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哭够了,我便站起身来去收拾那些杂物,打扫满地的破烂。甘老师的母亲没有阻拦我,跟着也动起子来,差不多—二个小时才将客厅、走廊、厨房的形貌规整如初。打扫到甘老师的房间时,我被床头的一个相框吸引住了。

那是一块十寸见方的玻璃相框,边缘固定着白色的木质边框,里面放置着一张老旧的全家福照片。一个清瘦的青年男子抱着个八九岁大的小女孩,妻子依偎在旁边,三人笑得灿烂而明亮。

那名男子英俊挺拔,女人眉目如画,夹在中间的孩子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撅着小嘴向镜头看来,形貌娇憨可爱。

“那时候英英才八岁。”老太太走进房子,收拾起床铺上的零碎,头也不抬地对我说。

“那这是甘老师小时候了?真是可爱。”我看着照片上那个水灵灵的小姑娘,心底涌起一股柔情,平时被我当成大姐姐仰慕尊重的甘老师在童年时居然如此娇嫩可人。

“英英原木是个伶俐活泼的姑娘,后来……唉。”

“甘老帅后来怎么了?”话刚说完,突然有什么东西头脑中猛然跳动起来,激得我无法自持。

但老太太不再说活,她手脚麻利地收拾完床铺,又开始捡拾地上的东西。我赶忙上前帮忙,直到打扫完毕,老太太双手支着腰,仰望着天花板上的吊灯,长叹一口气说:“自从她爸爸死后,英英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原木不爱上学读书的她突然开始发愤用功,我原本以为她是想宽慰父亲的在天之灵,但谁知她连性格也一天天自闭起来。”

听到这里,我终于鼓起勇气问道:“阿姨,伯伯为什么不在了?”

我这句话问得非常不合时宜。老太太女儿刚刚离世,就又被我问起丈夫的死,这简直是在老人家的伤口上撒盐,但刚才老太太关于甘老师性格的描述激起了我心中的某个猜测。

“我老伴去世得早。”

“是1976年么?”

老太太慢慢地把头转过来,问:“你怎么会知道的?”

我按捺着心里的激动,尽可能干静地说:“是不是参加—次游行,发生了意外?”

“英英跟你说的?”老人太颓然坐在床上,有些惊诧地看着我。

我走过去在老人身边坐下,说:“我只是乱猜的,甘老师曾经与她的老师苏嘉麟合作,在杂志上发表过—篇关于1976年云岭市血案的文章。我看过那篇文章,描写得极其详细和具体,简直像是亲身经历过一般。虽然甘老师没有说起自己与之有什么联系,但她曾经告诉我,那篇文章的素材是她提供的。”

老太太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英英啊,就是不能释怀,都这么多年了。英英啊……英英!”她弯下腰去,捂着嘴又哭丁出来。我从侧面挽住老人家的胳臂,这是多么瘦弱的一只胳臂啊。从此她将孑然一身,又如何用这只胳膊去撑起残余的生命。

“那一年,周总理刚刚逝世。”老人止住哭泣,开始断断续续地讲述起来,“全国各地都酝酿着动乱的风雨,冲突此起彼伏。4月4口,云岭市内各学校、厂矿单位纪念周总理的群众自发组织了一次游行活动,悼念人群从四面八方汇成长流,从建国路开始由东向西行进着。我丈大也是其小的一员,我多次劝他不要去,但他就是不听。英英当时在楼下玩,见他爸爸穿戴整齐出门,也非要跟着。唉,现在想来,一辈子的命其实就在—念之间,我们家之后几十年的遭遇,在那—刻便已经注定。

“当晚八点半,渐渐散去的游行队伍在通过红旗路的时候,突然遭到了来自后方、前方和拦腰位置的袭击。对方穿着整齐的军绿色大衣,蒙着脸,持着刀棍、斧子,甚至还有自制的短枪,他们不问青红皂白,遇到人便杀。

“袭击者是些站在‘四人帮’一方的极左分子,他们在‘文革’中杀红了眼,嗜血的渴望使他们丧失了人性。暴行进行了半个小时左右,我丈夫身中六刀,英英趁乱跑到角落里藏起来躲过一劫。等人们找到她的时候,英英……浑身是血,不会哭,也不会叫,只是趴在她爸爸身上不敢动。”

我惊呆了,虽然已经隐隐猜到甘老师与这起血案的联系,但仍然想象不到她曾经经历过那样的创痛。

“上大学之后,英英有几天很奇怪,不停地问我对她父亲的死是怎么看的,如果找到了杀害她父亲的人要不要报仇。我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就随口回答一定要报仇。英英笑了笑便走了。又过了一个礼拜的时间,英英对我说她看到一个人戴着她爸爸的手表。”

“手表?”

“她父亲有一块上海牌的机械表,在当时是很贵重的东西。”

“她不会看错么?”

“英英说绝对不会错,因为那块表是我和她父亲结婚时,她爷爷送的结婚礼物。英英七岁时把那块表摔在了地上,在表蒙子上留下了—道很明显的划痕。她爷爷为这个很生气,罚她把划痕擦掉,英英便哭着拿抹布把手表擦了一个下午。那当然是擦不掉的,她爷爷罚她而已。但那块表的每一个细节都深深烙在了她脑海里,怎么都无法忘记。”

“如果是甘老师上大学时看到的,那么戴表的人是宋远哲吧?”

老太太点了点头说:“我丈大身上的六刀其实都不是致命伤,只是失血过多昏迷而已。英英眼看着那个吴丰登和宋远哲将她父亲的喉咙割开,并抢走了那块手表。但英英只看清了吴丰登的脸,而宋远哲则是直到她上大学后才发现的。

“我告诫她把那些过去的事情忘掉,甚至为此还打过她。那毕竟是历史的悲剧,我不想我的女儿把生命和时间都浪费在这些上面。英英装作听话的样子,还信了基督教。我以为她是想用信仰来抚平心中的痛苦和仇恨,就没有阻止她。谁想这一切都是假象……”

“阿姨,我会把这些事情都告诉警察,为您的家人讨一个公道。”

“不要!孩子,忘了吧。让我也忘了吧,都忘了吧,我不想再跟过去的事情有任何瓜葛了,恶因已经结出了恶果。不论是那个人,还是英英,都已经灰飞烟火。我想对英英也好,她终于解脱了,不用心一天天地受折磨,她……终于可以睡个好觉了。”

她送我走出家门后,我突然觉得身后是一个无法理解的世界。遥远的仇恨,漫长的寻觅,精心的策划,冷酷的下手……—个人竟然把自己黄金般的青春韶华全都献祭给了这一刻。

其实每个人都是这样,总要把生命交付给什么,或者理想,或者信仰,或者功名,或者利禄,或者仁爱,或者仇恨。

只是,每一样索取的背后,都背负着无法言说的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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