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拉抵达维尔镇的出口时,太阳正向图森山麓后方沉去。迎面驶来的车辆已经亮起车灯,亮闪闪的车流像一串钻石项链,顺着粉紫色的山坡延伸。

她驶下高架路时,看见路肩上停着一辆雪佛兰Vega跑车,车门开着,一个骨瘦如柴的女人坐在车里,举着一张纸皮,上面写着“一次$2.00”。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身价。

劳拉的身价已经被喜欢“伙计们上啊!”的警督探清了。她没法逃掉这场派对;她已经逃过了上次的烧烤——显然整个公共安全部只有她一个人没去。

她在家门口停下车,发现门廊暗影里有什么浅色的东西。走近看看,是件白色长袖衬衫的轮廓。

“汤姆?”心跳加速。

“你好哇,亲爱的。”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今早。”他从门边的铁制沙发上站起来,沙发发出刺耳的声音——那弹簧大约有六十年的历史了。

他站得很近,劳拉能闻到衬衫的气味,是浆洗和阳光的味道。汤姆没有干衣机。他几乎什么都没有。

“我听说了那个女孩的案子——我想你可能需要我。”

“你从哪儿听来的?”

“米娜。”

“米娜给你打电话了?”

“我给她打的,想问问阿里的情况。”

阿里过去叫大黄,是一匹远近闻名的赛马。十年前,大黄表现大不如前,马主要把它卖给狗粮场,汤姆接手了,把它的名字改成了阿里(“因为它是最伟大的啊”),带着它东奔西跑。如今阿里已经23岁了,得了脊柱侧弯,对劳拉非常不友好。

劳拉深吸了一口夜间的空气,潮润,压抑,混合着灌木和牛粪的气味。汤姆在这儿,她很开心——特别开心。“你在这儿等了多久?”

“我没在等,只是坐着。”

禅意和神秘主义,正是汤姆一贯的风格。他伸出手来,轻触她的面庞,劳拉的思绪纷乱,像骤然升腾的火花;理智若隐若现,像一盏行将就木的霓虹灯。汤姆知道他对她能产生什么影响,但从不道破。“我想,我们可以到酒吧去喝一杯。米娜都开始怀疑你在躲着她了。”

米娜在博斯科·艾斯康迪多地区开了一家酒吧,叫“西班牙之月”。她特别喜欢掺和在这一带生活或者工作的人们的琐事。劳拉怀疑,汤姆提出同居一事,她也脱不了干系。

“我还是不喝了,一会儿我还得出去。”

“是吗?”

“警督家里有个派对——我必须去。”

“必须?”

“对我来说是。我上次没去,所以这次非去不可。”

“你不去他又能拿你怎样?”

她耸耸肩,“可能也不会怎样。这就是办公室政治。”

“听起来他要给你介绍对象了。”

对于一个全副身家只有卡车、马鞍、运马拖车和一匹老马的家伙而言,这算是了不起的洞见了。

对劳拉而言,汤姆各方面都非常完美,除了一点,她最为重视的一点,她认为足以定义人生的那一点——事业——他有时甚至连零钱都掏不出来。他也没有志向。三十五岁的人了,还在度假山庄里赶马谋生。

他说:“你看到我的字条没?”

“当然看到了。我总得吃饭吧。你倒是聪明,没把字条留在杂物间里。”

他用双臂环住她的肩膀,“你考虑了吗?”

“我没时间。”

假如她认为汤姆会为此伤心,那就大错特错了。

“好吧,我等得起。你不能喝酒,至少我们能吃点东西吧?”

“我本想吃点奶酪通心粉什么的。”

他笑了:“那怎么填得饱肚子。”

“我吃双份。”

劳拉半梦半醒,身体弯成一抹微笑的弧度。吊扇卷起的清风拂过身躯,她和汤姆躺在一起,那亲密的感觉……这种时候,她感到自己变年轻了;像生活开始伤害她之前那样年轻,无邪,浪漫;像比利·林顿摧毁她的幻梦之前那样年轻。那时,她还不知道,不论家人同自己的感情有多么紧密,他们都有可能猝然离去。

躺在那儿,她感到自己又回到了大学时代,浑身充满活力,对未来确信无比。此时,她只需放任自己的情感,便能再次把握那业已消逝的希望。

她打了个冷战。

我们怎么就不能同居呢?

因为会有不好的结局。那是她从上一段婚姻中吸取的教训。

婚姻?那个愤世嫉俗的她暗道。她和比利之间的一切,实在不能称作婚姻。

事实是,爱情也会分崩离析。时光如此美好,云雨之欢如此甜蜜,那种亲密无间不分彼此的感觉如此真切。然后某件糟糕的事情发生,你们突然就成了敌人。你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突然有一天,你们见了彼此都会绕道而行,躲避对方的眼神和肢体接触。因为突然之间,连触摸的可能性都烟消云散,你无法忍受他与你肌肤接触的感觉。这一切都是怎么发生的?只是因为运气差吗?抑或所有遭遇悲剧的伴侣都是如此?她不知道。

汤姆扭动身躯,手臂环了上来。

无法否认,同他在一起感觉很好。理智地说,她知道不能将汤姆家和林顿家比较。再说,汤姆的家人并不富裕。

他的手臂环了上来,劳拉扭过头,他们深长而缓慢地相吻。

太美妙了。

但有件不妙的事情跳进脑海——

“糟糕!”她坐起来,抓起床边的闹钟看。

汤姆幽深的眼里充满睡意、欲望和疑问。“怎么了?”

已经十一点十分了。

“该死的!”

“怎么了?”汤姆因关切而皱起眉头,他突然明白了,“你错过了派对。”

劳拉从床上跳起来,被单缠住了她,她得抓住床柱才能稳住身子。她到浴室里,打开花洒,摸索着寻找牙刷。先刷牙还是先洗澡?她该穿什么?配什么鞋子?

劳拉感到很无力,无法做出任何决定。先洗澡,赶快。

她擦洗着身躯,试着弄清楚,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他们两人坐在门廊上吃着奶酪通心粉,看着电视,在沙发上亲热起来,然后转移到卧室,急切地,冲动地。

她记得自己睡过去之前想着,还有时间。只睡几分钟我就起来……

花洒射出强劲的水流,击打她的皮肤,劳拉想起弗兰克·恩特维斯托过去说的一句话。

世事无偶然,万物皆有因。

劳拉取道西班牙老路,沿着林康山脉的边缘飞驰,心里知道已经太迟了。她拐入凯塔琳娜高速,向右沿着一条上坡的小道开往加拉斯俯瞰城市的宅第。没有车停在紧闭的铁花门外,屋子黑着灯。

返程途中,劳拉惊异于自己的内疚。她感到这回自己犯下了不可原谅的过错。维克多总是提醒她要注意高层的动向,他不止一次地说她对于办公室政治太漠不关心了。她总是不以为然,在她看来,拍马屁并不是工作中的重要环节。

月亮在林康山脉后面窥视着她,像个满面嘲讽的的小丑。

劳拉到家的时候汤姆已经离开了。她有点吃惊,尽管也知道他没理由留下来。假如他们住在一起,一切就不同了。他会一直在那儿。

太累了,不想了。

她上了床,不一会儿就睡着了。但不久就被一声巨响惊醒。上帝保佑——那些短尾猫又回来了。

劳拉坐起来,听它们在屋顶上玩耍,看月光和树影在地板上起舞。跟西南部大多数的平房一样,劳拉的屋子是混凝土地面。在这屋子八十年的历史中,绝大多数时间里地面是深红色的,几代人的靴子、马刺、凉鞋和缰绳在上面留下了岁月的痕迹。而劳拉搬进来后,将地面漆成了光亮的褐色。不过,在月光下,颜色难以辨识。

她多希望汤姆就在家里等着她。他的缺席让她心痛,像来自幻肢的痛楚。

比利之后,她再没有过这种感觉——肝肠寸断,如痴如狂。就像两根电线接触,点燃了内心深处令人惊异的情感。

劳拉细细思忖。她见识过更加性感、帅气、有权势的男人。也许,正因为她和汤姆这段关系触及禁忌,她才如此着迷。对禁忌的渴望早在孩提时代就在她心中扎了根——孩子本来就有那种偏向虎山行的倾向。到了青春期,触碰禁忌的愉悦更是达到了顶峰。初中,高中,大学,她都因此做出了一些不甚明智的选择。那些英俊并自知英俊的男孩,他们满心都是对崇拜者的蔑视。

如今,母亲再也不能反对她的恋情了,但劳拉知道自己也继承了母亲的偏见。一个流浪的“前牛仔”并非合适的伴侣。因此,他们的关系有种不正当的意味,也正因此,显得格外甜美。

远处传来火车鸣笛的声音。离这儿五、六英里的地方,有条与公路平行的铁轨。在近来频繁失眠的夜晚,她能听到高速公路上每一辆大卡车驶过的轰隆声,听到火车哀伤的鸣笛。这些声响已经成为她生命画卷的一抹色彩。过客孤独夜行的声音。

假如你们同居了——

别想了。

短尾猫在屋顶上嚎叫、磨蹭、来回跳跃。上帝保佑它们。

今晚别想再睡了。劳拉打开灯,黄绿色的墙面看上去像被太阳晒褪了色——她故意给墙面做旧过。有了这墙面和实木床,房间就美了,至少她这么觉得。

目光停在床对面墙上挂的照片上,那是全屋的视觉焦点:大多数照片是她和父母以及朋友的合影;有张8*10英寸的大照片,是她骑在她的马儿凯莉欧蓓上,得意地展示着它在阿拉莫农场年度马展上赢来的绶带;还有她从跳蚤市场买来的两张罗斯·桑提的钢笔画;以及弗兰克·恩特维斯托和第二任妻子帕特的结婚照。

没有她自己的结婚照。她没在婚礼上拍照。

她喜欢远远地看着照片墙,欣赏那优雅的排列,那金色相框反射的微光。但是,她很少到跟前去直视它们。她不喜欢那种感觉。

当年是当年,如今是如今。

那些日子如此遥远,如此模糊,就像这些照片,就像一场记不真切的梦境,就像他人的人生。她已经不再是那个骑在价值五万美元的纯种马上的羞涩少女,也不再是那个带着欢笑,和朋友门一块儿吃冰激凌、听摇滚音乐会的姑娘了。

照片里的女孩,看上去对自己未来的幸福十分确信。

远远望着照片的劳拉只感到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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