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营棉纺—厂福利区是云岭市绿化最好的住宅社区。一条宽约八米的柏油路从正门仲向远处,两旁栽种着茂密繁盛的油桐和槐树。以主干道为中轴,整个福利区被纵横分成几个大块。临街的筒子楼同西三楼有些类似,社区中间位置则是一幢幢排列规则、间隔有序的单元房。

甘老师和她的母亲便住在这里。甘老师的母亲曾任国营棉纺二厂子弟学校的校长,退休后返聘回去继续带课。老人家六十多岁,依然精神矍铄,仪态温雅,身上充满了老一代知识分子特有的儒雅气质。

噩耗是综合楼事发后的第二天由公安局办事人员带去的。据校方的随行人员说,老人家镇定地听完事件前后,没有流泪,也没有出声,只是闭着眼睛仰靠在沙发上面,许久也没有反应。最后几位来客发觉不对头,才意识到老太太已经昏过去了。

收殓甘老师遗体时,她就站在女儿身边默默流泪。宋家的亲眷冲进屋来指着老太太骂尽了世界上最难听的活,甚至把唾沫吐在她的脸上。直到警方工作人员将他们拉出门外,甘老师的母亲才淡淡地对宋远哲的妻子说了—句话:“我理解你的心情,因为我也曾经有过丈夫。”

从此,她再也没有对任何人开过口。

听完旁人无谓的戏说,我却反反复复地煎熬不停。杜蓝父母的遭遇给了我极大的震撼,现在甘老师家里也是同样的光景。而这一幕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惨剧,可以说是我亲手造成的。如果不是我,甘老师不会那么急于对宋远哲下手,也不会在焦急仓促之中遇害。她大可以功成身退,让宋远哲和吴丰登担上所有的罪责,接受迟到了19年的惩罚。

她还会是我的好姐姐,是我身边温暖宽和的甘老师,端着水杯和我在夕阳下谈天说地,给我一次又一次的指点和回护。

想到这些,我那种勘破罪案的成就感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自责和遗憾。但心底另外一个声音却在告诉我,如果不把甘老师的诡计大白于天下,对杜蓝那境遇凄惨的老母亲公平吗?对周老师公平吗?

对与错、是与非不停地变幻着位置和立场,把我的世界搞得一团糟。

我想我是个生来就逃不开心理冲突的人,再高明的心理医生也解决不了这与生俱来的心质。

最后我终于决定,亲自去向甘老师的母亲说明一切,哪怕她骂我、打我,至少能让我有始有终。

我是空着手去的,连花也没带。事到如今,没有任何东西能弥补老人心中的创痛,拎礼物的行为反而是一种嘲讽和羞辱。

站在漆绿色的木门前,我的手抬了几次又垂了下来。如是反复几次,我抬起手,同时用牙狠狠地咬了一下舌头,拳弓终于捶在了门板上面。

出乎我意料的是,那扇门根本没有上锁,只是借着摩擦力关了起来。在木门嘎吱一声旋开的时候,一个清亮柔和的声音从里屋响起。

“请进,麻烦顺手把门关一下。”

我有些不知所措。那个声音像一匹新浣的绢纱般柔软,又有不卑不亢的质地。我从中能听出岁月的痕迹,也能听出多年风霜积淀出的坚忍。

一个身形清瘦、满头白发的老太太从里屋走了出来。她把眼镜往上推了推,又将我端详了几眼才说道:“客厅里坐吧,我这里有些乱,不方便待客,请你随意。”

我这才注意到房间里凌乱得像刮过一阵台风,旁边的鞋柜被谁狠狠踢了一脚,三合板的门裂成两块垂落在地板上;厨房与走廊隔挡的半截窗已经被敲得粉碎:里屋的布帘现在铺在地上,上面踩得满是脚印。客厅里更是一片狼藉,钢化玻璃茶几碎了—个触口惊心的大洞,抽纸盒、瓷杯子、花瓶碎屑扔得满地都是,墙上裱装的国画被人撕掉了一半……

“那幅画是美术学院的一位老先生画的,是英英的18岁生日礼物。”老太太端着一杯茶水从客厅门口走进来,我正不知所措地站在一堆零碎中间盯着墙上的画。

她将茶水放在茶几尚且完好的地方,然后扶着扶手将沙发整理好,直起身的时候,辛苦地用手在腰上捶了两下。

“那这是……”我看着房屋里的狼藉问道。

“这都是报应,是应该的。”

“是宋远哲他们家里人来干的,对吧?”我忽然有些愤怒,宋远哲本就死有余辜,况且甘老师出丢了性命,这帮人气势汹汹地来欺负一个寡居的老太太算什么东西!

“请坐吧。”甘老师的母亲没有回答我,指着整理干净的沙发说道。

我本来在心坐打好了的腹稿此时忘得—干二净,只能僵硬地按照老太太的吩咐行动。她从旁边拉过一把靠背椅坐下说:“如果你是受害者的家属,请骂我吧。我做了几十年的教师,却教不好自己的女儿,她给你们造成的伤痛是永远也无法弥补的,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阿姨,我叫顾念,是来看您的。”

她把花白的头颅抬起,右手扶了扶眼镜说:“哦,你就是小顾啊。英英回家来常跟我提起你。”

“是吗……”我在茶几下面搓着手掌,有什么东西在喉咙上堵得我发不出声来。

“英英这孩子有些不爱跟人打交道,平时提到的人不多,最常听见的就是你了。英英跟我说你又聪明又耿直,在云岭财大里干是屈才了。”

“其实是甘老师一直在照顾我,工作中给了我很多指点和帮助。”

“你是个好孩子,英英让你失望了。”

“没有,没有,不是……我……”我难受得像舌头上扎了钉子,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老人太从椅子上弯过腰,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我突然间再也控制不住,从喉头蹦出“啊”的一声,紧接着就无法遏制地哭了出来,这哭声里面既有对甘老师和她母亲的歉疚之情,也有这一个月来积郁的种种块垒。面前这位慈祥宽和的老人,还有乱糟糟的房间,都剧烈刺激着我的良心。

老太太没有出声地看着我流泪,从地上捡起抽纸盒,抽出几张纸巾递到我手里。我又悲伤又害怕,千言万语都化成了脸上奔涌的温热液体。

“阿姨!是……是我害死了甘老师,您骂我吧,打我好吗?求求您了,我忘恩负义,害死了她,是我……”

“怎么会是你呢?那孩子自己犯下大错,和你有什么关系?”

“是我没有处理好这一切,甘老师原本不用出事的。”我将自己如何去找甘老师质问,甘老师又如何遇害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老人人。

她听完后一声不响,垂着头坐在椅子上,安静得像睡去一般。我在旁边僵硬地坐着,想张口又不敢。

“你只是在尽你的本分。”老太太忽然说。

我抬起面目全非的脸看着她。

“孩子,这世上的事情对的就是对的,错的就是错的,没有什么借口可找。英英杀了人,就走上了犯罪的路,即使今天不出事,总有一天也会遭天谴的。她现在以命抵了罪,是赎清了冤孽,你不要太介怀。如果一个年轻人连对与错都不敢承认,会很容易走上邪路的,就像英英那样。

“你没有直接告发她,而是为她留了后路,这是你的仁义;英英告诉我你为了保护学生,差点儿遭人毒手,这是你尽忠职守:英英过身以后你来探望,关心我的感受,这是你的善良。你的确是个好孩子,英英没有看错你。”

“我……”我想说我受不起这个评价,但话到嘴边又被哭声冲散了。老太太看着看着,终于也忍不住地哭出了声来。这间满目狼藉的小客厅里,一老一小两个人面对着面哭泣,构成一幅世上最凄凉的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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