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下堂课是什么课?”

第二堂和第三堂之间的短暂下课时间,我听见铃木同学的话声。起初,我以为她在众多男女同学包围下聊天,所以没有理会。不久,察觉她身边没有人,且她正瞅着我,才发现她似乎是在和我攀谈。

“咦、啊、咦?”

出乎意料的情况,让我顿时手足无措,于是发出滑稽的怪声。铃木同学歪着头看我,我的体温一口气爆表。这是座位在我旁边的她,第一次向我搭讪。

“第、第三堂我、我记得是、是数学课……”

我结结巴巴地回话。

“啊,的确,我都忘了。”

铃木同学露出纯洁无垢的笑容,拿出教科书后,一脸呆呆地坐在椅子上。铃木同学个性开朗,连对我这种从未讲过话的人,也能毫不迟疑地攀谈。她和大伙都很要好,听到教室里有谁在聊好玩的事,就会说着“什么、什么?”非常自然地融入对方的圈子。再加上,铃木同学长得十分可爱,在蛞蝓般的我眼中,宛如五百勒克斯的光源,真是炫目极了。理所当然,她是众人的宠儿,是班上的中心人物之一。

“这么说来,阿花老是‘对’个没完呢。”

可怕的是,铃木同学继续找我谈话,似乎碰巧选择近旁的我做为聊天对象。她不会对别人设防,所以对我这样的蛞蝓也如常交谈。

“阿、阿花……?”

“教数学的花岛老师啊。”

原来大家都这么叫花岛老师。平时与同学没交流,连老师的绰号都一无所知。重点是,又被攀谈的我内心七上八下。铃木同学和我说话,我很高兴,但我好担心自己没办法正常应答,让对方觉得不舒服。

“之前上课时,我跟奈奈美一起数,可是数到一半就倒不清楚。你觉得阿花说了几次‘对’?”

这是我的脑内人际关系教战手册里没有的问题。我不晓得该如何回答,支吾不语,蓦地,铃木同学路出想起什么的表情的说:“听奈奈美提过,你是文艺社的吧?”

“呃,嗯。”

话题突然转变,我的脑袋乱成一团。

“文艺社都做些什么?”

“写小说、之类的……”

“真的?好厉害!”

教室门打开,数学老师花岛走进来,我们的对话于是中断,同学们也停止聊天,纷纷回座。呼,捡回一条命。和铃木同学聊完天,会不禁松一口气的男生,全班恐怕只有我吧。与其说铃木同学是单一个体,更像是同学的总和,与她相处令我紧张。好比,假如她仇视我,她背后的所有同学肯定也会视我为敌人。相反地,假如铃木同学对我有好感,或许全班都会接纳我。

花岛老师点完名,开始上课。

“对,把上次出的功课,对……”

不经意地往边上一看,铃木同学正朝我偷偷折起两根手指,像恶作剧的孩子般笑着。

我不一样。

望着她,我不禁想。

铃木同学外貌得天独厚,且个性开朗,每个人都喜欢她。

所以,她才能毫不迟疑地向任何人攀谈。

她对任何人都能敞开心扉,是因从未遭到攻击,没有受伤的经验吧。

我不一样。

我晓得何谓人的恶意。

然而,我仍对青春怀抱憧憬。

刚入学时,总觉得非交到朋友,改变这样的自己不可。

六月下旬,某一天的放学后,小山雨季子学姊说要去看牙医之类的,没出现在社办,我决定直接回家,走在提防边的路上,放学的同校生纷纷超过我。大多是几个人结伴同行,不像我是独自回家。骑脚踏车的同样是几个人一伙,谈笑风生地经过。对我而言,青春就是象征那些人的词汇,像那样若无其事地与朋友聊天,便是所谓的青春。可是,放学时间于我是全然的无趣。我只会想起当天犯下的鸡毛蒜皮的错误,消沉不已。丢脸的记忆在脑中不断重播,若不刻意闭紧嘴巴,我会不知不觉呢喃起“不行了”、“好想死”、“啊,我真是没救……”。有个大叔常在车站前喃喃自语,那一定就是未来的我。

“啊,果然是你。”

脚踏车上的铃木同学看着我说。我大吃一惊,不禁后退。放学时,我往往有种“总算从学校解脱”、“不必再提心吊胆”的感觉,不由得放松戒备,所以忽然有人搭讪,我受到的惊吓非比寻常。

“你是走路上学的呢。”

铃木同学下了脚踏车,她和不怎么高大的我差不多高。

“啊,呃,嗯。”

其实,我有时也搭公车,但我没有详细解释的沟通能力。话说回来,她还是老样子,满不在乎地跟不熟的人攀谈。于放学途中遇见的熟面孔打招呼,要怎样才能办到这种事?换成是我,在街上看到同学,一定会立刻躲进大楼阴暗处。

铃木同学推着脚踏车前行,轮胎影子像纺车般转个不停。走了一会儿,她驻足回过头。

“怎么啦?回家吧。”

我点点头,落后一些跟着她。堤防边的道路画出平缓的弧线,一直延伸到远方,景色十分优美,天空几乎占据整片视野。不知不觉间,被夕阳染成橘红色的天空底下,学生们如点点排列的蚂蚁搬行进。我和铃木同学的影子拖得长长的,投射在提防的斜坡上。铃木同学的脚踏车轮胎旋转着,相隔些许距离,有条姿势僵硬的影子紧张地尾随。

“天气满热的。”

“呃,是啊。”

“下雨的话,应该会凉一点吧。”

“咦、呃,是啊。”

“今天的英文随堂考,不觉得难吗?”

“啊、咦,呃,是啊。”

我是运动白痴,很不擅长投接球,更不擅长你来我往的交谈。对方丢出轻柔到不可能漏接的球,我却作对般故意漏接。和女生一起回家这种充满青春意境的状况,为何我一成了当事人,就变得如此不堪?没有火花迸射、教人怦然心动的瞬间,也没有触电般麻痹的感觉,只有时间寂静流过。

“你很热中文艺社的活动吗?都写些什么小说呢?”

“那、那也、也算不上什么小说……”

“好厉害,居然会写小说。你真的好厉害。”

“是、是吗?”

“下次也让我看看吧,一定很有趣。”

我正穷于回答,铃木同学在岔路口跨上脚踏车。

“我家在那边,再见。”

“啊,嗯。”

下提防的岔路有坡度,她骑着脚踏车,活力十足地下坡,不一会儿就消失在建筑物之间。离别来得太快,我是不是让她感到无聊?其实,她会突然离开,说她家在那边是假的,大概是和我在一起浑身不舒服。不,我想太多了,自我意识过剩。这样天马行空胡思乱想的自己真恶心,啊,我果然就像蛞蝓。

望着扩展在眼前的橘色天空,我伫立在她离开之处半晌。许多学生拖着长长的影子从旁经过。

我想和铃木同学多说点话。心中竟然产生这样的情感,我颇为吃惊。明明她在教室向我攀谈时,对话一结束,我便松了口气。我喜欢她吗?不,不是的。我只是希望跟同班同学交朋友。

隔天午休时,我前往文艺社社办。见小山雨季子学姊把门打开一条缝,探出头,我便说:“你在啊。”

“是啊。”学姊应道,明明我都来到她面前了,她却无情地故意关上门。“等一下,别关啦。你干嘛老若无其事地做些惹人厌的举动?”

“全拜我平日不断思考如何让你不爽所赐。”

“不要总想着那种事好吗?”怎会有如此坏心的人?简直和个性开朗、心地善良的铃木同学处于相对的两极。可惜在学校里,我唯一能够不结巴交谈的对象不是铃木同学,而是学姊。

我吃着母亲准备的便当,回想昨天傍晚放学途中与铃木同学的谈话,唉声叹气个没完,学姊趁机偷走我便当里的小番茄。哎,好哇,尽管偷吧。因为我没生气,学姊有点不高兴。她往抽屉一阵翻找,取出一副巨大的放大镜,放到我便当的斜上方。今日天气十分晴朗,透进窗内的阳光聚焦于放大镜,铺在饭上的海苔冒出细细白烟。

“哇,住手!”

我拉过便当,藏进怀里。四下弥漫着一股微焦的气味。

“亏我好心帮你热便当。”

学姊拨开垂在肩上的长发应道。她脸上泛着恶作剧般的笑容,却不似告诉我老师口头禅的铃木同学那般可爱。毋宁说,更像傲慢的女王为测试反应而凌辱奴隶时浮现的冷笑。我不禁大叫:“啊,好失望!我对学姊太失望了!”

放学的写作会,是每周一次、唯一像样的文艺社活动。我们面对面坐下,在笔记本上振笔疾书,写下名为小说、实为胡闹文章的东西,让对方过目,招惹对方厌恶,即为活动的流程。范例如同学姊初试牛刀的那篇,以对方的名字为主角取名,让主角饱受劫难,是无意义到极点的活动。比方说,我上次的杰作,便是描述名叫小山雨季子的少女捡起掉落在地的面包吃,最后不幸惨死的故事。

我明白,我们写的小说毫无价值,完全是取悦自己人、教人看了可怜的文章,是唯有在狭小的文艺社才能通用的劣质品。交换读过后,总会被对方撕碎扔掉。虽然会生气地吼着“你干什么”,但都不是真心的。那是我和学姊沟通用的文章,是为了被撕毁而写的文章。由于很清楚这不过是写小说的模仿游戏,我从未认真动笔。

可是,这一天,我想创作真正的故事。

“你都写些什么小说?”铃木同学的提问紧紧纠缠着我的脑袋。因为太丢脸,我绝不会让她看。但,我想写些像样的小说,下回她好奇起内容时,我便不必扯谎。没有调侃学姊的语句,也去掉只有自己人才懂的情节,我尽最大的努力发展故事,往笔记本填上文字,这还是有生以来头一遭。

不知不觉间,外头天色渐暗,只有社办里被日光灯照得明晃晃的。学姊放下铅笔,伸着懒腰说:“写好了!”

“又有一篇劣文诞生在世上。”

“胡说八道。这要是出版,绝对会改变日本的文学界。”

“我也写好了。”

“悲剧啊。你的自动笔笔芯,竟为这种事平白磨损。”

“悲剧?学姊才是,到底在胡言乱语些什么?今天可是文学史上值得纪念的一天。”

刺拳攻击般的唇枪舌战一如往常,我们“呵呵呵呵呵”地奸笑着,交换笔记本。这次,学姊也设定以我为模特儿的主角碰到悲惨的遭遇,文风依然十分平易近人,把我滑稽化的描写非常出色,贬低主角的词汇亦琳琅满目。肯定是平时脑中一浮现嘲笑我的字句,就立刻笔记下来。学姊挑战人类想像的极限,运用各种表现手法,让主角,也就是我,经历各种荒唐悲惨的遭遇。

“你真是激怒人的天才!”

我撕下那一页,揉成一团。这已是惯例。

然而,学姊不一样,读完我的故事,却没撕下纸页的意思,兀自把笔记本搁在桌上,摘下银框眼镜,拿拭镜布擦起镜片。学姊个子很高、手脚修长,有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以高中生而言,气质相当成熟。这天,取下眼镜、垂着目光的学姊,显得有些寂寞。

“无聊毙了。”

抛出这句评语,学姊仍也似地将笔记本还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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