小看我了吧,”桐璃说,“当然还有露台和无头死尸的照片啦!”她一边说一边咚咚咚地敲击着胶卷盒。“虽说有点恐怖,不过崇高的职业使命感让我不得不这么做呀。”

职业使命感?乌有现在欠缺的正是这种职业使命感和一往直前的精神,而这两者桐璃都具备。虽然她可能只是出于好奇,可总比瞻前顾后好得多。

乌有败下阵来。

“好吧,以后的调查不瞒着你了。”

听了乌有的话,桐璃满意地点了点头,他们就像动画片中的一休哥和足利义满将军——乌有就是那个被一休耍得团团转的将军,他失去了斥责桐璃的底气。

“除了照片之外还有什么收获吗?”

乌有躺在床上问。从一早开始,不,应该说从昨晚开始,他就一直绷紧了神经,现在想休息一会儿。床垫的弹性与柔软度非常合适,一阵睡意袭来。

“在那个房间里没发现什么。”

“我以为你会跟我们一起调查呢,结果那么早就走了。”

“还不是因为……”桐璃恨恨地说,“你看村泽那个样子,一心希望我快走,你当时也是这么想的吧。”

看来村泽还是被看穿了。

“你可真聪明。”乌有安慰道。

“那是当然。你都看到些什么啦,冷战结束后应该公布信息,公开言论!”

“公开言论……”

想不到桐璃还看新闻。乌有感到很意外,用了一个小时左右的时间,将自己知道的事情简单叙述了一遍。当然,没有告诉她真锅夫妇的事情。

“没什么精彩的地方,又不是西部片,也不会出现印第安人或者加里·库珀。”

“那个什么库珀是谁啊?”

“以前的人啦,很久以前。”

乌有在床上翻了一个身,变成了俯卧姿势,关节都松弛下来,非常舒服。他心中有些后悔,西部片确实比较过时了,刚才应该拿史蒂夫·麦奎因或者克林特·伊斯特伍德来举例。

“刚刚想到,莫非凶手射中了水镜的头部,这才将他的头颅切了下来?”

“不可能。”

乌有用枕头盖住脸,发出含糊沉闷的声音。他并不是没有认真听别人讲话,可在桐璃看来就是如此。

“你怎么这样啊,认真点儿吧。”桐璃抢过那个枕头,朝着他的后脑勺砸去。这个举动也许包含着发泄刚在武藤房间里所遭受的委屈之意。

“确实。”不知不觉中,乌有说话的口吻也变得跟小说中的侦探一样。“以前的侦探小说中,常常有根据被害者身上的伤痕来判断凶器形状的描写。本次案件中,即便暴露出凶器是手枪也没关系,因为它们本来就属于水镜。”

“原来如此。”

乌有想,桐璃虽然很任性,领悟力还是很强的,甚至有可能超过自己。

“那么,手枪是不是暗示了有连环杀人的可能呢?”桐璃半是惊讶半是好奇地问道。

乌有再也无法平静。如果凶器是刀具或者钝器,还有可能实施防卫;如果是手枪,遇到袭击就毫无办法了,只能等死。现在很难保证乌有和桐璃没被凶手盯上,也不知道手枪到底落到谁的手中。万一被枪指着的话……想想就会不寒而栗。

“手枪也可能被拿走用来防身呢。吃午饭的时候大家不都惊慌失措吗,尤其是结城和尚美。”

“结城?他可是个怪人。”

“怎么这么说?”

“我正准备去武藤房间的时候,看到他从那里出来。”

“哦,这么说来,大家的想法是不谋而合呀。”

“嗯,也许吧。他当时看起来鬼鬼祟祟的。他还去了其他的房间,都是那副模样。”

乌有装出一副心平气和、满不在乎的样子,脑海中却浮现出结城一一查看房间时的情景,不禁在他身上画了一个巨大的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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