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人生的问题分为两个层面。一是现实的烦恼,比如生存的压力、利益的得失、爱怨的困扰等等。二是永恒的困惑,就是生死之惑,对生命终极意义的追问。其实,社会性的得失是比较容易看破的,最难看破的是生死。有的人始终陷在现实的烦恼之中,好像完全不存在永恒的困惑,我觉得这种人慧根太差,比较不可救药。尼采说过:面对有根本缺陷的人生竟然不发问,这是可耻的。人有根本性的困惑,这是有灵性的表现。困惑是觉悟的起点,没有困惑的人绝对不可能觉悟。

济:禅宗说,“小疑小悟,大疑大悟,不疑不悟”。可见,产生问题是解决问题的基础。有问题的人,你要为他解决问题。至于没问题的人,你要给他制造问题,让他意识到人生有这样一些重大问题,需要找到答案。因为这不只是形而上的玄谈,而是关系到每个人的切身利益。如果浑浑噩噩地活着,真是虚度此生。周:生命的永恒困惑是根,其他都是枝叶。

济:是体和用。永恒的困惑没解决,就会不断制造现实问题。如果仅仅解决现实问题而不涉及永恒的问题,内心是不会踏实的。除非他吃饱喝足就没问题了,但那是动物式的活法。作为有一定思想的人,必然会碰到永恒问题。从佛法来说,包括认识和实践两部分:从认识上怎么看待这个问题,从修行上怎么解决这个问题。

周:早期的西方哲学很重视这个问题,比如苏格拉底说,哲学就是预习死亡。斯多葛派哲学家讨论的一个重大主题也是生死问题,在他们看来,哲学的使命就是帮助你以平静的心态面对死亡。

济:如果按唯物论的观点,不论活十岁还是一百岁,也不论你做了什么,今天多么风光,死了就都没了,这样的生命的确没有意义。不仅生命没有意义,人类没有意义,宇宙也没有意义。宇宙的意义是人赋予它的,因为有人宇宙才有意义。如果说生命和宇宙都没有意义,那简直莫名其妙,到底在干什么?

周:这是无法接受的,但可能就是事实。即使这是事实,我们仍不能接受,一定要把它推翻掉,于是人类就有了宗教,有了哲学,宗教和哲学就是为了推翻它而产生的。

济:宗教和哲学本身代表了人类的经验,不是幻想。虽然哲学有想象的成分,是通过思维产生观点和思想,但宗教是有体验的,是来自实证。

周:人类必须有、因此也就一定会有哲学和宗教。

济:有段时间,我对介绍宇宙和太空的东西很感兴趣。科学家讲到,大概过一二百亿年,宇宙大爆炸后的所有能量会用完,天地会变得一片死寂,什么都没了。

周:如果结果是这样的话,就是没有意义,和现在就发生也没有什么分别,时间长短不是问题。所以这个东西一定要推翻,宗教、哲学必定会产生,因为人不能忍受无意义。宇宙必须有意义,如果人类只有科学,再发达有什么意思?宇宙间为什么会有人类出现?就是因为宇宙要证明自己是有意义的。

济:对芸芸众生来说,没有意义一样可以活得欢天喜地,不需要探讨什么特别的意义。必须有意义才能活着的人,只是少部分的思考者,如哲学家、艺术家、修行人等。对他们来说,没有意义的人生是不可想象的。

周:多数人其实也会有感到恐慌的瞬间,因为想到没有意义而恐慌,但很多人都在逃避,感到无奈,觉得想也没有用。我相信每一个有理性的人,总会有想到这个问题的时候。我遇到很多这样的情况,平时看起来就是芸芸众生,但和他深入交谈,发现他心中有这个恐慌。

济:但是不敢去面对,就会本能地回避。

周:最后能找到意义并且让自己真正相信这个意义的人,我觉得是幸运的,不管通过什么途径找到都是好的。在这一点上,所有宗教和精神性的哲学是相通的,都是为了解决同一个问题,只是路径有所不同。

济:中国古代三不朽的人生,立德、立功、立言,也是一种解决方式。但作为比较唯物的思想,还是解决得不透彻,这种意义的说服力没有达到百分之百。

周:我觉得还是比较功利性的东西,不论是立功还是立言、立德,无非是说你的功业、文字、品德会流传下去,后人会敬仰你,你的名声可以万古长存。真正的不朽不是名声的问题,不是能不能流芳百世的问题。

济:古人对宇宙没有太多了解,会觉得世界是永恒的。但在今天来看,地球乃至宇宙都是非常脆弱而渺小的。世间的一切,无论建立多少功业,或者名声流传多久,其实都是微不足道的。所以,佛教是从生命内在去寻找它的意义。每个生命都具有觉悟潜质,一旦开发这种潜质,对个体来说,可以解决自己的烦恼困惑;对众生来说,可以尽未来际地帮助一切有情。这才是生命真正的意义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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