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理会身旁的混乱,盯着刚刚放松下来的邢然有些出神,她的反应和刚才在书城里被我唤醒时一模一样。

这女孩好像对自己的身后非常警惕。

“你在害怕什么?”我向一时间还惊魂不定的邢然说道。

“啊?”她还没从那一瞬间的自我防御中解脱出来,很不经意地应了一声,但注意力还是放在身后那狼狈的服务员身上。

“不好意思。”服务员向着被她撞到的那个人连连致歉。那个被撞了肩膀踩了脚的男人则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眼睛越过服务员的肩膀看了看邢然,又很快地扫了我一眼,低着头快步走出了咖啡馆。

“刚才对不起。”邢然向服务员表示着歉意,这更坚定了我对邢然的看法:她本质上是个宽厚的普通女孩,只是有什么东西遮住了她的世界。

“你在害怕什么?”我继续重复着那个问题。

“老师伯;误会了,我没什么可怕的。”邢然面无表情地喝着剩下的那点儿咖啡,仿佛我在说一个与她无关的话题。

碰了个软钉子,我也不好意思再探究下去。突如其来的沉默就像打翻了的果酱,你很难不动声色地把它收拾回去。

没话说的我有些窘迫,原木很舒服的座椅像起了钉子似的让我难受。邢然倒是无所谓,索性把书拿出来翻看。我知道这女孩的性子,翻开书以后想看多久都可以,赶忙趁她还没沉迷进去的时候提醒她。

“一起吃个晚饭吧?”

“我要回去了。”

“学校?”

“嗯。”

“先吃饭吧,你这会儿坐车半路上就该饿了。”

“我不饿。”

拗不过邢然的固执,我把她送上了公交车。

在站台上,我看着她从窗户里面向我招手。车内的暗影紧紧拢住了她的身子,只有那张白净的脸庞被映衬得格外真切,仿佛黑夜里的一轮新月。

当公交车引擎突突发动的时候,有个人从我身边疾奔而过,利索地拍开车门钻了上去。我并没有在意,只是那个身影从余光消失的瞬间,有—阵剧烈的凉意从我脊梁直冲上头皮。那正是咖啡馆里在邢然身后被服务员撞到的男人!

崔鹏曾经告诉过我的事刹那间跃上心头,像黑夜里凶狠劈过的一道闪电,惊得我站立不稳。直觉告诉我,跟踪邢然的就是他,—定是他。

当我醒觉过来,车已经向前行进了一段距离。我不假思索,拔腿狂追,却被一辆入站拉客的出租车拦住了去路。

顾不上理会司机愤怒的叫骂,我扶着温热的车前盖借着力又跑了几步,但公交车已渐行渐远。这个时候我才想起来我没有邢然的手机号码,不……是她根本就没有手机。我急切地想回学校去截住邢然,至少能给她提供—点儿安全,如果可能的话,抓住那个猥琐的跟踪狂。但市中心附近打车的人实在太多,我心急如焚却又无可奈何,眼睁睁看着—辆又一辆的空车停下又被人抢坐,我就像条被车轧了尾巴的丧家人,失魂落魄地满地乱转。

当一辆卸客的出租车在身边停下时,我不管不顾地扑了上去,挤开了一个提着皮箱带着儿子等了半天的中年妇女。车开动的时候我听见窗外传来的咒骂:“操!你八辈子没坐过车啊!”

司机应要求把车尽量开快,路边的景物像对不上格子的胶片,面目模糊,飞闪而过。近一段时间的我恍如惊弓之鸟,已经分不清直觉和狂躁的界限。

或许是因为那一瞬间,所有的意象和线索都严丝合缝牢牢扣住:行动诡秘、反复现身的男人,总是保持着不易被察觉的距离。他极其精明,趁车子发动的时候才偷偷上去,既不被邢然发现又能把我甩开。

邢然所乘的那辆公交车就在云岭财大门口站。我让司机开到那里,随手甩了20元钱便跳下车去。但随后才意识到,自己该到哪里去找人?

邢然拿着一堆书,不方便行动,下车后应该先回宿舍。我不安地走到楼道口,或许是因为犹豫不定的神情引起了楼管的注意,她快步走出门房问:“你找谁?”

“107的邢然在吗?我是她班主任。”

“哦,那女孩刚回来又出去了。”楼管显然对邢然的印象很深。

“她往哪个方向走您看见了吗?”

楼管白着眼睛瞥我一眼,说:“怎么可能看见,我又管不着人家去哪儿。”

出了女生宿舍楼,我立即朝食堂的方向走去,同时谨慎小心的环顾着四周,寻觅那个鬼鬼祟祟的身影。

快接近目的地时,宋远哲低着头从南边急步走过。我不想被他撞见,就稍停了停脚步,把自己隐没在一片法国冬青的后而。顺着他行进的方向,我突然瞥见大操场上那个纤细修长的身影。

邢然!

我差点儿叫出声来。

心里那块石头总算落在地上。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得这么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宋远哲很平静地朝邢然走去,而对方也在那里沉默地看着他。在相距十来米的时候,邢然转身向学校两门走去,宋远哲则保持着原有的速度跟在后面。

我在一百米开外偷偷摸摸地跟着,心里行些自嘲:原本是想抓跟踪狂的,结果自己反而变成了跟踪者。

因为害怕离得太近被他们发现,我尽量拉远彼此的距离。等走到校门口时,邢然和宋远哲已经从视线中消失了。向校警询问才得知,两人一直走出了西门,但没有走上那条通往福利区的水泥桥,而是一前一后顺着学院西墙外的防洪渠向北走去。那里是一片生满了野蒿的荒地,平时就没几个人光顾,放假期间更是人迹稀少。

虽然夜幕低垂,视线不好,但在这空荡荡的旷野中仍然很容易找到两人的形迹。宋远哲和邢然两人站在水渠边—处破败的砖瓦房后面说着什么。我不敢太接近,就躲住附近一从野蒿草后,从茂密的枝叶中间窥视着两人的动静。

这一幕好像有些熟悉,但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看着旁边的野蒿轻轻晃动,我的心被什么重重捶了—下。

苫蒿、荒地、水渠边的破旧电房,还有……

邢然头上戴着的红色蝴蝶结发卡。

这发卡她戴了整整一天,我居然像睁眼瞎一样没有察觉。

此刻,她站在距宋远哲一步之遥的地方。而宋远哲的情绪似乎有些激动,低着脑袋说个不停,对面的邢然偶尔摇一摇头,仿佛在拒绝着什么。

老于口中被宋远哲猥亵侮辱的女孩原来是邢然!

一股子邪火从我脚底板直直地升腾到了脑门,仿佛看着清澈的湖水里钻进了一条鳄鱼,明媚的阳光下飞过一只贼鸥,四月的春花旁埋汰的一坨狗屎。我把牙咬得咯吱咯吱作响,一直响到我脑子里。

过了十来分钟,宋远哲说完了话,两人沉默地站着,谁也没有继续动作的意思。天越来越黑,我的视线也越来越不好。正在揣摩该不该再靠近一点儿时,宋远哲抬起了—只胳膊,把手放在了邢然的脸上。

他的手刚刚触到邢然的皮肤,对方就猛地一甩头。虽然看不清表情,但我从动作的幅度和随后的姿态,能判断邢然的脸上一定是羞愤交加。

他不死心,再次抬起手,被邢然用右臂狠狠拦下。但这并没有阻止宋远哲进一步的动作,他向前踏上一步,双臂环住了女孩的肩膀,然后重重收紧。

邢然拼命挣扎着,她用手去推、去抓,但一声都没吭。

我狠狠吐了—口唾沫,从乱草丛中走出,装作—副悠闲的样子绕到宋远哲身后。

挣扎中的邢然看到了我,有些惊愕,停住了动作。宋远哲以为自己得逞便松开了她,双手捧起邢然的脸。

我从未听过宋远哲用那么柔情似水的声音说话,我甚至无法想象那声音居然是从他喉咙里钻出来的。

他说:“答应我,好吗?”

这一刻,我是真的想吐,宋远哲那副粗野的身子搂着白净的少女,这光景直如狗看星星,牛嚼牡丹。

“宋校长不冷吗?”我笑着说在他身后说道。

宋远哲像只被大头针扎在纸上的青蛙,身体猛地僵住了。少顷,他缓缓转过头来,脸上的表情像是刚刚被雷劈过。

“领导的胸怀就是宽广,不光能容事,还能容人,特别是女人,对吧?”

我终于找到了—个可以狠狠挖苦他的机会,所以丝毫没有保留语气中的讥讽。

他猛地把邢然放开,后者失去了着力点,趔趄了两下差点儿摔倒。

“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看着他就像变色龙一样换装变色,迅速戴上日常那副正经八目的假面具,差点儿笑出声来。

“我在这里做什么不重要,关键是宋校长你在做什么呢?”

“真不知道你脑子里在想什么!”宋远哲装作恼怒的样子转身欲走。我想他心里一定是真的恼怒,但这个场合又不敢发作。

“宋校长。”

“什么?”

“我让你走了吗?”

“我去哪儿还要你管?你算老儿?”

我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晃了晃,还特意把摄像头的闪光灯打开好让他看个清楚。其实天色已经非常昏暗,这个时候我根本拍不下来什么,但宋远哲如惊弓之鸟,用这招吓唬吓唬他还是很有效的。

如我所料,宋远哲第一个反应是踏步上前。我把手机塞进裤兜里,凝神准备着。只要他敢再接近一步,我的拳头就能砸断他的鼻子。

宋远哲到底是控制住了自己,浑身颤抖着又退了回去。我回头看了邢然一眼,说:“别害怕,有我呢。”

邢然起初脸上惊疑不定,这时候渐渐平静了下来,和我对视着点了点头。

“你是想要干什么?”

“什么都不想要,就想你跟我去派出所说个清楚。”

“顾老师,以前咱俩可能是有点儿误会,你看这事弄得……我就是开开玩笑。”宋远哲迅速换了一张脸,同时往我这个方向迈了一步,笑得春暖花开。

“给我站住别动!”我立即戒备着大声喝住他。

宋远哲真就跟小学生似的令行禁止,一动不动地停在了原地,果然是条能屈能伸能装孙子的“好汉”。

“现在你说清楚,刚才在做什么?”

“我跟邢然谈一些事情。”

“没错!其实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我打算找人好好研究一下这照片上的动作是什么意思。”

“顾老师……”

“您太客气了,叫我小顾吧。”

“你看……怎么闹成误会了呢?我看邢然冷得很,就想把衣服给她披上……”

宋远哲无力的狡辩成了我此时最大的乐趣。正打算听听他嘴里还能跑出什么火车来,邢然在我身后轻轻地说:“我不冷。”

“你……”

在全黑的天色里,我虽然完全看不清宋远哲的表情,但可以想象那是怎样一副气急败坏的嘴脸。

“好了,我们走吧。”邢然上前来轻轻揪住我的袖子往过拉。

“不行,这事不能这么完了……”我没有把话说完,因为邢然在向我使眼色。她眼睛里面有焦急,还有恐惧,强烈的恐惧。那不是普通的示意,而是示警。

“老师走吧,我现在开始冷了。”

我犹豫了一下,心想继续冷嘲热讽也没什么意义,反正他已经认定把柄被我捏在手里。就冲着不远处那个黑影重重冷哼了—声,转身朝学校走去。

邢然不吭不响倚在我身侧,用两只手紧紧拽着我大步快走。她走得如此之快,以至于身旁的我像是被拖拽着前行。

“难道就这么放过他?”

“别问!”邢然压低了声音说。

走到学院西门的时候,邢然才松开了手,大门上方的灯光和身边腰别警棍的保安人员给了我俩一些安全感。

“刚才是怎么回事?”

“你不要问了。”

“我怎么能不问?有什么事情你告诉我,我会尽全力去帮你,但你不能被谁这么要挟欺负。”

“我没事,也用不着你管。”邢然的语气就像这泄洪渠上吹过的河风般冰冷,随后又转身朝校内走去。

我站在她身后说不出话来,委屈和愤懑一股脑涌上心头。孙旭东和刘畅当初找她谈话的时候,想必邢然也是这种态度。这丫头真不是一般气人,我整整大半天又奔又忙的狼狈不堪,还跟副校长翻了脸,这都他娘的是为了谁?自作多情想英雄救美,最后只是个热脸贴上冷屁股。

我看着那个美好的背影渐行渐远,所有的情绪最后汇成一股邪火涌上脑门。

“不知好歹!你爱死死、爱活活,干我鸟事!”

往旁边的水泥堤坝上重重唾上一口,我没进校门,大步流星顺着渠边小道往南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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