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春天认识学姊后,已经过两个半月。可是,我从未在社办外碰见学姊。既不曾在走廊擦身而过,社团时间结束也各自离开,绝不会一道回家。我一点都没觉得不对劲,认为这种情况是理所当然的。

六月的最后一天,一大早就下雨。乌云掩蔽阳光,上空一片阴沉,明明已是白天,路灯却还亮着。我撑伞上学,途中被辗过水洼的车子溅得一身泥水,连鞋子湿透了。

远远望去,一群穿着黄色雨衣的家伙守在校门旁。我们高中有所谓的礼貌周,学生会成员天天在校门口向大伙道早,听见他们快活地说“早安”的同学,便要回答“早安”,在这间学校里就像法律一样,是非遵守不可的规定。但一身泥水的我,心志已完全萎靡,要我开朗地向别人打招呼,可能会有点想死。所以,我决定从后门偷溜进去。

我走向后方校地。那里一片冷清,通常没什么人,然而,当天有道撑伞的人影。对方先一步踏进后门,我刻意保持距离,跟在后头。

在雨伞的遮掩下,看不清那人的面孔,但对方穿着女生制服。她也是不想通过打招呼的关卡,才绕到后门吧。我默默地思索着,却在泥泞的地面滑了一跤,差点跌倒。

“哇!”

我不禁叫出声,前面的女生回过头。露出伞下的那张脸,竟然是小山雨季子学姊。

大颗水珠从电线杆落下,打在伞上,发出烟火炸开般的劈哩啪啦声响,好似电线爆出火花。

学姊仿佛大受打击,别开视线,垂下头。我们沉默半晌,耳畔只剩雨声。学姊和平常在社办看到时不太一样,缩着肩膀,垂头丧气,如同教室里的我。可是,眼前的女生并非长相肖似学姊的人。长长的黑发配着银框眼镜,与我认识的是同一人物。不久,学姊慢吞吞地移动步伐,走向正面玄关,浑身散发出非比寻常的紧张感。

我们维持着不知算不算并肩的距离,来到鞋柜旁。学姊折妥雨伞,难为情得连耳根红了。学姊没和我交谈,背对着我,径自前往二年级的教室。

进入七月后,我在图书室前的走廊偶遇小山雨季子学姊。学姊的班级似乎要换教室上课,大伙聚成不同的小团体,边聊天边经过。落后众人一些的地方,学姊独自走着,像是无法融入班上的女生,想叫住大家,又不敢出声。我正要躲起来假装没看见,却不小心撞上学姊的视线。

学姊肩膀颤抖,表情犹如目睹世界末日。“……啊,学姊好。”我鞠躬说。学姊“呃,啊……”地支吾老半天,脸涨得通红,垂下头逃也似地跑掉。尽管外表十分成熟,但那模样就像架打输、落荒而逃的小学生。

当下没有总是拌嘴斗口的学姊和我,那只存在于仅有两人的文艺社社办。数个月之间,我不曾在校园里和学姊擦身而过。我始终这么以为,但或许是学姊处心积虑避免遇上我。又或许是在社办外的地方,学姊简直判若两人,即使错身而过,我也没发现。

我们有相同的别扭之处。在教室时,萎缩于群众中,即使有人搭话也无法正常回应,只会结巴、脸红,或遭到嘲笑眼眶泛泪,然而,不禁咒骂自己怎么如此愚蠢?怎会这般没用?完全丧失自信。可是,在社办不同。学姊骄傲地嘲弄我,我也敢对学姊出言不逊。而面对同学挤不出的词汇,自然地脱口而出。

明明不擅长沟通应对,为何与小山雨季子学姊能正常交谈?我总算明白理由。我们的本质相近,学姊内心也有着总是痛恨、祈祷自己干脆死掉的窝囊部分。

然而,令人惊讶的是,我们的关系之后也没任何变化。我还是老样子,午休及放学后都在社办度过。开门时,学姊总是先到一步,坐在飘荡着旧书香的社办中央。长长的黑发垂在肩膀、手臂和书本上,专注阅读蕨类植物图鉴、毒菇事典或古典推理小说。

“学姊好。”

我出声打招呼,学姊倦怠地抬起头,银框眼镜底下透出锐利的目光,应道:“我想下西洋棋,你用那边的厚纸板做棋子。”

我们从不谈论社办外头的种种事情,这次我也一字不提,仿佛从未发生,一如既往地以迥异教室的态度应对。伪装个性的同时,却也觉得这才是我们真正的个性。无论如何,同学若瞧见这景象,肯定会大吃一惊,搞不好会以为我们在扮演漫画、电玩或轻小说中的角色进行交谈,感到恶心恐怖。教室里的自己,及社办里的自己,并不是说其中哪一边是假的。两边都是我,也都是学姊,不过是同一个存在的另一面罢了。社办里傲慢的学姊,不是学姊依内心设定演出的角色。平常不让同学看见的另一面,在社办理却不可思议地能自然展现,我们维持着过去的距离感交谈。

若要说唯一的变化,则出现在每周一次的写作会。以前我们总是互亏“杰作完成了”、“刚好,我要烤地瓜,正缺柴烧”,但进入七月后,写作会便持续中止。可是,应该与我知道学姊在社办外的模样无关,一定是我认真创作故事的缘故。不是仅在社办里通用、取悦自己人的文章,而想写出更像小说的小说——是我的这种心态搞砸活动,让学姊扫兴。

“好了,拿去。”

我亮出厚纸板做出的棋子。

“这什么鬼玩意?我要你做的是西洋棋,谁教你做安土城!”

学姊握拳捶向桌子,发出“咚”地一声,完成度连迪亚哥分册百科附录都甘拜下风的安土城猛烈一晃。

这是与外界没有关联才能成立的沟通方式。我和学姊拥有只属于我们的语言、脉络。我们哺育着共通的脉络,且呵护备至。不过,此处决不能带入外界的话语。

七月中旬,放暑假之前,举行了第一学期的期末考。不知气温上升,连蝉鸣都传进教室。期末考第二天早晨,我一路思索着该怎么咒杀夏天这玩意,抵达座位。

“早。”

隔壁座位的铃木同学向我打招呼。她原本似乎趴在桌上小憩,双眼迷蒙。之前,我都结结巴巴地紧张回应,这天不知为何,我无意识地便自然道声“早”。

“嗯。”

铃木同学点点头,重新趴下。虽然短暂,但我能顺利与人沟通了,没有漏接对话的发球,也没有暴投。就是这样!我仿佛是班上的一分子。如此可爱的女生竟向我道早,是往昔完全无法想像的事。照这情况,搞不好我的对人恐惧症也会不知不觉改善。

我兀自兴高采烈之际,铃木同学睡醒坐起身。以为会再找我说话,她却兴致勃勃地和其他男生聊着昨晚的电视节目。我没看过那节目,不是很清楚内容,但对方似乎冒出什么逗趣的话,原本一脸昏昏欲睡的铃木同学愉快地大笑,还戳着对方的手臂。不久,老师踏进教室,班会时间结束,期末考的第二天开始。由于脑袋无法顺利运转,这天我考得烂透了。

考试上午就结束,中午过后,学生可离开教室。我前往文艺社社办,胸口一阵郁闷,让我好想哀号。原因不是解不出考题,而是早上撞见的那一幕。铃木同学开心地与其他男生说话,这点小事莫名教我嫉妒。全班和乐融融相处的情景,果然很讨厌。能轻松与人沟通,逗铃木同学发笑的同学好讨厌,嘻嘻笑着戳男生手臂的铃木同学也好讨厌。可是,我最讨厌的,还是这样的自己。我果然是个恶心的人,不过是早上正常打了声招呼,便以为和铃木同学要好,真想叫那样的自己去死。白痴,爆炸吧你!爆炸吧!全班都爆炸吧!

我闷闷不乐地打开文艺社社办的门。小山雨季子学姊在看文库本,我闪过塞满旧书的纸箱,穿过旧书陈列的书架前,在平常的位置坐下。学姊扬起嘴角,调侃道:“还在考试期间,你今天怎么也跑来啦?真可怜,想必是没有容身之处。”

我心头正烦,半句都无法反驳。一阵无名火起,我闭口不语。廊上学生欢乐的谈笑声越过门的另一头,完全消逝后,社办里的沉默益发明显。学姊一脸困惑,似乎想圆场,眼神游移地说:“唔,反正我也差不多……”

学姊的话听来十分卑屈,我不耐烦地回道:“别把我跟你这种人混为一谈!”

小山雨季子学姊一怔,我别开视线。学姊慢吞吞地站起,以为她会骂我几句,不料她取过搁在角落的大事典,又坐回原位。那是本收集细菌类微照片的事典,学姊仿佛在我们之间筑起一道屏障般看了起来。事典遮住学姊的脸,完全瞧不见表情。

对我视若无睹吗?原要打道回府,又觉得那等于认输,所以满心不悦地继续坐着。什么都不做,也是浪费时间,所以我掏出教科书,准备明天的期末考。可是,教科书的内容完全读不进脑里。

不一会儿,学姊那边传来水滴声。我蓦地察觉,那时学姊的呜咽声。事典不是拿来看的,而是筑墙遮哭脸用的。

“咦,耶?”

他哭什么呢?我不过和平常一样说笑几句。不对,那不是平常的说笑。我迁怒于学姊,怀着恶意贬损学姊——对完全无辜的学姊。

我经常惹别人不愉快,但大多是由于自己的不成熟。像今天这样蓄意伤人,是无法辩驳的恶劣行径,真的差劲透了。

学姊的脸藏在事典另一头,只能看见扶着书的手指、肩膀,及垂落的头发。我放下教科书,发出的细微声响让学姊的手簌簌颤抖。我起身走近学姊,或许是察觉我的动静,学姊紧张地缩起肩膀。我战战兢兢地开口:“呃……”

学姊霍然站起。事发突然,我没瞧见她哭泣的面容,视野中唯有朝我直飞而来的事典封面。要是平常的书,倒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几千页的知识结晶,可是具有杀人级的重量。

社办的门猛地打开,学姊冲出走廊。以脸承受事典冲击的我,眼前金星乱冒,鼻腔涌出鲜血的味道和触感。学姊的桌面上残留着几点泪滴,透明的水滴干涸后,我仍没听见学姊折返的脚步声。

期末考结束,进入暑假。

八月过去,进入第二学期。

学姊再也没出现在文艺社社办。

自她落泪的那天后,我们不曾见面。

一天晚上,我从房间挖出笔记本,逐页翻阅。

那是我小学时的笔记本。

我端详一会儿,提笔写起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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