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长假,我回家老老实实静养。父母嗔怪我不早些搬回去住,而我则找了各种以工作为名的借口推脱。还好,他们不知道案件就发生在我隔壁。

守在家里上上网,跟朋友打打球,头两天的日子像水一样流过去。失踪、谋杀、尸体这些极端的事物在父母的琐碎唠叨中稀释成了—个梦,有点儿刺激,有点儿恐慌,但终究是醒来了。

10月3日中午吃完饭,我闲得浑身冒刺,前往全市最大的知慧书城,打算买几本小说看看。这些口子被各种事务缠身,很久没有静下心来读点儿什么了。

书城里人头攒动,书客比肩接踵。我流连许久,挑好了书正准备付账走人,却看见一个熟悉的侧影在不远处低头翻书。

邢然穿着一身浅蓝色翻领连衣裙,系着米色的针织腰带,脚上蹬着一双凉鞋,头上还很别致地戴了发卡。那身裙子我挺熟悉,但这发卡我却从没有见过。

书橱间的窄道里人来人往,颇显拥挤,但她不受任何影响地站着,仿佛除了自己,身边空无一物。飞瀑般整齐垂下的黑发柔顺而富有弹性,同时也遮住了她的两颊,仅露出一部分光洁的额头、上翘的睫毛、挺秀的鼻梁和鼻尖,以及角度完美的唇瓣。

大概是站累了,邢然微微换了个姿势,把窈窕修长的身子斜倚在红木书架上,眼睛却一直没有离开过手里的书页。我不禁有些感叹,这女孩大概足从书堆里生长出来的,油墨纸张就是她的土壤。在她看书的时候,会有种说不上来的安宁气息萦绕着她秀丽的脸,把生动鲜活的另一面隐匿下去。

来来往往的各色男子总是要斜着眼睛将她上下扫个遍,才拖着不情愿的步子离开。更有几个年轻男孩绕着邢然转个不停,装模作样地看看书,翻翻书橱,偶尔颇为紧张地朝她脸上瞟来瞟去,既想要引起注意,又害怕被她发现。

我脚都站麻了,但邢然还在那里看着。这女孩莫不成不想给钱,打算就在这里看完最后一个句号?失去耐性的我直接绕过去走到邢然身后,轻声说:“嘿,这次是看什么书呢?”

邢然像是被一声枪响从睡梦中惊醒,浑身剧烈地抖动了一下,有点儿惊疑不定地向身后慢慢转过来。待看清是我后,很明显地长出了一口气。

“老师啊,吓我一跳。”

“你也把我吓了一跳,看到我就这么紧张啊?”

邢然笑了笑。这转瞬而过的笑容竟格外鲜活,我仿佛看见一朵月季花在林间开放,心说原来这女孩也不是冰雕石刻,到底还是有些生气的。

“老师你买了什么书?”

“几本小说。”

“让我看看好吗?”

我把书递给她,邢然小心翼翼地接过,像是捧着一个交给她的婴孩,这是一个真正爱书的人。

“这本啊……只是无聊的政治寓言。”

她指的是那本安·兰德的《一个人》。

“怎么?你看过吗?”

“以前看过,纯属浪费时间。”

“为什么?”

“我讨厌这种高高在上的意识形态优越感。安.兰德对集权社会的妖魔化描写完全是出于一种骨子里的蔑视和敌意,但她对苏联式社会主义集权形态的缺陷毫无准确把握。而她对自由和人权的理解,更是浅薄得让人不敢相信这是《阿特拉斯耸耸肩》的作者写出来的东西,甚至让人质疑她的逻辑感是不是有问题。”

“逻辑感?”

“譬如《古拉格群岛》和《日瓦戈医生》这样的作品逻辑是:因为你作恶,且不知悔改,所以你是邪恶的。而安·兰德在这本小说里的逻辑是:因为你让我讨厌,且不肯消失,所以你是邪恶的。”

听着邢然的话,我已经不自觉地把那本《一个人》重新放回了书架上,不知所措地看着她,等待她对下一本做出评判。

“老师也喜欢加缪吗?”她晃着我挑选的那本《鼠疫》。而我像是得到了上天的垂青,忙不迭地点头。

“我也喜欢他。”邢然不像是在说一个离世已久的作家,倒像是说自己的情人。

“喜欢他哪点?”

“他就像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善良、热情、有点儿任性。”

我在一旁聆听受教,不时随声附和。不知不觉间,她变成了老师,而我是学生。

如果她再说下去,我恐怕就要将所有的书放回架上,落荒而逃了。

好在邢然点到为止,把书重新放回我手里,说:“老师挑好了吗?”

“听你的,这本《一个人》就不买丁。”

“刚才只是我个人意见,每个人都有自己喜欢的和不喜欢的,有些说不定正合你胃口。”

“和意识形态优越感有关的东西肯定不会合我胃口,你也算是帮我节约时间了,咱们走吗?”

我知道邢然并不宽裕,为了买书舍弃了很多生活喜好。看她柔弱的胳膊抱着沉甸甸的书走得很吃力,我就打算接过来,顺便帮她把账结了。但邢然似乎已经想到了我的用意,当我示意帮她拿书时,她微笑着摇摇头,脚下却走得更快了,抢在我前面到了柜台。我在后面站着,也就不方便扑上去掏钱了。

在众多男子羡慕的目光中,我陪在邢然身旁走出大门,时间正是说早不早、说晚不晚的时候。看看身边的美丽女孩,我真有些舍不得这么快分开,抢着帮她把重重的—袋书提在手里说:“站了那么久,也够累的,咱们找个地方坐着休息休息吧。”

“好的。”她如此爽快地答应了真是出乎我的意料。

我们在附近找了一家咖啡馆坐下,邢然盯着菜单上密密麻麻的花样有些不知所措。服务生在旁边耐心等待着。我在旁边看着她的手指凌空犹豫不决,最后落在最便宜的一杯“Espress。”上面,说:“我喝这个就可以了。”

“别,那个不能点。”

“为什么?”

“那个是跟自己过不去的人才喝的。”

这女孩真的是除了看书什么都不知道,“Espress。”苦得像打虫药。以她的性格,要真点了非逼着自己喝完不可,然后这辈子恐怕都不会再碰咖啡了。

我心里明白,邢然是看着别的饮料贵不愿点,选了半天,只是图这个最便宜而已。我微微有些酸楚,把单子拿过来为她叫了一杯卡布奇诺,应该适合女孩的口味。

在等待的过程中,彼此就着读书方面的事情聊了起来。邢然嗜书成癖,谈起来就滔滔不绝,但我稍微提及别的话题,她就明显不那么感兴趣。这让我想起刘畅,在提及和她父亲有关的话题时,刘畅的状态同此时的邢然颇为类似,都仿佛处在一种心醉神迷的愉悦之中。

服务生把咖啡端了上来,邢然看着白瓷杯子上面起伏的泡沫,还有泡沫下面用焦糖画出来的树叶格外好奇,看了半天不忍心下口。我把自己的那份牛饮了快一半,她还在异常认真地赏玩着那个大杯子,我只得劝她赶紧喝,以免凉了后影响口感。

“好香。”

邢然小抿了一口,又很陶醉地深,吸了一口冉冉升腾的蒸汽,表情像是一个孤单的孩子分到了糖果,满足得让人有点儿心疼。

“味道不错吧。”

“嗯。”

“你刚才要是真点了那杯Espress。,估计往后就再也不会喝咖啡了。你不知道那玩意儿有多苦,我第一次喝的时候,还以为服务员没泡好,跟人家大闹一场。”

邢然这会儿终于放开,一口一口格外不舍地啜着自己的卡布其诺。

“我以前没喝过咖啡,原来这么好喝。”邢然闭着眼睛又嗅了嗅杯子上面的香气,咖啡汁水上层的泡沫已经被邢然饮掉大半,她有点儿可惜地用小勺把余下的那点儿聚拢在杯侧。

“这东西我也是工作以后才接触的,之前听说咖啡,老觉得那是一种跟中药似的黑汤水。后来上班了,准备教案、改作业经常得熬很晚。听说喝这个能提神,就试了试,从此还有些上瘾。”

“老师有烟瘾吗?”

“有啊。”

“无论是什么上瘾,喝酒也好,吸烟也好,都是在寻求自我支持的表现,你需要把神经放松一下了。”

“这是在给我号脉吗?”

邢然轻轻嗤笑了一声,看着我道:“老师你其实是个焦虑感挺重的人。”

“你怎么知道?因为我吸烟?”

“你一直在抖腿。”

我连忙把二郎腿放下。

“你上课的时候小动作特别多,虽然你总是强调课堂纪律,但你自己都没注意到,在讲台上的时候你的手像是找不到它该有的位置,—会儿在讲台上,一会儿章脖子上,一会儿又在口袋里,一会儿又去摸摸下巴、脸颊和嘴唇。”

“这意味着什么?”

“摸嘴唇是一种下意识的自我亲昵,就像婴儿时刻需要母亲的怀抱,你在渴求。”

“渴求……母亲的怀抱?”

“渴求肯定,或者说某种能让你信任的外来力量,能让你在讲台上坚持下去。”

邢然说山这句话之后,我忽然觉得她和甘老师的影子在某些地方重合了。她们都一样具备着十足的灵性,拥有穿透人心的力量。

“你是说……我上课的时候随时都可能哭出来?”

邢然垂着眼睛笑了,用小勺又搅了搅杯中的泡沫,说:“顾老师,你是个对别人用心很重的人。”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或者说是她太敏锐,每句话都直击我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她让我只想聆听,无须言语。

她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她的才华和美貌足以伤尽天下男儿心。

她完全可以在尘世里获得想要的任何东西。

但是邢然,你到底在想什么?你想要的又是什么?

一个服务员走到邢然身后,探出胳膊去拿桌面上的饮料单。当她的手从后面越过邢然耳侧的时候,邢然肩膀剧烈地一耸,像丛林深处的一只小兽般瞪圆了大眼睛,猛地扭过身子向左侧警觉而敌意地看去,同时敏捷地握住了座椅扶手,似乎立即就要跳开。

服务员被她吓了一跳,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正好和一个路过的人碰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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