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劳拉来到碧斯比警局,想找巴迪·霍兰,但他不在座位上。本想和他分头打电话的,看样子是不可能了。

杜科特局长给她弄了台电话,又让人帮她把电脑连上网,还把窗边放咖啡机的桌子腾出来。谢天谢地,他们把咖啡机弄走了,好歹能清静些。坐在那张金属折叠椅上,劳拉知道,自己如果长时间这么坐着,腰肯定会疼得受不了。她浏览了一下通讯录,上面记着本州其他执法机构的联络方式。还是开始工作吧。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她给十多个其他辖区的同行打了电话,但没人遇到过类似的案件。

劳拉知道,这不是凶手头一回杀人。装扮死者是他的标志——他每次都会这么干。这个仪式如此完善,一定经过了长时间的反复琢磨。可惜,在暴力犯罪识别系统VICAP的海量数据里寻找这个特征实在太难了。因为录入数据的人员水平参差不齐,VICAP数据质量有时并不尽如人意。FBI的数据库也覆盖了全国的暴力犯罪案件,但数据提交不是强制的,很多较小的辖区没有参与。

有人来到她身边,是努恩警员。“长官?”

她直起身来对他微笑,后背一阵刺痛。

“我听说你在找一个吹萨克斯管的人?我妹妹先前的男朋友就吹萨克斯管,听说他住在酒坊谷。我打听了下,找到了他。名字叫吉特。”

“姓什么?”

“就叫吉特。”

透过窗户,劳拉看见巴迪·霍兰和杜芙警员正从停车场走过来。杜芙一副怒气冲冲的表情。劳拉有一种感觉,这恐怕是她的常态。

巴迪走近了窗子,低下头往里看,但并不是看劳拉,只是看玻璃上自己的影子。

“吉特没姓吗?”劳拉问努恩。

“似乎没有,长官。”努恩看上去很羞愧,仿佛吉特没有姓是他的错。

“你都查到了什么?”

“他是个夜猫子,打游击的音乐家,有一单没一单地接点零活儿。”

劳拉瞟了一眼巴迪·霍兰的桌子,上面搁了张褪了色但很醒目的照片,是巴迪、一个女人和一个小女孩的合影,在黄石公园的老忠实喷泉前。“案发时吉特有往外看吗?”

“他看了。他演奏的时候喜欢坐在开着的窗户旁,说要感受夜晚的空气。”

“还真是为邻居考虑呢。他看到什么了?”

一抹亮色浮上努恩英俊的脸——马上就要说到关键了。“他看到一辆房车。”他一边翻看笔记本一边说,“他留意到那车,有两个原因。一是在凌晨那个钟点,几乎没人会开车经过酒坊谷;二是那房车沿着酒坊谷街来回开了两次。”

“什么时候?”

“两点到三点之间。”

“他还看到别的什么吗?”

“那车开得挺慢,他没注意车的型号、大小或者别的什么特征,只是留意到车来回开了两次。这是他的电话号码。”他递给她一张便笺纸,上面工整地写着吉特的名字、电话号码和地址。

努恩还磨蹭着不走。

“怎么了?”劳拉希望他走开,她需要静静地思考。

“还有什么我能做的吗?”

劳拉看了眼手表,想着她应该出发去见帕里斯的家人,不然就得等到下午了——那就太赶了。她十一点钟约见黑暗之舞商店的店主,下午四点还得去谢拉维斯塔市找法医。她转向努恩:“你可以帮我做点事儿。去查查房车的资料,可以上网查,看看至少近十五年出的车型,找一些有代表性的款式,拿给吉特看,看他能不能记起更多的东西。”

“好的,长官,我这就去办。”

“你值班到什么时候?”

“下午三点,不过——”

“你最好问问你上司,能不能放你来查案。要是他不让,你还是等交了班再查吧。”

努恩离开后,劳拉想着房车这条线索,在脑海里描摹着凌晨三点房车顺着酒坊谷街行驶的情景。

挺合理的。对于强奸犯来说,房车是绝佳的交通工具:方便移动,功能齐全,车窗可以配遮阳布,谁也不知道车里发生了什么。

她又看了眼巴迪的座位。劳拉跟努恩说话的时候,他恐怕已经来了又走了。劳拉关上电脑,起身找巴迪。咖啡机被挪到了厕所附近,她在那儿找到了戴恩希尔警员。“看到巴迪了吗?”

“他刚走。”

劳拉心想这大约也不是件坏事。巴迪可能帮不上忙,甚至会碍手碍脚。她动身去拜访杰西卡的父母。

戴维·帕里斯和琳达·帕里斯住在西部大道上,房子后方就是荒野。向北三百码是西部大道的急转弯,之后的道路向山上延伸。劳拉的地图显示,这条过去叫80号公路的大路越过山顶,又依山而下,在骡子关的另一头与主路汇合。

在西部大道的左侧,接近拐弯处的地方有几座房子。跟屋主谈谈也许会有收获,他们可能看见过什么。劳拉决定和帕里斯家人谈完后就办这事儿。

这是早晨九点多的时候。劳拉考虑过先打个电话,但最终还是不提前通知。在工作中,劳拉总是希望自己能够占据主导地位,不论是面对被害人还是嫌疑犯,这样,她能够更清晰地读懂对方的性格特征。

帕里斯的家是一座手工搭建的平房,地基是3英尺高的火山岩,房屋主体由红砖垒起。门廊、窗框和门都粉刷成白色。院子里有株高大的悬铃木,尖头栅栏在树影中若隐若现。门廊顶上无精打采地悬着一面美国国旗。房屋正面的百叶窗紧闭着。

雨后的空气无比闷热,日头晃得人睁不开眼。劳拉庆幸门廊能够遮荫。她做好准备,用饰有鹿头的门环敲门。

没有回应。一阵微风拂过,几片橡树的叶子飘落在地板上。她再次敲门,同时扫视着街道。然后,她试着按了按门铃。

“他们出去了。”

劳拉抬起头,看见一个赤膊的男人正在隔壁院子里浇花。这是维克多说起的那个邻居吗?

“你是警察局的?”他问道。

“我叫劳拉·卡蒂诺,公共安全局的。”她走近栅栏,取出证件让他看。

他查看证件时,劳拉仔细地审视他:5英尺9英寸的身高,中等体形,胳膊上有文身,子弹一样的尖脑袋,急切的眼神。

他越过栅栏同她握手,登山运动员一样的握力。“我是查克·雷曼。”

“你知道他们去哪儿了么?”

“戴夫昨天说要去安排葬礼,他们大概去殡仪馆了。你刚好错过他们。”

劳拉尽可能地掩饰着失望。“可以问您几个问题吗?”

查克拿起水管,继续浇花。“可以啊,问吧。”

“前天杰西卡放学回家,你有留意到吗?”

“没有。我在屋里对着电脑。炒股呢。”

“你有没有听到或看到什么异常的东西?也许是早些时候?比如,开得很慢的陌生车辆,来回晃悠的陌生人?”

她是在重复劳动;维克多已经问过这类问题了,但她想亲自听到回答。

查克·雷曼倒是很愿意回答问题。他详细地描述了这一家子(父亲很专制,母亲是个受气包,男友很可能是个同志,杰西卡是个“可爱的姑娘”,弟弟就是个熊孩子)。他长篇大论地责难警察局没有好好利用手头的资源,坚持认为他们应该动员“全国的媒体力量”,还得封锁道路。“你们居然连安珀警报都没发。”

“听起来,你对执法机构很熟悉。”

“我啊,就是个木匠,”他摸了摸额头。“不过我的观察力可是不错的哟。”

劳拉注意到,他面部肌肉紧绷,身体微微颤抖——仿佛肾上腺素过量。他是因为参与到案件之中而兴奋?还是另有隐情?

“你和杰西卡来往多吗?”

“什么?没有。”他犹疑地摆摆手。“我很少见到她。”好好先生的热情突然收敛起来。

“你认识她的朋友吗?也许我能和他们谈谈?”

“我怎么会认识?拜托,我可是个大孩子了。”他的笑容很自信。

“她平时放学回家时,你有没有留意到什么异常的事情?或者异常的人?”

“我都不知道谁来了,谁走了。他们就是一群小屁孩。”

他看上去越发不安。劳拉猜想,也许他在掩饰自己对小女孩的兴趣。

这人有点儿不对劲。她想起巴迪·霍兰说的,CRZYGRL12可能是邮箱地址的一部分,或者是聊天室的昵称。她压低嗓音,操起友好的语调,试图把对方拉拢到同一阵线上。“你说你有台电脑。你知道CRZYGRL12是谁的邮件地址吗?”

他眨了眨眼睛。“什么?”

“CRZYGRL12,也许是杰西卡的邮箱?她有电脑吗?”

“我怎么会知道?”

他语带恼怒。怒气往往是最好的伪装。

劳拉下意识地身子后移,外套底下,枪沉甸甸地压在腰间。她用更轻、更友好的语调问道:“先生,您能说说你都犯过什么事吗?”

他的眼神陡然变了:“你可以给假释官打电话。”

她等着。

“损害财物,”他终于说,语调跟眼神一样锋利。“我闯进前妻家里,把她的衣服撕烂了。”

“是她的内衣。”劳拉说,轻描淡写地,仿佛这是每天都会发生的事情。

“对。是内衣。你问够了吗?”他满腔怒气,看起来块头更大了。

劳拉后退了一步,手放在腰间。“先生……”

他猛的冲到她面前,动作如此迅速,她不由得又向后退了几步。他伸长脖子,像个军事训练官一样怒吼。“我说,你问够了吗?”

“够了,”劳拉尽可能地保持冷静,内心却慌乱无比。

他瞪着她,眼睛像两团蓝色的火焰。

“很好。”他动了动脑袋,加重语气,然后走回自己屋里,狠狠摔上了门。

劳拉静静地站了将近一分钟,羞愧、愤怒使肾上腺素在身体里激荡。她的反应很合理——后退,以便腾出空间来拔枪——但她不由自主地感到自己示弱了。维克多会像她一样后退吗?

雷曼显然被自己的行为所鼓舞——他觉得自己已经获胜了。劳拉望向雷曼的房子,房子一侧的百叶窗有点动静。他在观察她。劳拉直起脊背,尽量不动声色。她先前有件事情要做,是什么来着?

去查拐弯处的房子,没错,可能有居民看到了什么。

她沿着公路行驶,边开车边扫视两旁的路面,小心不轧到太多的柏油路。她知道自己不大可能发现任何有用的东西。大家普遍的看法是,杰西卡是在放学回家的路上被掳走的,她当天可能根本没踏上过这段路。但劳拉还是观察着路面,试着集中精神,不去理会背后雷曼的目光。往北走了大约一百码,她发现路的左侧有一块空地,空地边上还有一条岔道。有几辆车在那儿拐过弯。

头一所房子藏在红木栅栏后面,院子里有条狗冲她狂吠。劳拉敲门,但没人回应,她把名片塞进门里,还留了张纸条,让屋主回家后联系她。

第二所房子是座灰绿色的平房,离大路比较远。窗帘拉上了,院子里的冰柜发出水泥车一样的声音。她依稀听见屋里电视开着,但仍旧没人应门。这年头,很多人都不应门了,可能是出于安全考虑。她又留了张名片。

开车返回的路上,劳拉停下来观察岔道口的轮胎印。许多印迹重重叠叠,但其中一组让她特别留意。从轮胎印的深度来看,这是一辆重型车。她在大路的另外一边也找到了同样的印迹;车主显然在大路上变过道。

泥土已经干透了,轮胎印变成了坚硬的浮雕。用来倒模再合适不过了。

劳拉蹲下来,盯着地面看。这车是双胎轮,就观察的情况看,车的底盘非常宽。

像是房车的底盘。

阳光像烙铁一样炙烤着她的脖颈,苍蝇四下飞舞,不时触到她的面颊和胳膊,痒痒的。眼下无法确认这些轮胎印是否来自房车,说这车就是吉特在酒坊谷街上看到的那辆就更是牵强。劳拉知道弗兰克·恩特维斯托在这种情况下会说什么。要是拿不准,就查到笃定为止。

她从丰田越野车上取出一卷黄色的警戒条,将岔道口的区域围起来,然后给警局打了个电话,找努恩警员。

“你在忙什么呢?”努恩接起电话后,她问道。

“查房车啊。”又慌忙加了一句,“头儿说我可以查。”

劳拉看了眼手表,她十分钟后就该到黑暗之舞商店了。“我把西部大道尽头上的一些轮胎印圈起来了,”她说,“我想要你到这里来看着,等我回来。行吗?”

“好的长官。我这就去。”

酷格和达克斯的黑暗之舞商店的店主叫泰德

·奥尔森,但他长得跟这个维京人的名字一点也不相称。他是个瘦小、脑袋半秃的男人,长长的大胡子塞到了短袖衬衫的领子里,仿佛嫌这胡子碍事似的。

黑暗之舞商店的货架上堆满了流苏灯罩、复古收音机和老式午餐盒,角落里矗立着一个上世纪初风格的煤气罐。但最让劳拉关注的是天花板上挂着的洋娃娃。看着它们,她不由想起高空杂技演员。

她又想起了好多年前流行过的椰菜娃娃,不过这些洋娃娃个头要大的多,它们白色的胳膊像香肠一样长长地垂下来。服装是瑞士娃娃装、麻布裙子和格子围巾。白色,黄色,粉色。

“洋娃娃真不少。”劳拉说,奥尔森正一盏盏地打开店里的灯。

“你喜欢吗?”

“挺可爱的。”实际上,它们让她毛骨悚然。

她有些怀疑:这人会是凶手吗?他似乎是个实话实说的人,但她的感觉并不总是对的。

“这些娃娃是从哪儿弄来的?”

“你说我的姑娘们?我做的。”

“真的吗?”下一个问题自然应该是“为什么”,但她转而询问是否有人对橱窗里的洋娃娃表现出特别的兴趣。

“那个不是我做的。她是塑料的,我只用天然的材料。”

“有任何人问过那个娃娃吗?或者其他娃娃?”

“很多游客都问过。”

“有男人吗?”

“男人?”他捋着胡子说,“男人一般对那个煤气罐比较感兴趣。我还真想不起来……”他从灰裤子里掏出一条手绢,咳嗽着往里吐了点什么。那裤子让劳拉想起多年前她高中的看门人。“的确有个男的对娃娃穿的裙子很感兴趣,想要买。”

“为什么呢?”

“人们买东西的理由总是很奇怪。我干这一行已经二十多年了,但有时还是猜不透那些人想要什么东西。他想把黛西的裙子直接脱下来买了,但我没让。”

劳拉顺着他弯曲的指头望过去。

那洋娃娃穿着一条淡粉色的短袖薄纱裙。

“如果我把那裙子卖了,黛西就没衣服可穿了,”奥尔森解释说,“那可不行。我跟他说了,他很恼火。”

“恼火?”

“他倒没闹事,但看得出他很生气。好像他在心里默默数数,压抑怒气。”

“我能看看那个娃娃吗”

“没问题。”他用一根带钩的长杆把身后的一根绳子钩下来。劳拉发现那是个滑轮装置,类似干洗店用的那种,洋娃娃都挂在滑轮上。奥尔森把那个娃娃拨弄过来,然后熟练地钩下来放在柜台上。劳拉看见他胳膊上有美国海军的文身。

劳拉仔细打量着黛西,它大约和杰西卡·帕里斯的体型差不多——真他妈是个大娃娃。“这连衣裙是什么尺码?”

“童装3号。”

“大概是什么年纪的孩子穿?”

“十三四岁吧。”

“说说那个男人吧。”

据泰德·奥尔森说,那是个白人,长相很普通,留了撮黑色的山羊胡,蓝眼睛。奥尔森之所以记得眼睛,是因为那家伙当时实在太气愤了。至于着装,奥尔森记得他好像戴了顶棒球帽,“可能穿的是牛仔裤。”

“这人有什么特别的吗?”

“他刚进店里的时候,不像是个暴脾气。”

“那么,他刚走进来的时候,给你的印象怎样?”

“呃,我没怎么留意他,后来是他来找我的。他就是个大众脸,真的很普通。”

“他什么时候来的?”

“前天。我那天晚上有开店,有时我在后面做洋娃娃,晚上也会开店。那天晚上我一直营业到九点钟。”

“九点钟。那是杰西卡·帕里斯失踪三四个小时之后。”

劳拉告诉奥尔森,她晚些时候会带杰西卡·帕里斯穿的那条裙子的照片过来,看看他认不认得那种式样。“在此之前,如果你想起关于这个男人的任何事情,请给我打电话。”她递上名片。

她穿过街道去取车的时候,终于看到了巴迪·霍兰。

“你去哪儿了?我到处找你。”

“在忙我自己的事情。”

恐怕也在躲我吧,劳拉想。“我们得碰个头。我这会要到西部大道去倒个轮胎印的模子,不过……”

“在那里会合吧。反正我也得过去。”

“是吗?”

“我刚跟戴夫·帕里斯谈过。我想最好还是看看那孩子的房间。你要是太忙就不必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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