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关于自由,西方哲学区分两个概念,一个叫内在自由,一个叫外在自由。外在自由主要指政治自由。像英国的洛克、亚当·斯密、约翰·穆勒等自由主义哲学家,所讨论的是一个社会怎样才能保护好每个人的自由,怎样建立一种秩序,使每个人都可以追求自己的合理利益,同时不允许侵犯他人的利益。这是政治自由的概念。此外,马克思还强调一个外在自由的概念,叫自由时间,强调人和动物最大的区别在于,人的活动是自由的,人不只是为了生存而活动,还有高级的能力,作为真正意义上的人的活动,发展这种高级能力本身就是目的,不应该让它为低级的物质性生存服务。为了做到这一点,就必须变革所有制,以保证每个人只用少量的时间从事谋生所需要的活动,而拥有大量的自由时间来发展自己的能力。我想知道,佛教是如何看待自由的?

济:佛教认为,如果没有解决认识的困惑和心灵的烦恼,一切生命都是不可能真正自由的。很多人追求社会环境的自由,物质条件的自由,觉得自由就意味着为所欲为,或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事实上,我们拥有得越多,所受的限制也越多。我们往往在追求自由的同时,制造着束缚,制造着不自由。

周:我觉得不能否认改造社会环境的重要性,当然,佛教的关注点不在这里。除了外在自由,还有一个内在自由的概念。如果我们把人的精神能力分成智、情、意三个方面,内在自由相应地也可以分为三个方面。第一,从智来说,是理性自由,就是独立思考能力。强调理性自由,是西方哲学的传统,从亚里士多德开始就是这样。第二,从情来说,是情感自由,基本上是一种审美境界,我们的庄子是一个代表。第三,从意来说,是意志自由,就是精神上的追求,道德上的自律。儒家、基督教都强调这个方面,好像佛教也是这样。

济:动物通常是活在感觉和经验中,而人有理性,当他以开放的心态面对这个世界时,就可以跳出原有的感觉和经验。从这个意义上说,选择空间会更多。但我们现在说的理性也好,情感和意志也好,是不是就能抵达自由呢?可能是另一个问题了。人面对情感能自由吗?很多时候,我们是身不由己的,所以才会有“借酒消愁愁更愁”的无奈,有“不应有恨,何事偏向别时圆”的感慨。即使在我们觉得自己可以把握的时候,也往往在不知不觉中,陷入“被控”和“被选择”的陷阱。

周:人陷在一己的情感里,当然是不自由的,原因在于利害的计较。如果摆脱了利害的计较,就能够通过情感体验领悟宇宙的真理,进入自由的境界。其实苏东坡就是这样的。

济:至于理性,在很大程度上与教育有关。我们处在不同的社会,接受不同的文化,就会建立相应的理性。但社会和文化可能会传递错误的价值观,这就使理性出现偏差,甚至把人导向毁灭。反之,如果我们接受智慧的文化,就能建立健康的理性,这是修行必不可少的基础。当然从究竟意义上说,理性是无法直接抵达真理的。

周:在德语里,表达理性这个概念的有两个不同的词,一个是Verstand,指逻辑思维的能力,另一个是Vernunft,指直接把握世界本质的能力。我们有时把前者翻译成“知性”,以与后者相区别。Vernunft实际上是一种伟大的直觉,超越了概念思维,能够直接感悟事物的整体。

济:这个认识和佛法有一点接近。佛法认为,真理必须靠证悟,而不是靠思维获得。当然,证悟也离不开思维。佛法强调闻思修,就是通过听闻正法、如理思维来建立正见,然后依此观察世界,调整心行。当内心尘垢越来越薄之后,才有可能破迷开悟,断惑证真。

周:我的印象是,在自由的问题上,佛教关注的归根到底是内在自由,而这个内在自由超越了智、情、意的心理层面,是一种觉悟生命真相以后达到的状态。

济:自由,佛教中的概念是自在。在很多寺院,都能看到“得大自在”的匾额,既体现对这一境界的景仰,也昭示佛弟子的努力目标。而在经论中,“自在”一词更是频频出现,仅《大正藏》就有近六万个,从方方面面对此进行了演绎。那么,究竟什么是自在?核心不外乎两点,一是没有困惑,即认识的自在;二是没有烦恼,即心灵的自在。可以说,一切自由都是建立在这两种自在的基础上。另外,《华严经》讲到十种自在:一命自在,可以自由选择住世时间。二心自在,心灵没有挂碍。三财自在,具有自由支配的财富和生活条件。四业自在,能自由地做利他事业。五生自在,可以自在选择投生。六愿自在,所有的愿望都能实现。七信解自在,有能力认识真理和智慧。八如意自在,具有超常的神通能力,可以自在运用。九智自在,智慧无碍。十法自在,能自在说法。十种自在包含了内在自由和外在自由。佛教认为境由心造,有了内在的自由,才能真正实现生命的外在自由。因此,佛教更看重内在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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