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我读你写的《认识与存在》,感到唯识对我执的根源有深刻的剖析。其中谈到,第八阿赖耶识包括“相分”和“见分”,“相分”为宇宙器界根身,“见分”为有情生命主体,后者被第七末那识恒审思量,执以为我,由此形成有情的自我意识及自他区别。简言之,是末那识把阿赖耶识执以为我。这个分析十分微妙。

济:第七末那识的特点是向内认识,然后影响意识的活动。向内认识就是以阿赖耶识作为它的所缘对象,把阿赖耶识当作恒常不变的实体。事实上,这是一种误解,是因为无明、看不清而造成的误解。世间万物时时都在生灭变化中,但因为我们看不到这个层面,就误以为它是恒常而持久的。末那识也是同样,因为看不清阿赖耶识的相似相续,就将它执以为我,并建立俱生我执。这种潜在的俱生我执时刻都在活动,所以就影响到前六识,形成以自我为中心的意识。

周:阿赖耶识是无始以来的生命之流,末那识认定它是不变的自我,人出生之时,这个认定就存在于无意识之中了。人不知不觉地带着这个认定去看一切,就在意识中也形成了自我中心主义。这个解释很有意思,它说明了为什么一切众生会执著自我,因为这种执著是与生俱来的。

济:但究竟什么代表“我”呢?我们每天都在说到“我”——我想,我要,我高兴,我痛苦;无论拥有什么,都把“我”的标签贴上去。为什么会这么执著?因为“我”是虚构的,没有实际内涵的,所以人们就要不断地肯定自己,找到存在的真实感。现在有个词叫作“刷存在感”,这也是一种寻找“我”的方式——通过各种表现让大家看到“我”,以此证明“我”的重要性。从佛法角度来说,“我”的存在只是一个概念、一种感觉。我们往往会觉得,名字代表“我”的存在,相貌代表“我”的存在,身体代表“我”的存在,身份代表“我”的存在,想法代表“我”的存在。某天很生气,觉得生气代表“我”的存在;某天很开心,又觉得开心代表“我”的存在。诸如此类,是不是这样?

周:这很有道理,但又很费解。情绪和认知,以及外在的地位、利益之类,这些东西都是虚幻的,稍纵即逝的,这很好理解。可是,“我”有一种延续性,这种延续性从何而来?一个人从生到死,他的身体、情绪、行为等等不断变化,但总有个主体在那里。什么东西在变?我们只能说是“我”在变。三十岁的我是“我”,六十岁我也还是“我”,从小到大,不管年龄怎么变化,仍然是这个“我”,这个始终存在的“我”到底是什么?我们看重的正是这种延续性,我不会感觉“我”是一个别人,我们因此才会认真对待自己的生命,这个东西怎么破除?

济:我们感觉有一个“我”,事实上,这个感觉的对象也在不断变化。你三十岁的想法和现在的想法,三十岁的身体和现在的身体,三十岁的人际关系和现在的人际关系,可能都不一样。但“我”的感觉具有延续性,所以把它串通起来。就像一个河床,把时刻变化、不舍昼夜的流水汇聚成了河流。

周:这种延续性的来源是什么?

济:延续性其实是一个感觉,来自潜意识,也就是末那识。因为末那识的作用,使意识源源不断地产生一种自我感,然后依托不同的载体呈现出来。感觉需要有依托,这种自我的感觉,有时来自身体,有时来自想法,有时来自情绪,有时来自身份。事实上,这些感觉依托的基础在不断变化,所以感觉本身有很大的错觉成分。当我们把感觉依托在某个事情上,就会不断地强化它。感觉身体代表“我”的时候,会对身体的各种表现格外注重,从内部调理到外在修饰,忙得不亦乐乎。

周:可是,我不会把另一个人感觉成“我”,其中的界限在什么地方?为什么我会把那个明明知道在不断变化、很可能已经面目全非的自己仍然感觉为“我”,而不会把别的任何一个人感觉为“我”呢?

济:很多东西是培养起来的。我们从出生以来就执著这个身体,把它当作是“我”,其中有错误的认定因素,也有习惯的因素。也就是说,凡夫因为无明的关系,对身体等对象一旦产生自我的认定之后,就会形成依赖;因为习惯于这种依赖,理所当然地就会把身体等执以为我,而非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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