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我升上高二。

国中时,高中生在我心目中成熟极了,总以为到时我一定会不同于现在,交到一堆朋友,还有女友,过得春风得意。然而,实际成为高中生,情况却没任何改变,连别人打招呼我都没办法好好回话,每天只觉得:啊,出生在这世上,真对不起大家。

进入新班级,经过约一个月后,班上的气氛融洽到告诉别人,会惹来“才怪、骗人的吧?”之类怀疑的地步。新班级有不少善于交际、个性外向的学生。

然而,毫无社交细胞的我,在每个人都笑呵呵地聊天时,往往独自坐在位子上。并非受排挤,而是太过怕生,至今还没交到可在课间聊天的朋友。班上的气氛很好,唯有我孤伶伶的,仿佛在破坏气氛,我十分内疚。

尽管明白是自我意识过剩,但我无能为力。同学不过是在和朋友笑闹,栖宿在我心底、肥得像头猪的自我意识先生却狂叫着:“他们是在笑我,噗——!”

开头部分,是主角的独白。

我在没有学姊的社办里写着这样的小说,直到天色变暗。

作品的标题为《青春绝缘体》。

主角,显然就是我的分身。

“咦,下一堂是数学课吗?”

“呃、啊、唉?”

突然有人跟我说话。

回头一看,原来是隔壁座位的铃木同学。她个性开朗,班上因为有她,明亮度约莫提高五百勒克斯。她正望着我桌上的数学教科书。咦,下一堂课不是数学课吗?我诧异地环顾四周,大伙也都拿出数学教科书。

我纳闷地偏着头,只见她拿的是现代社会的教科书。

“啊,对噢,社会课是下下一堂。”

铃木同学也在《青春绝缘体》里登场。

此外,还添加棒球社的山田同学这名虚构人物。

今天,我一如往常地前往文艺社社办,途中几乎没有碰到任何人,一片冷清。只听见棒球场传出击中球的爽快声响,以及随后而来的惨叫“呜哇啊啊啊啊啊球打到我的蛋蛋啦啊啊啊啊”、“山田啊啊啊啊啊”,除此之外,静得恍若时间停止。

当然,学姊也登场了。

然而,我怎能那么直接地说出“你最好去死一死”这种话?为各位送上事情经纬的节录精华版。

~入社后某天~

“文艺社都做些什么?”

“……没做什么。”

~入社后某月~

“不招揽社员吗?”

“不招揽。”

~入社后半年~

“学姊个性很阴沉吗?”

“……这是能当面问人的问题吗?你最好回上辈子重新练起。”

~入社十个月~

“人渣。”

“去死。”

我在许多地方加入亲身体验。

“啊,远藤同学,你现在要回家?”

是骑脚踏车的铃木同学。

咦?啊、嗯……我回着话,其实早就吓傻了。放学时,由于总算从学校解放,以为不必再提心吊胆,戒备松懈不少,不料却忽然被搭话,受到非比寻常的惊吓。

“哦……远藤同学家就在附近吧?”

“咦?啊、嗯……”

“我们可以一起走到那边的便利商店,要不要一起回家?”

我不好意思让主角冠上自己的名字。

所以用“远藤”取代本名。

这实在太那个了,虽然时间短暂,但我和同班的女生,而且是可爱的女生,一起走路回家。如同前面提到的,简直是青春大爆炸,根本是我梦中的场景!然而,我没办法正常回话,让她感到无聊了。即使青春大爆炸,对我也没半点用处。怎么说,我觉得自己就是个青春绝缘体。

此外,还有些许不一样的地方。

就是最后的发展。

也就是在社办把学姊惹哭的后续。

我一出声,学姊的肩膀明显一颤,冷不防地站起,扔出手中的百科事典。要是普通的书,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那可是百科事典。上千页的智慧结晶袭来,我赶紧闪身避开。

学姊趁隙跑出社办。

“啊,等一下……”

我叫喊着想要追上去,但刚刚的扭身太突然,腰部一阵疼痛。我勉强站起,腰却哀号“再勉强我……会永远没办法踢足球……”。可是我本来就不踢足球,无所谓。

“噢!”我奋力大喊,拔腿追赶学姊。

离开社办时,学姊已不见踪影。一出特别栋教室,便瞧见学姊跑向校门。我踩着室内拖鞋,全力朝她冲去。腰“嘎啊啊啊啊啊啊”地惨叫,不管。

学姊跑得超级慢。她可能以为自己在奔跑,但那种速度,连小学生都比她快。不过,相较之下,我也是条稀世豆芽菜,脚程慢得和学姊有得拼,距离一点都没缩短。虽然勉强看得到学姊的身影,不过她若突然弯进别处,我就会完全追丢。

其实,我鼻血直流,头昏眼花,好半天无法离开社办。可是,至少在小说里,我想风光一点。接下来的发展支离破碎,我也不晓得该怎么收拾善后。因为只有高潮部分,是缺乏亲身体验的我的创作。

学姊穿过校门。晚了几十秒,我也穿过校门。学姊跑向坡道底下的便利商店,中间距离有几百公尺,我得在那之前追到她。经过便利商店,有好几条小巷,学姊若钻进里头,我马上会跟丢她。虽然进程缓慢,但我靠着耐性缩短距离,总算只剩十几公尺时,腰的承受力已到极限,无法在拉近分毫。

慢跑中的棒球社社员飞快赶过我。可恶,我怎会跑得这么慢?我瞪着他们背影,其中一人突然跌倒。由于坡道相当陡,那人以慢跑的速度滚下坡。

“呜、呜噢噢噢噢(咕隆咕隆咕隆咕隆)!”

“山、山田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那人咕隆咕隆地滚过学姊身边,学姊吓一大跳,不禁驻足。好机会!得趁这时候一口气追到她——我正这么想,脚却绊在一块、滚了下去。

“呜、呜噢噢噢噢(咕隆咕隆咕隆咕隆)!”滚啊滚,滚啊滚,滚得我两眼昏花。

滚到坡道尽头,终于停住。夏季制服质料单薄,全身处处擦伤,痛得我差点没哭出来。

我得向学姊道歉,得告诉学姊才行。我有话非说不可。

我滚得太过火,站都站不直,眼前的世界天旋地转。尽管脑袋一团糊涂,可是我觉得非得说点什么才行,于是朝着学姊大叫:“我、我喜欢学姊!”

进入第二学期,我还是没遇见小山雨季子学姊。我猜她或许会待在图书室,观察一阵子,却没发现她的身影。学姊大概避开所有我可能会去的地方,竟然能避得这么彻底,我不禁怀疑她根本没来学校。万一我害她休学怎么办?

一天午休,我下定决心拜访二年级的教室。只能当面向她道歉,我只想得到这个主意。可是,去二年级教室的行动门槛太高。那里一定有不良学长,看到我这种既瘦弱又鬼祟的一年级生,不晓得会做出多残忍的事。连进自己的教室都会紧张,要踏入完全陌生的学长姊教室,我真的办得到吗?我在楼梯转角处停步,忍耐着紧张引起的恶心感,突然有人出声。

“咦,山里同学?好难得,竟然在这里碰到你!”

铃木同学一脸开心地跑过来。若是平常,我肯定会慌得手足无措,然而,此刻看到她,我的紧张却稍稍缓和。在国外碰到日本人时,就会像这样松一口气吧。

“你在干嘛?”

“我想去二年级的教室。”

“为什么呢?”

“有事要告诉社团活动的学姊。”

我扬起手中的笔记本,里头有我写的小说。

“文艺社的学姊吗?”

说着,她似乎想起某件事。

“对了,我听过一个很有意思的人,文艺社的话,应该会知道吧?几年前,这所高中有个爱书成痴的女学生。”

“爱书成痴的女学生?”

“她好像铅字中毒得很严重,连和朋友一起吃便当时也在看书。不仅如此,她习惯边走边看书,所以常常撞到人,甚至绊到阶梯滚下去。更厉害的是,跌倒的刹那,她还把手指夹在书页中间,以免忘记读到哪里。”

“……呃,哦,好奇妙的人。”

“你没听过这样的传闻吗?”

“世上真有那么古怪的人呢。”

“世界可是无奇不有。唔,原来你不知道,我好想见识一下。”

铃木同学一脸遗憾。其实,我大概晓得她说的是谁。那么古怪的人,我不认为有第二个。铃木同学形容的,怎么想都是我姊潮音。我情急之下撒了谎,佯装不清楚,是因为太丢脸。亲人竟然留下那种传说,我不希望大肆宣扬。

“我也正要去找学姊玩。”

铃木同学毫不迟疑,也完全不紧张地步上楼梯。

“怎么?走吧。”

午休时间的校园很热闹。今日天气晴朗,窗外是一片蓝天,可看到坐在户外长椅吃便当的女生团体,及四处奔跑胡闹的男生。我和铃木同学走在二年级教室的廊上,由于我根本不晓得学姊是哪班,只能一间间窥看。虽然有些学长的穿着像不良少年,但并未做出我担心的恐怖行为。铃木同学发现熟面孔,接二连三地打招呼,似乎有许多二年级的朋友。不论是女生、男生、老师,她和任何人都能攀谈。那是一种对他人不设防的无防备战法,可轻易加入初见面的人的对话,适度融入离去。在我眼底,铃木同学简直形容妖怪。而这样的铃木同学居然说想看我的小说,尽管八成是客套话。

我有写小说的动机。虽然那是无法向人坦白的黑暗情绪,但我想引为燃料,姑且提笔一试。不是在仅有我和学姊的社办,以只有两个人明了的脉络写小说。我决定创作即使铃木同学读过,或铃木同学的朋友们读过,都会沉浸其中的故事。我一直希望“幸福的家伙全爆炸吧”,却也憧憬能融入大家。尽管不清楚是想藉故事向大家复仇,还是期盼被大家接纳,我总觉得创作或许能改变现状。过去即使打算做什么,往往什么都做不了,仅在原地踏步。

可是,连这样的我,似乎也能朝某处踏出一步。届时,我不想单独离开社办,不想抛下另一个自己。我不安得双脚像在发颤,紧张得头都要痛了,仍奋力按捺转身逃离的冲动。我非去不可,非前进不可,铃木同学和二年级的朋友在走廊聊起来,我没打扰她,默默走开。虽然心中充满恐惧,但之后我一个人去吧。远离铃木同学,校园突然安静许多,恍若午休所有喧闹声都远去。外头吹着风,连树木摇晃的嘈杂声、鸟鸣及振翅声都听得一清二楚。我走在静谧的午后校舍,窥看二年级教室,在不晓得第几间教室的门口停步。

有个女生托着腮帮子看书,长长的黑发披在肩膀、手臂和椅背上。银框眼镜的镜片很薄,框缘也细得像铁丝。视线落于书页的那张侧脸,果然成熟极了。教室里的其他学生,几个聚成一团聊天,唯独那女生孤伶伶的。我仿佛看到自己,胸口一阵疼痛。我害她失去唯一的容身处文艺社社办,她只好一个人待在这里。

进入陌生的教室,我也不以为苦。

不知不觉间,我已走到小山雨季子学姊身旁。

“学姊……”

学姊倒抽口气,回过头。

看见是我,她的脸颊和耳朵像快速热水器般涨得通红。

“我把社团活动的、报告书、拿来了。”

我递出笔记本。学姊交互望着笔记本和我,嘴巴仓皇地一开一合,眼神好似受惊吓的小动物,随时可能掉泪。

“你……”

声如蚊蚋,但确实是学姊的话声。

“我写了小说。学姊一直不来社办,我闲闲没事做。”

学姊的脸很红,肩膀紧张得完全僵掉,又从我手中接过笔记本,旁人看来,这情况会不会就像我在向学姊告白?我忐忑地环顾四周,教室里的其他二年级生果然注视着我们。学姊发现后,难为情地低下头。长发如帘幕般掩住脸庞,头顶仿佛随时会冒出蒸气,学姊绞着手指似地翻起笔记本。

“你、你写得很长呢。”

“嗯。”

“我、我的名字怎么……”

在上面?学姊的话声渐弱,而后消失。

“这是私小说,虽然许多地方不符事实。”

不知何时,铃木同学站在教室门口望着我。其他学生虽然各自聊天,却留意着这里的动静。以前大概不曾有谁来找学姊,或许他们是头一次看到学姊和其他人说话。我想象得出那情景,毕竟我也半斤八两。

“你、你、你怎么……”

学姊以只有我听得见的音量说:“竟、竟、竟然跑到这种地方……”

“我想向学姊道歉

。”

学姊的肩膀缩得更紧,害羞地蜷成一团。

“可、可是,该道歉的,是我才对……其、其实我是……这种人……”

“我也差不多。”

“你、你加入社团时,我担心无法再霸占社办,想赶走你,所以表现得那么嚣张……”

你的个性太阴沉,干嘛不去死一死。初次见面时,学姊对我这么说,原来是不愿失去舒适惬意的社办。她不希望我加入文艺社,才会那样损人。可是,我没打退堂鼓,继续留下,她只好以异于平常的态度对待我。

“学姊真是有够幼稚的!”

“啰、啰、啰嗦!”

“啊,受不了,我们换个地方吧。”

学姊的手腕好细。碰到的瞬间,学姊微微颤抖。我捉住她的手腕,把她从椅子上拉起。学姊吓一大跳,但似乎也想尽快逃离此处,于是明确地点点头。我们步出走廊,在教室门口与铃木同学错身而过。不知为何,她朝我比了个胜利手势。

“我、我不想让你看到。”

学姊走得很快,呜咽着说。

“只有你,我不想让你看到在教室里那丢人的样子。”

经过的学生几乎都对我们视而不见,只有几个察觉学姊在哭,投来关注的视线。我们在廊上走着,虽然不清楚该往哪去,不过我始终紧握学姊的手。

想炒热剧情而牵强写下的高潮部分,是我边滚下坡道边追赶学姊的情节。虽然完全是虚构的,我却相当中意。

在放学后的社办完成小说时,窗外天色已暗。

一片漆黑。

可是,我觉得还来得及追上学姊。

遭事典砸中已过一个月以上,我却觉得就像小说中的自己一样,丢人现眼也无妨,只要滚下坡道追上去,便能捉住学姊的手。是小说点醒了我。作品里的自己,让身为作者的我明白,什么是该做的事、非做不可的事,及最理想的结局。

《青春绝缘体》、这是我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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