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嘈杂的人声将我惊醒。

在阴沉的房间里摸索着穿戴齐整后,我望了望窗外。一道红练似的蛇形云团从北方向西伸去,仿佛虚空中探出的一条长舌,这怪异的天象隐隐透着不祥。隔壁楼上间隔明灭着晨间的灯光,凉风轻柔,拂面微爽,一切都如往日般熟悉,但门外细琐不停的脚步声却让我生出了隐隐的不安。

我从小就有一种奇怪的直觉,每当大灾或某种劫难即将来临的时候,总会感觉一阵恶寒不适从脚脖子直上到后颈,持续很久……小学四年级的某个下午,我的后背突然间又凉又硬,像针扎一样的刺痛。放学回家后发现院子附近挤满了人,一辆消防车停在大门口,消防员紧张地来回奔走着,浓烟从我家那栋楼的正中央滚滚直冒。母亲从人群中冲出,一把将我搂进怀里,满脸是泪。后来我才知道,隔壁单元的一户人家煤气泄漏后被短路的电火花引燃起爆,我们家所有的玻璃制品全被震碎,幸好母亲买菜未归,躲过了一劫。

而现在,那种仿如蚂蚁上身似的不适感觉又重新在我背上蔓延开来。

开门第一眼看到的是周敬老师的脸。王立新、田荣和其他住户环立在另一侧,谁都没有说话,我也被脚边一个黑乎乎的物体吸引去注意力。

当眼睛适应了楼道的昏暗,终于看清“那个物体”的时候,我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带着针刺麻痹感的恶寒开始向全身每个角落扩散。

就着刘家洞开的房门里透出的晨光,我看清了半截身子在里,半截身子在外,躺倒在地板上的杜蓝。她的两条胳膊呈现出不自然的扭曲形态,纠缠凌乱的头发披散在地面上,脸色惨白、双目微张,脸上斑驳的血渍已经凝结成痂块。

我本以为看到死尸的人们会像电影上那样惊恐慌乱地尖叫。但那一刻没有人出声,身边一片死寂,时间像水泥混凝土那样沉重,每一秒钟都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杜蓝松松垮垮的尸身横陈在灰白色的晨光里,那双微阖的眼睛露出半截死气沉沉的瞳孔,它凝视着身边每一个人,每一个人也屏住呼吸凝视着她,像是聆听着死者无声的言语。

我像是睡在一场醒不过来的噩梦里,张着嘴巴发不出任何声音。昨天傍晚还生龙活虎的健壮女人转眼之间被抽空了生命力,像一具被撕碎的布偶,破破烂烂地倒在一个不可理喻的位置。

而这一切,离我只有一堵墙的距离。

“来了!”

这个念头像只七月的马蜂,带着不祥跳进了我的脑海。

学生们已经得到了消息,个个在课堂上交头接耳,心神不宁。我把书在讲桌上放下,看着台下没有出声。片刻后,他们终于注意到我的眼神,稍稍安静了些。我待满堂无声后方开口说:“大家应该都知道出什么事了。如果我是刑法老师,可能会就这个问题跟你们深入探讨一下。不过你们必须明白,事发地点就在我隔壁,所以希望你们也理解一下我的心情,不要在这件事情上过多纠缠,至少这节课专心听讲,OK?”

随后课堂安静多了,男女学生均正襟危坐、目光专注地盯着我。但我还是觉得他们没有听讲,那一道道灼热的眼光不是在留意黑板上的知识,而是有点儿肃然起敬。他们大概在想:“顾老师真了不起,在死人旁边睡了一夜。”

下课后我回到西三楼,抬头向那栋熟悉又陌生的建筑望去:它就像所有年迈老旧的楼房一样,暗灰色墙砖和绿得透黑的苔藓里透着平静和气,丝毫没有早上那股慑人胆寒的乖戾气象。

门口停着警车,各色人等来来往往、神情紧张。我忽然感觉有什么在蹭我的腿,眼角的余光瞥见一个黄影在我小腿肚子处蹭来蹭去。楼管老于养的那只大黄猫胜子绕着我摇尾乞怜,但我却没什么可以喂它,只能蹲下去摸摸它那热乎乎的脑袋。

“这是你的猫?”

我回过头,一个瘦削的男人站在我身后,微侧着头看着这边。

“不,楼管的。”

“你喜欢猫吗?”

我站起身来,看清了他的脸。这人大概三十多岁的样子,穿着齐整笔挺的警服,相貌平常却眼光灼灼,亮得像把刀子。他左颊上有处明显的伤疤,像是火器烧伤,好似一只暗红色的蜘蛛趴在脸上。

“你是?”

“我叫严峻,市刑警支队的。”他给我亮了一下证件。

“你是顾念老师吧?”

我点了点头,正诧异他怎么认出我的。

“听说你上课去了。有些情况需要向你了解一下。”

西三楼门口聚着不少人,副校长宋远哲带着校办主任索兰、保卫处长陈涛在楼下嘀咕着什么。我把目光收回来,问:“就在这里?”

“到我车上吧,不介意的话。”

“没事,可以。”我点点头。

“小王,来一下。”严峻冲不远处一位穿着警服的年轻人招招手。

我随着两人坐上一辆宝莱警车,严峻一条腿放在车外,一只手架在方向盘上。那个叫小王的年青警察沉默地坐在后座上,托着本子准备记录。待我在副驾驶室里坐稳后,严峻侧过身子来问道:“当老师没多久吧?”

“去年才留校。”

“哦?你是这里毕业的?”

“是的。”

“咳,去哪儿不好,待这破地方?”

“严警官,你这么说会影响我工作情绪的。”

“说明你也这么想。”

我俩同时哈哈笑了两声。三两句寒暄过后,我感觉轻松了点儿,同时对这个面色有些阴沉的警察产生了些许好感。

“你就住在死者隔壁吧?”

“是。”

“什么时候住进去的?”

“去年,一留校就分到西三楼了。”

“死者呢?”

“比我早几年。”

被警察讯问总不会是件愉快的事,我还是控制不住局促和不安。严峻的眼光像照在我脸上的台灯,左颊的那块蜘蛛样伤疤似乎也膨胀了起来。

“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第一次被警察询问,有点儿不习惯。”

严峻盯着我的脸看了几秒钟,然后挪开视线,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包白沙香烟,掏出一根递向我。

“抽吗?”

我点点头接过来。

“不用紧张,例行公事而已。我们也觉得很麻烦,但流程必须走到,这你明白吗?”

我放松下来,把点燃的烟放在嘴里深吸了一口,冲他点点头。

“你和死者平时关系怎么样?”

“还行吧,点头之交,工作上没太多联系,也就是见了面打个招呼。”

“他们平时夫妻关系怎样?”

“不太和睦,经常吵架。”

“吵得厉害吗?”

“我隔着一堵墙,经常被吵得睡不着觉。”

“他们经常为什么争吵?”

“一是房子,二是……吃醋吧。”

“吃醋?吃谁的醋?”

我忽然觉得在死者身后谈这些有些不敬。无论她是个怎样的女人,平日里与我相处尚睦。何况现在无论提到谁,对其都不是件好事。

“在我看来,杜蓝是很爱她丈夫的,但这种爱里掺杂着过多的占有欲和控制欲,只要刘绍岩同别的女人稍微接近,两人就会发生激烈的争执。”

严峻点了点头,把烟灰在车外弹了弹,接着问道:“你刚才说的房子是怎么回事?”

我说这是人家家里的事情,我也不太清楚,只知道2002年的时候,学校在市北购置了一批价格优惠的商品房,刘绍岩两口子分得一套三室一厅。但刘绍岩因为母亲身体不好,弟弟在云岭市打工又找不到合适的居所,就将两人都迁了进去。为这个,杜蓝心里虽然不痛快,却没拗过他。两人暂时栖身于西三楼里,前段时间新买了套房子,大概很快就会装修好。

“他们跟周围的人相处得怎样?”

“刘绍岩还好,杜蓝个性比较强,常得罪人,所以朋友不多。”

“就是说不受欢迎了?”

我点了点头。

“你昨晚见过他们两口子吗?”

“见过。昨天五点五十,我回宿舍时听到他们两口子在房里吵架。”

“他们吵些什么你听见了吗?”

“没太留意。”我对警察撒了谎,实在是不想节外生枝,拿些捕风捉影的事情给自己添堵。

“然后呢。”

“我吃过晚饭回到宿舍时,他们两人已经停战了。随后我去图书馆看书,十点钟左右回到宿舍,但没听见刘家有什么动静。不过……”

“什么?”严峻反应很快地问道。

“昨晚快到十二点,大约十一点五十三或者五十四分的时候,我听到从隔壁传来几下撞击声,像是……”

“像是什么?”严峻目光炯炯,让我想起盯上兔子的猎犬。

“像是某人的头与墙壁猛烈撞击的声音。”

“然后呢?”

“我去水房洗脸,看见刘绍岩正要出门,但看见我后又很紧张地退了回去。”

严峻示意小王将这个情况记下来。我咽了一口唾沫,决定把自己亲眼看到的那幕说出来,张嘴的时候舌头像是灌了铅,因为接下来的话是在决定另一个人的命运,甚至是生死。

“那个时候,我看见了……一双脚。”

“说下去。”严峻眉间的距离猛然缩短,面部的肌肉同时被牵动起来。我好像看见那只暗红色的蜘蛛在他脸上激动地跳跃着。

“在他关门的一瞬间,我看见地上有一双脚。虽然上半身被门挡住了,但那双脚应该是杜蓝的。”

严峻看着方向盘点了点头。我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们找到刘绍岩了吗?”

“你知道他在哪里?”

“他不在学校?”严峻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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