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丰登终于认罪伏法。

在10月27日的《莲云晚报》、《莲云日报》上刊登了他被警方逮捕的报道,公布其在担任云岭市公安局副局长期间,包庇本地黑恶势力的罪行,特别提到1994年的打黑除恶专项行动中,吴丰登为部分犯罪组织头目提前通风报信、放虎归山的情况。随后又介绍吴丰登被开除公职从商后,通过行贿受贿,组织黑恶势力杀人伤人,扰乱本地治安,破坏市场秩序以获取暴利的劣迹。

省里这次猜准了吴丰登的狐狸尾巴,行霹雳手段,施雷霆重击,顺藤摸瓜地揪出了一批与其互相援应多年的腐败分子。经过这次大力整治,云岭市风气顿然一清,横行市井的恶霸被铲除,百姓纷纷扪手称快。

严峻据说升官指日可待,云岭市公安局刑侦支队支队长的位子他是坐定了。这家伙虽然精明诡诈,但还颇有几分义气,在公安局给我申请了一万元的奖金,还要到我们学校送表彰信。但我谢绝了他的好意,这钱我碰也不能碰,沾也不能沾,上面有太多人血,我不能踩在那么多阴灵的身上去接。至于表彰就更滑稽了:我本不是为了什么社会正义才卷进这一系列事件中的。

甘老师被葬在市南的一片公墓里。我去扫墓的时候被周围的环境迷住了,那里绿树成荫,花团锦簇,一条小河在不远处平静地流淌,河北侧的丘陵—上面密密麻麻排满了映射着阳光的石碑,像一张张宽慰的笑脸。很奇怪的是,在逝者安息的地方反而更能让人体会到生活的美好和希望。我把一束纯白的百合花放在她的墓前,看着镶嵌在青黑色石碑上的黑白照片唏嘘不已。

甘老师在里面笑得温婉迷人,一点儿也不像个年近不惑的中年女子。

我突然想起甘老师平时极少化妆,也很少用什么护肤品。至于那些时髦的美容院所,她更是去都没去过。

或许她的青春常驻并非什么上天的赐福,而是地狱的诅咒。

她的生命搁浅在了那条遍布污血的街道上,从此再也无法前行。她既是偏执隐忍的女人,也是心狠手辣的凶手,还是我那温柔包容的姐姐。但在这些分裂的人格背后,她只是一个怀着恐惧和悲伤的小女孩。

她一直没有长大。从这个角度来说,死亡并不是什么可怕的事情,而是对生命最深沉的慰藉。

就像她母亲说的,她终于可以睡个好觉了。

看着她照片上的笑脸,我忽然产生—种奇怪的想法:如果我能早一些遇见甘老师,在她的布局和设计还没有成形的时候,在她的杀意还不够坚决的时候遇见她,会不会是另—种结局。

如果甘老师成为我的妻子,而我尽我之所有去爱她,呵护她,去修补她心灵的伤口,她会为了我的爱而忘记仇恨吗?

这个问题我怎么也想不出答案。

离开的时候,我在甘老师的墓碑上留下了深深的一吻。从此,百合的芳香便在我唇齿间埋下了种子,在我每—次失落困顿的时候悄悄出现。

市委和市政府大概认为云岭财大这块牌子不能就这么砸在自己手里,叫停了报章杂志上关于刘家系列命案的追踪报道。到了年底的时候,云岭财大慢慢开始恢复了一些生气。

本定于10月25日举办的第五届“朝阳杯”演讲赛因为综合楼的突发事件推迟到了11月15日。学校有意借此契机冲淡之前的种种负面影响,给整个校园注入一些新气象,是故不惜重金操办,专门邀请省委党校、省社科院等单位的专家教授做评委,并由市电视台全程录像,在晚间节目中播出。

演讲赛开始前,我站在大礼堂外的草地上,看着圆弧形的穹顶,在心里默念刘畅那篇名为《守望》的演讲稿。她还在医院里接受治疗与观察,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做点儿什么,只好用这种方式去告慰她父亲的在天之灵。

“顾老师,怎么不进去?”林雪涵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我的旁边,她在微风里的身姿有别于往日的端庄。

“哦,想些事情。”

林雪涵没有像往日那样刨根问底,默默无声地并肩站在我身侧。

“我有件事情想问你。”

她似乎猜到了我要说什么,臻首微垂,鼻息也粗重起来。

“宋远哲欺负过你吧?”

“我没有办法,只能尽力去躲避。”她用很小很小的声音回答道。

这段时间以来,我全副精神都在邢然和刘畅身上,对这个在我身边飞舞旋转的少女只是保持着不远不近、不冷不热的态度,却全然没有意识到,她和刘畅一样,也是在努力唤起我的注意,努力求取我的庇护。

林雪涵看着我懊丧切齿的模样,连忙很温柔地说道:“没事的,我真没事的。邢然帮了我大忙。”

“她知道这些吗?”

“发现宋远哲对我的兴趣之后,我就把他的企图告诉了邢然。但她只是淡淡告诉我不用担心,她来解决。”

“你是不是给邢然送过一个发卡?”

林雪涵有些惊异地看了我——眼,随后眼里的光又渐渐淡了下去,说:“邢然要走了我的发卡和衣服,并且穿戴了一段时间,此后那个混蛋真的没有再骚扰过我。”

我猜测邢然是以此对宋远哲做出示警,意思是这个女孩我要保护,你别碰她。

“那家伙死得可真是时候啊。”我冒出了这么一句。

“我从来没想过,自己会为了别人的死亡而高兴。不,不是高兴,而是痛快,像是把家里堆积已久的垃圾终于清扫了出去,像是喝醉后痛痛快快地大吐了一场,像是……”

“吃坏了肚子在没人的厕所里噼里啪啦狂泄一气?”我接着她的话茬道。

林雪涵捂着肚子哈哈大笑起来,笑声肆无忌惮,引来几个路人的注视。

“把什么都忘掉吧,希望你不要把仇恨和愤怒留在心里。”

“顾老师,这是人之常情,换谁都会这样的。”

“啊……要是我,可能会亲手宰了他。”

“平时看着挺亲切温和的,其实顾老师你心很黑呢。”

“心不黑能对付得了你们?”

林雪涵居然真的在演讲赛上拿到了—等奖。这小丫头总算没提什么“师生情缘的沉沦与救赎”,而选择了一个颇为另类的题目《自由》。我听了开头就为她捏了一把汗,演讲赛上评委老师往往喜欢团结励志、振奋精神的调调,她这个题目不免有些弘扬个人主义之嫌。但真正进入状态后我又放松下来。林雪涵的稿子一改往日雕琢玲珑的风格,字里行间尽显挥洒。她的台风既不做作,也不僵硬,整个人都焕发着青春的生命活力,每一声每一调都拿捏得恰到好处,那是从内到外,发自真心的坦然和舒展。

我知道,罩在林雪涵头上的阴霾彻底散开了,阳光照在了她身上。这让我很羡慕她,在转眼之间,难以启齿的重负卸去,然后可以怀着激动的心情轻装上路。

这就是自由人啊,抛掉过去,憧憬未来的自由人。

我忽然想起了甘老师,从某种程度上讲,她也自由人。当一个人决绝地要和过去做最后的决裂时,生命便是唯一的障碍。

甘老师也想做一个轻装上阵的自由人吧。

演讲结束时,台下掌声雷动。

刘畅是在10月下旬醒来的。情况好转后,严峻从她那里证实了我们对9月7日晚的推断:杜蓝压低声音是在向刘畅勒索钱财,忍耐了整整一晚的刘绍岩在11点50分左右突然爆发,先抽了杜蓝一个耳光,又揪住她的脑袋往墙上死命狠撞。等冷静下来的时候,杜蓝已经失去了知觉。刘畅建议送杜蓝去医院,但刘绍岩执意要先送她离开。刘绍岩开门碰到我时,刘畅就在门后躲着,待我走进水房后,两人才赶下楼去。刘畅趁刘绍岩支开老于后在夜色的掩护下悄悄溜走。

第二天传来了刘绍岩杀妻逃亡的消息。刘畅听闻后顿如五雷轰顶,除了对自己可能涉案的恐惧之外,更重要的是她已经有了刘绍岩的孩子。刘畅本来就有一定程度的心理抑郁潜质,命案的刺激加剧了她的病症。在日复—日的失眠、煎熬、恐惧、彷徨之后,刘畅决定选择自杀。

在征求她母亲的同意后,医生为刘畅拿掉了肚里的孩子。我也决定将这个秘密在肚子埋藏一辈子。

我去探望的时候,刘畅正在床上看书,见我进来后挣扎着要起身,我连忙赶上前去制止了她,戏谑道:“这里不是教室,不用说老师好。”

她脸色苍白地冲我笑了笑。我心疼地看着刘畅形销骨立的样子,说:“最近感觉怎么样?”

“还好,身体在慢慢恢复。”

“胃口怎么样?”

“喝牛奶喝得快吐了。”

我俩相视一笑,刘畅转过头去对母亲说:“妈,我想和顾老师说些话。”

郑莉朝我点点头便起身离开,出房间的时候为我们关上了门。

“怎么,有什么小秘密想对我说?”

“顾老师,你能再抱抱我吗?”

“什么?”我还在猜测刘畅有什么秘密要向我倾诉,谁知道居然是这么个要求。

“抱我一次好吗?这些日子,我经常会想起那晚在你怀里的感觉,你的怀抱给了我很多力量……”

“给你力量做傻事?”我故作嗔怒地盯着她。

刘畅低下头去不出声。我伸出双臂把她轻轻揽入怀中,她的身体真薄成了一张纸,薄得我不敢用力,生怕一用力就会把她揉皱了,捏碎了。

她两只纤细的胳膊从我臂下探出,勾住了我的肩膀,小嘴凑在我耳边轻声地说:“老师,请记得我。”

“会的,我会永远记得。”

刘畅又往我怀里紧紧地贴了贴,说:“我决定离开了。”

听到这句话,我浑身猛地僵硬起来,把刘畅推出怀抱,用手捏着她的双臂问道:“去哪里?”

刘畅咯咯咯地笑了起来,说:“顾老师你紧张什么?我话还没有说完呢。”

我心里松了口气。

“我决定离开过去,离开爸爸。”

“你是怎么想通的?”

“在割腕流血的那一刻,好像什么事情都能想通。我清楚地感觉到死神已经把镰刀放在我脖子上,却又被你挡住了。之后我就明白了,生是不容易的,死也是不容易的。当死亡来临的那一刻,生命的存在感便凸显得异常清晰。我几乎能感觉到生命从我手腕的缺口一丝一缕地被抽走。在那个时候,所有的苦与愁、悲与痛都浅薄得一钱不值。它们本就是生命的附着物,当生命消逝的时候,它们也就跟着消散了。

“醒来之后,我终于明白了什么是重要的,什么是无所谓的。我一直以为自己生命里某些东西是难以负担的,现在我想开了,它们也都消失了。”

从医院里出来的时候;迎面正碰上孙旭东。这小子双手提着水果和营养品,在太阳底下跑得满头大汗,有些羞赧地朝我打招呼。

看着他消失在拐角的背影,我忍不住笑了起来。刘畅超脱了,成熟了,对生命的理解更深入了一层。你小子最好眼睛放亮些,多修修身、养养性,不然想要追上去还真得费些力气。

邢然的身上看不出什么变化。宋远哲的死似乎没有给她造成太大的影响,我也把这视为理所当然。荒诞诡谲的命运,最终要被平凡琐细的生活冲淡,悲苦也好,沉重也好,都不得不踩着日子慢慢承受。时间久了,也就习以为常,最后喜与悲、苦与乐彼此交织,谁也分不开谁,谁也认不清谁。

不间断的生活,才是治愈苦难的良药。

唯一的改变是她看书明显少了,和林雪涵凑在一起嘀嘀咕咕的时间多了。两人出双入对,亲密无间。遇到我的时候,她只是毫无情绪起伏地点头致意,一如初见。

那些同生共死、私语缠绵的时光仿佛只是南柯一梦。

寒假前一周,云岭市突然普降大雪。满天翻卷的雪片如玉碎银屑般,一夜便把莲云山装点成了冰峰。学生们发了疯似的在校内玩闹奔跑。

课后,我急急忙忙地准备去吃饭,忽觉身后跟来了一个人,回首看去,竟是邢然。

“老师,有空和我说几句话吗?”

“好啊,有什么指教?”

“呵呵。”邢然忽然笑了起来,笑得眯上了那双大眼睛,把我看得有点儿痴了。她穿着长身的毛呢大衣,脖子上裹着一条鹅黄色围巾,玉肌雪肤般的脸蛋被凉气冻出了两片可爱的酡红,挺秀微翘的小鼻梁上面沾着几片雪花,看得我心痒痒的,直想亲手为她拂去。

有些女孩美在春天,有些女孩美在夏天,邢然却美得仿佛这天地与四季都是为她而生的—般。

“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

“啊?”猝不及防间,我被这句话轰得阵脚大乱,心想面前这人到底是谁?是邢然还是林雪涵?

“我……也不知道。”

说完之后我便想抽自己嘴巴子。邢然这句问活的意图多明显啊,我那猥琐的小心思狠狠地在身体里诅咒着自己的迟钝和愚笨。

“仔细想想。”邢然重又恢复那恬淡的神态。

“呃……”我牙一咬心一横,拿出和“刀子”以命相搏时候的勇气说,“我想,我确实喜欢一个人。”

“哦?她是谁?”邢然步步紧逼,不依不饶。

“谁嘛……你慢慢就会知道的。”

“呵呵,老师。我知道你说的是谁。”

“你真的知道吗?”我傻乎乎地追问道。

“如果你喜欢的那个人,恰好就是我猜的那个人……老师,你可要努力加油咯。”

“那你告诉我,你想的那个人是谁?”

“我会告诉你的,但不是现在。”

邢然笑了笑便转身离开,待走出老远突然转身,柔顺曼妙的长发漫天飘舞。

“老师,记住我的话。”

她的右手在空中使劲地挥舞着,脸上兴奋明媚的灿烂笑容看呆了我的眼。从相识到如今,邢然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般张扬过自己的内心。

“你们都是爷啊。”我笑着低语,同时发自内心地感到,这些柔软、美好的小东西们,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事物,也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事物。

而我会继续,继续为她们守住每一个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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