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我觉得我的疑问还没有解决,把对“我”的错觉排除之后,还剩下什么?

济:“我”的存在由三种感觉造成。第一是重要感,凡是我的东西都特别重要;第二是优越感,凡是和我有关的都要超过别人;第三是主宰欲,希望别人都能听从于我。这三种感觉也需要依托基础,然后通过不断强化而形成。当你觉得自己很重要,到底因为什么重要?是相貌很重要,还是身份很重要,还是学历很重要?总要有一个依托点。优越感也是同样,或是因为能力很优越,或是因为出身很优越,或是因为身份很优越,或是因为相貌很优越……总之,需要有一个依托基础。但我们通过审视会发现,所有这些只是短暂的存在,都在不断变化中。可以说,没有一样东西能真正抓得住。而作为自我本质性的存在,必须是永久的。正因为没有一种本质性的存在,所以这个自我就像皮包公司那样,只是一个没有实际内容的概念。现代人为什么没有安全感?因为我们越来越发现,自我所依托的东西是靠不住的。如果自我本身是一个独立不变的存在,我们不可能没有安全感,也不需要依赖外界支撑,更不需要刷什么存在感。正因为我们现在赖以支撑的一切是变化的,不稳定的,才会让我们患得患失,产生强烈的不安全感。

周:把这些社会的和外在的东西去掉后,就一个心理个体来说,我所有的心理活动,包括我的感觉、记忆和思想等,都在我这个个体中发生。至于别人发生什么心理活动,我只能去观察和判断,不能直接感知。作为心理活动的主体,人和人之间截然分开,我不能代替你成为你心理活动的主体,你也不能代替我成为我心理活动的主体,这在哲学上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我想说的是,能不能把作为一个个体的所有心理活动的承载者称为自我?如果没有载体,心理活动怎么办?

济:作为生命个体的承载者,阿赖耶识就扮演着类似“自我”或“灵魂”的角色,而五蕴构成的生命现象,有着相对的独立性和特质性,以此作为个体生命延续的基础,同时也是区别于其他生命之所在。

周:很多迷惑是出于自我的存在。别人的自我不能代替我的自我,只有我的自我才能成为我的一切精神活动的载体。我死了,这个自我就没有了。

济:精神活动是不是由内在的、统一的自我决定?其实不见得。比如有些人人格分裂,严重的可能同时展现十种甚至二十多种人格。他可能一会儿进入这个状态,一会儿进入那个状态,自己是不知道的。心理治疗的时候,会把这些不同人格状态整理出来,让患者了解,这种了解有助于他进行心理整合。常人虽然称不上人格分裂,但在不同状态下,也会产生不同的心理状态,展现不同的人格特征。高兴或生气的时候,面对朋友或仇敌的时候,往往是截然不同的。而且,每种心理都会遵循自身的活动惯性,基本不在我们的控制之下。生气的时候,想让自己马上不要生气,多数人做不到。你很在乎某个东西,想让自己马上放下,也同样做不到。所以,我们认为的那个具有主宰作用的“我”,其实是不存在的。

周:“我”不是心理活动的主宰,尼采也谈到了,弗洛伊德还把这个观点发展成了一个系统的理论。

济:如果说“我”是生命系统,或是一种综合的作用,那这只是一种缘起的假我。这种假我的思想,佛教也是承认的。问题是,我们对于“自我”的认定蕴藏着自性见,并将这种自性见表现在生活的方方面面。比如高兴,觉得“我”在高兴;不高兴,觉得“我”在不高兴;干坏事,是“我”在干坏事;干好事,是“我”在干好事。这种强烈的自我感,是潜意识进入意识后形成的一种感觉,使我们的任何言行乃至起心动念都会带着这种感觉,贴上“我”的标签。因为有了“我”的标签,我们就看不清事物真相,进而带来种种烦恼。

周:我们实际上谈了两个问题。一是假我,身体、情绪、身份等等都是假我,这个容易理解。二是无我,把这些假我都排除掉以后,有没有一个真我?也没有。按照唯识的分析,自我观念本身就是因第七识对第八识的执著造成的,也应该破除。这很深刻,但比较费解。这两个问题有联系,后者揭示了前者的根源,自我观念需要依托,假我由此产生。除了唯识,佛教中对自我观念的形成还有没有别的说法?

济:其他宗派没有做这么细的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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