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警车里下来后,胜子已经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校办公室主任索兰拍拍我的肩膀说:“怎么样,问完了吧?”

我强令自己笑了笑说:“就说了些昨天晚上的情况,有什么讲什么就是了。”索兰也笑着点了点头,副校长宋远哲在身边不声不响地看着我。

“宋校长。”我点头打了个招呼,他也冲我点了点头,眼神却冷得像是在腊月的井里泡过。

“出这么大的事情,你们也受惊了。不过呢,要相信公安人员,更要相信组织,稳定自己的情绪,以大局为重,明白吧。”

我点了点头,不该讲的不要乱讲,少评论,少议论。

“大局为重”这句话是领导永远的情人。

“你来一下,有事情给你说。”宋远哲此话出口之后,便背着手向旁边走去。索兰知趣地没有跟上,保卫处长陈涛甚至还朝另一个方向又挪了两步。

听到校方的高层跟我这经济学院里的小老师有事情讲,我非但没有什么受宠若惊之感,反倒有点儿惶恐不安,总觉得要有什么麻烦事来了。

特别是在当下这个非常的时期里。

我原本以为宋远哲会就今天西三楼的命案对我做出某些嘱托,譬如嘴要严、话要少之类的。但他对此只字未提,只是对我说要抓好学生管理工作,而且从具体措施上加强执行。我虽然没搞明白一个普通班级的学生工作同校方高层领导的业务之间有多大的交叉,但还是恭谨地点头应是。

“现在的学生,特别是女学生,思想上容易乱。”宋远哲没有绕太多弯子,开门见山地指出了他的意见。

“是有这样的可能性。”

“现在社会上诱惑越来越多,学校里也不见得有多么单纯。如果教育督导跟不上,她们很容易闹出乱子,造成难以收拾的后果。”

“应该不会吧,我班里的学生平时都很规矩。”这句话完全是出于一种自我防御的心理,但我忘了一点:“对年轻人来说,领导放屁,你就必须趴上去闻。”这是沈城曾经总结的一句话。

果然宋远哲皱了皱眉头,脸色猛然沉下去说:“你们这些年轻老师,对工作就不能多上点儿心吗?”

我心说这人怎么翻脸比翻书还快,轻轻咳了一声把自己已经捅到喉咙的反驳之词压了回去。

“你看你还不服气?”宋远哲从我脸上看出了不满之情,声音又尖锐了一些说:“上个礼拜,有几个学生夜不归宿,是不是你们班的?”

我顿时心头一悚。

“有没有这回事?”宋远哲把身子朝我转过来,横眉冷眼地瞪着我。

我没有作声,说不上来心里是紧张还是恼火。

宋远哲却适时地改换了口气,嘱托我要多关心女学生工作,对她们的行动、习惯、性格特点要多了解,并及时向他汇报。

为了保证自己的精神和意志能传达到位,宋远哲绕了很大一个圈子,还说了一些貌似掏心窝儿的话以增强感染力。

“我年轻时候啊,也是受过挫折的,都是靠自己努力,并且服从指挥才干出来的,你可不要走弯路啊。”

我没听出这话里软硬兼施、威逼利诱的意思,只是满脑袋考虑这件领导交办的工作该怎么处理,略有些为难地道出了一些客观情况:女生工作很难做,考虑到这个年龄段女孩的心理特点,加强教育和指导是必要的,但是具体到她们的个人生活上,我不认为自己有权力做过多干涉和监控,一个不小心就会造成很坏的影响。从某种意义上说,我算是部分婉拒了他的指示。

宋远哲没有再多说什么,背着手转身离去。

回到房里,我把身子狠狠摔在床上。仅仅过去了几个小时,这栋黑灯瞎火、乏人问津的破楼房里面却已经沧海桑田。我盯着那堵昨晚发出诡异闷响的、已经有些发黄的白墙,像是盯着一道防线,那后面似有什么我所不知道的东西,冷血地、恶意地、耐心地、悄无声息地在另一侧徘徊。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那个叫严峻的刑警似乎很喜欢说话,他甚至告诉我:杜蓝死于脑后的重击,头盖骨粉碎性破裂,法医正在鉴定死亡时间。最后他递过来一张名片,告诉我如果再想起什么,或者发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就联系他。

昨天傍晚从隔壁房间传来的撞击声,在我脑子里仿佛卡带般一遍遍重复着,来回碾压着。草草打发了午饭后,我忽然很想运动一下。疲惫和恐惧在强烈的侵蚀着我的神经,只有大量的流汗才能冲刷掉这些负面情绪。我给孙旭东打了个电话,让他叫几个人到操场打球。

走到刘家门口,几名站在楼道里的警察冷冷地盯着我。刑侦技术人员在各处检查取证。西三楼里的客人从没像今天这么多,反而让我感觉空荡荡的。

在等待孙旭东诸人时,我独自在球场上热身。上篮时手腕有些僵硬,右手小指戳飞了篮球,我懊恼地低吼一声,全速向篮球追去。

球弹了几下滚到旁边的羽毛球场中间,正准备挥拍的那个人停下胳膊,三两步赶上去用脚将篮球停住。我提高声音朝那个方向喊去:“谢谢啦,甘老师!”

甘老师冲我挥挥手,弯腰把篮球托起抛了过来。她穿着天蓝色的T恤衫,白色短裤,一双修长结实的大腿在太阳下格外惹眼。看到她,我的心情忽然轻松起来。

甘俊英老师天生貌美,鹅蛋脸、高鼻梁、一对柳叶眉和形状完美的丹凤眼格外明亮有神,年纪快四十了,人却显得格外年轻,脸上看不出什么岁月流逝的痕迹。她不仅相貌出众,且气度雍容,举手投足间流露着成熟女性的妩媚韵味。我上学时听过她的课,教室里男生们鸦雀无声、全神贯注的阵势,足可与刘绍岩麾下的胭脂军团媲美。

甘老师也是基督徒,且独身未婚,我还曾暗中揣摩这是不是要把贞洁献给上主的意思。

看我走近,甘老师冲拦网对面的伙伴示意暂停休息。我接过篮球说:“甘老师,你交代我买的鱼食就放在教研室里。”

“多谢啊。史云的金鱼快饿死了,我就多撒了些鱼食。”

“你早上替程老师上课了?”

“是啊,本打算上午练球的。”

“下个月的比赛准备得怎么样了?”我问道。甘老师打羽毛球可是一把好手,每年都代表学校参加市直属机关工委组织的运动会。

“这次我参加不成了。”

“怎么?”

“肩周炎犯了,医生说偶尔打一打还可以,要是持续上场恐怕吃不消。”

“那太可惜了,我可是甘老师的球迷啊,都准备好去给你呐喊助威了。”

甘老师看着我一边笑,一边用手背轻轻抚去额角的汗水。

“看你说的,我这纸老虎全是被你们给吹起来的,很多单位的代表比我厉害多了,每次都是被你们撺掇着上场然后被人家修理一番,几次以后我都对自己失望了。”

“去年混合双打不是得了第二名吗?”我这话出口后就觉得不妥,但想收回已经来不及。甘老师苦笑一下说:“搭档今年已经没了啊。”

去年和甘老师搭档上场的是刘绍岩。

我有些尴尬,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甘老师问道:“找你谈了吗?”我点点头,叹了口气说:“哎,真想不到……他们两口子平时虽然吵吵,但其实都是很不错的人,却遇到这么惨的事情。”

“别对你有什么影响,人生际遇无常,有太多事情我们想不到的。”

“一想到睡觉时隔着墙发生的事情,我心里面就不舒服。这以后还怎么在那屋里住啊?”

“怎么能这么脆弱呢?男孩子要勇敢一点儿。”

“甘老师……”

“嗯?”

“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些关于他的风言风语?”

甘老师看着我,眼神有些不快,说:“这些事情就别乱传了,以前有些人联系过我,最近又扯到会计班的小姑娘身上去了,今天上午还有些人在乱嚼舌头根。人家尸首还没凉呢,真不怕报应。”

我有些惭愧,说:“甘老师,你放心,这些话我只当放屁。”

“别担心了,晚上把门锁好,该睡就睡。”

“我知道了。”

“最近在学校里自己小心,无论去哪里,最好不要落单,特别是晚上。”

听到这里,忽然有什么在我心里震动了一下,我看着甘老师的眼睛,清亮的瞳仁里辉映着下午的阳光,眉宇间颦着一丝忧愁,就像有些让我捉摸不定的东西。

正想开口,孙旭东他们几个张牙舞爪地扑进篮球场,远远地向我招呼。我和甘老师互相致意后,便转身慢步跑去。

这班小子打起球来兴奋得过了头,下手没轻没重。孙旭东一记三分球出手轻了,敲在篮环边缘弹起,我不失时机地跃起捕捉,班上个子最高的边笑天急了眼似的扑了上来争抢。一百八十斤的庞然大物挟着风将我像只纸鸢一样撞飞出去。孙旭东第一个冲过来把我从地上拉起,边笑天一脸惶恐地上前来问道:“顾老师,没事吧?”

孙旭东拧着眉毛冲他斥道:“你怎么抢篮板呢?身子都是从空中横着飞过去的,有你那么起跳的吗?”

我拍拍土挥手表示无碍,半开玩笑地说:“看来你们真的对我有情绪啊,这老腰都快被撞折了。”边笑天歪着脑袋很不好意思地笑着。再跑了两步,我觉得左腿膝盖处隐隐有些作痛,便退出了比赛。

晚饭时,楼管老于一脸铁青地坐在饭堂角落里,像啃仇人的肉一样恶狠狠地咀嚼着嘴里的东西。我端起餐盘朝他走过去,老于脸上有点儿恭维地笑着招呼我坐下。

“于师傅,找你问话了没?”

说到这个,老于恨恨地骂道:“今儿个真他妈晦气!姓陈的又没事找事,把我叫去骂了一顿。”

“陈涛?”

“不是那狗日的还是谁,妈的一天就知道狗仗人势,啥鸡巴东西!”

“他骂你干吗?”

“还不是为早上那破事儿?!”

“啊?那跟你有什么关系?”

老于看看身边,压低了声音说:“这事挺怪的。”

“怎么个怪法?”

“昨晚过了十二点没多久,刘绍岩下来说自己不太舒服,托我给他去买点儿藿香正气水。我虽然觉得有点儿奇怪,但人家好言好语求咱帮个小忙,我也不能说不答应,就到王立新老婆的商店里给他买了一盒,来回几分钟的事情。然后我就眼睁睁看着刘绍岩上楼,他也再没有下来,怎么今天早上人就不见了呢?”

我立即意识到这里面的问题。西三楼的一、二层窗户都被铁栅栏封死,从三楼、四楼空手往下翻又太不现实,那么刘绍岩行凶之后是怎么从西三楼里脱身的?除非他能用根绳子把自己放下去,但那样绳子又势必留在原地无法拆解。能出入的通道就只有正门,但钥匙却在老于那里。

“你几点锁的门?”

“第一次锁门是十二点整,给刘绍岩买完药回来又锁了一遍。”

“你确定亲眼看着刘绍岩上楼了?”

“绝对没有问题,我亲手把药交到他手上,怎么会错?顾老师,你也信不过我?”

“不是,不是,我也觉得这事情挺怪的。”

“陈涛非说是我把人给放出去的。顾老师,你听听这是人话不?我凭啥包庇他刘绍岩?非亲非故的,我又不欠他钱。姓陈的狗日货说这话啥意思?我是杀人犯的同伙?这不是糟蹋我,想把我害死吗?”

“你什么时候开的门?”

“早上不到六点,我正想起床开门,就听见有人喊出事了。”老于接着说道,“杜蓝这人其实也不坏,就是脾气差点儿,唉,咋弄个这下场?”

“刘老师真没出去?是不是你晚上睡迷糊搞错了?”

“顾老师,你咋也这么说?我还没老到那个地步,昨晚上总共就三个人出门。周敬的女儿病了,他赶去医院照看;王立新半夜说有朋友找他喝酒;还有会计李均祥拉肚子去校医院;根本没有刘绍岩啊。”

“这些你给警察说了没?”

“说了啊,实话实说。出了人命的大事,哪还敢藏着掖着?就为这,陈涛把我叫去骂了一顿,嫌我多嘴。他算个什么东西?一天就知道舔领导屁股,以为巴结紧了宋远哲自己就算个人,还不是一条狗……”

老于越骂火气越盛,干脆连饭也不吃了,两手撑在膝盖上吹胡子瞪眼。我看看四周轻咳一声,老于这才把身子挺起来说:“顾老师,你们都是文化人,别跟我这老粗一般见识。我知道,你心里跟我想的一样,只不过你们不说出来而已。咱们这破学校,在全国挂不上名,到省里说不上话,来来往往的领导谁把咱这破学校放在眼里?校领导们还牛气得不行,真以为自己了不起。”

我用手轻轻做了个下压的动作,示意他

把声音放小一点儿,老于这才环顾了一下四周。我若无其事地说:“于师傅,咱们学校还真是不清净啊,隔几年就出个事。”

老于鼻子“嗤”了一声,哼哼着说:“脏地方。”

“哦,怎么个脏法?”

老于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从怀里掏出烟朝我递来,我摆手示意不抽。他旁若无人地在自己嘴里叼上一根深吸了几口说:“顾老师,你年轻还不清楚,不要以为西三楼这破烂地方水就浅,里面藏着很多怪事呢!”

“怪事?”我笑了笑,装作不当一回事的样子,“除了刘家这案子,还能有个什么?再有怪事我真就没法继续住下去了。”

“你还不信?”老于啧了一下嘴,有些急于倾诉似的把身子朝我这边压了压,“领导给下面人送钱,你说怪不怪?”

这句话顿时激起了我的好奇心。老于看到我的反应,颇有些得意地继续说道:“我昨天下午去开会之前……大概四点十分,宋远哲跑来西三楼找杜蓝,手里面还拿着个纸袋子。走到门房的时候他用了一下我这里的电话,那纸袋子就放在旁边,口没有封好。”老于双眼炯炯放光地看着我说,“你猜那里面是什么?全都是钱!等宋远哲出门的时候可是空着手了。”

我突然想起昨天下午离开学校时,看到宋远哲从自助银行里抱出一个纸袋子,想必就是老于所说的那笔钱。

“宋校长怎么会给她送钱?你没看错?”

“顾老师!你咋老信不过我,我骗你干啥?你想想,杜蓝早就说要买房子,家里却又拿不出钱,怎么突然之间就把房子买了?”老于朝我扬了扬眉毛,意思是“你明白了吧”。

“这太邪乎了啊?”我大咧咧地笑着说。

“哼!要我说,这不是邪乎,是邪性。领导能给手下人送钱,是心虚;下面的人能收领导的钱,是心黑。”

“于师傅?你这意思……”我也跟他一起把声音放小,轻轻地说,“是宋……他有什么把柄?”

老于没有直接回我的话,抬起头来环顾了一下四周说:“咱们学校的这些领导,一只眼睛里头塞的是钱,另一个眼睛里头塞的是色。我有时候看着都恶心,人家年轻的小女娃娃来你这里是上学的,这些狗日的东西把人家当成啥了?要我说,死人才好,多死上几个,最好把这破学校解散了去。”

这句话在我心里狠狠地撞了一下。老于压低了声音说:“你看宋远哲那副人五人六的样子,以为自己多大的官,跟谁说话都是一副屌不甩的样子,其实一肚子不要脸的坏水,我亲眼见过……”

看我眼睛越瞪越圆,老于有些迫不及待地接着说:“前几天,还没有开学的时候,我到后面荒地里去拔苦蒿,打算熬水喝,走着走着听见水渠边的电房里面有人哭。我过去扒着窗户偷看了两眼,你猜是啥?宋远哲抱着一个小姑娘又亲又摸的……顾老师你根本想不到,那货把手放在那女娃的屁股上,一张臭嘴使劲啃人家的脸。那小女娃吓得直哭,宋远哲就一把掐住那女孩的脖子,说再哭我就抽烂你的嘴!真他妈不是个人!”老于把筷子重重地敲在餐盘上。

“那女孩长什么样子你看见了吗?”

“看见了,但我又不认识,光记得戴了个红色发卡,上面还系了个蝴蝶结。宋远哲说完就用手去扒人家的裤子,我心想这要是再不帮忙,好好的姑娘就让这货糟蹋了。我就故意把那窗户拍了两下,还咳嗽了两声,屋子里头立即就没有声音了。”

“那他出来没有看见你?”

“我把窗户拍完就闪到旁边的土堆后面去了。”

“于师傅,你这是见义勇为啊!”

“哼!我现在是老了,放到前些年,不打断他的狗腿!”

“真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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