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限中的星期五放学时刻终于到来。

我、春太、西川,再加上成岛,四人聚集在校舍一楼的空教室。这是一闲空荡荡的教室,桌子推到两边,唯有几张椅子放在正中央。隔壁的实验室飘来带有药品臭味的空气。

不知何处传来了钢琴声。我跟西川都紧张地站起来。

“快点开始啊。”

坐在椅子上的成岛用焦躁的声音催促。与她对峙的春太靠着讲桌,手里拿着全白的魔术方块一句话也不说。他好像严重睡眠不足,眼睛满是血丝。

教室的拉门开了。

“抱歉我迟到了。让我也当观众吧。”

草壁老师走进来。他将椅子搬到教室角落坐下并从旁关注我们。

“那我要开始了。”春太终于开始动作了。

“首先,我想将一件事当成前提——我现在拿的魔术方块并非完成形。这个魔方六面全白,而且已被转乱,一切由此开始。”

确认成岛点头后,春太转动一次手中的魔术方块。

“你看得出跟刚才的差别吗?白、白、白、白……一点差异也没有。这个魔术方块无论往哪个方向转,都无法脱离最初的转乱状态。”

我跟西川屏息以待。成岛一副想说“那种事我早就知道了”似,冰冷地盯着春太。

“我觉得很奇妙,你弟弟为何没提示过这个魔术方块的完成形是什么,但这是因为——根本不需要提示,再怎么转都不会改变。你弟弟要的是脱离最初的转乱状态,并且前进到下一个阶段,就算只有一步也好。做到这一点时,才能解开魔术方块的谜题。”

成岛别开视线。

“……哪可能做得到。”好似吐出诅咒一般,她低声说。

“没错,这个魔术方块具有光靠逻辑思考绝对无法解开的矛盾与不合理之处。即便如此,你弟弟还是当成益智游戏保存下来。我想,诊断出罹患儿童脑瘤的聪他在成长过程中,渐渐发现这个世界是多么没有道理;即使如此,他还是没有失去希望。他知道碰到无法解决的难题时,心里要怎么样才会得到拯救。”

春太举起全白的魔术方块。

“那就是,走进打破逻辑高墙的顿悟世界。他想透过这个魔术方块向你传达这一点。不过就算一句话可以打破逻辑之墙,寻找过程也是件难事。即便是得道高僧,一个不好也可能会花上几年或几十年。谁都没有权力为此剥夺你宝贝的青春时代,知道你当时全副心神投入于音乐,你弟弟也不希望带给你困扰。所以为了你,他在这个魔术方块上做了不用花时间就能破解的机关。”

我默默倾听,手中渗出汗水。他真的要做那件事吗……西川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同样显得心神不宁。

春太拿起事先藏在讲桌下的运动肩包,在称道面前的椅子坐下。他悠然翘起腿,与神情始终僵硬的成岛面对面。

“先换个话题。‘哥帝尔斯之结’(GordianKnot)是亚历山大大帝留下的公元前传说。在一个小亚细亚的古代国家,有位贫农出身的国王叫做哥帝尔斯,他在神殿祭祀自己的牛车,并用绑得复杂难解的绳子将牛车捆住。他留下一个传说,那就是揭开这个绳结的人就成为亚细亚的支配者。此后各国的强者跟智者使出所有手段,拼命想解开绳子,但长久以来无论如何都解不开。”

草壁老师一直保持沉默,此刻的他表情好像稍微改变了。春太继续说:

“……时光飞逝,解开哥帝尔斯之结的人终于现身,那就是亚历山大大帝。你猜他做了什么?他竟然在众多士兵面前,用系在腰间的剑斩断绳结。”

成岛睁大眼睛,而春太加强语气:

“无法解决的难题,要用非常手段解决。那就是你弟弟留下的讯息。你弟弟大概早已领悟来日无多,而且,他也想到被留下来的你会多么颓丧、悲伤。你弟弟相信你在双簧管上的才能,所以才将这份心意倾注在这个白色魔术方块中,告诉你无论他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能停下脚步,必须继续前进。”

春太拉开放在地上的运动包拉链。里头放着调色盘、六种油画颜料跟六支笔。成岛一惊。

“——拜托你们两个了。”

看到春太的信号,我紧抓住成岛的右臂,西川则抓住成岛的左臂。

“做,做什么!”成岛一阵惊慌。

“对不起,美代。”抓着她的西川道歉。

成岛试着甩开,但我们两人把体重压上去,她动弹不得。

“只要三分钟就会结束,麻烦你们努力到那个时候。”

春太将白、蓝、红、橘、绿、黄的颜料挤到调色盘上,再倒入干性油。看到这一幕,成岛脸上血色全失。那是理解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的表情。

“——住手!”

无视成岛的叫声,春太像精密仪器一样挥动着笔,在每一个小方块上将颜色薄薄涂开。他动作好快,涂完一面就扔下笔,着手涂下一个颜色。

“不要、不要、求求你们放开我!”

让人想捂住耳朵的尖叫声响彻教室。我跟西川都相信春太,紧抓住成岛的两臂。成岛挣扎起来,用难以想象是女生会有的力量。她的反应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弟弟的重要遗物,在别人手中逐渐改变模样。

春太丢下笔。他露出全神贯注的眼神。已经涂完四面了。

“啊……”我感到成岛渐渐失去力气。拼命抓住她的西川露出难受的表情。

喂,春太,这样真的好吗?

“完成。”春太说,成岛跪倒在地。她茫然地望着被春太涂成六色的魔术方块。

“……为什么这么做?”那是呻吟般的声音。

“如何,心情爽快多了吧?”

只有春太一人心情爽快。成岛摇头,僵硬的神情表现出她无法认同。我也无法坦率接受这个结果。西川也咬着唇,满心伤悲。我望向一次也没有介入制止的草壁老师。他只是一脸怜悯地眯起眼睛,没起身离开椅子。

“你跟你的家人都受尽折磨了。够了吧?”春太平静地说。

“……轮不到你来说。”成岛的声音丧失了所有情感。

“我也不想说这种像在强迫你的话;但如果我不说,你身边会有人对你说吗?”

“……吵死了。”

“只要愿意退一步,你家的问题就会解决。无论再怎么难受,再怎么痛苦。现在都是轮到你忍耐的时候,否则所有人都会不幸。你弟弟也不希望变成这样。”

“……怎么可能做得到。”

“你往后也打算把不幸当成挡箭牌,这样生活下去吗?”

“……聪过世到现在还不到一年。”

“已经一年了。”春太严厉地说。“长大成人后度过的一年,跟我们现在度过的一年是不一样的。”

下一瞬间,成岛扑向春太,狠狠地甩他一个耳光,力道猛烈得要把娇小的春太打飞。接着,成岛又反手挥下,春太紧闭上眼睛,打中脸颊的尖锐声响起。春太脚步踉跄,宛如被打得晕头转向的拳击手。即便如此,他还是没有放开魔术方块。

耳光声即将再度响起。我从没见过这么狠的连环巴掌。

我跟西川都扑向的背后,而草壁老师准备从椅子上起身。

“不可以过来!”春太高喊。他直盯着涂成六色的魔术方块,好像在等待什么。

“啊!”西川发出声音。我抓紧着成岛的背不放,同时注视着春太手中的魔术方块。我感受到成岛倒抽一口气,我也发不出声。

我看见了魔法。

魔术方块的小方块开始龟裂,宛如花瓣飘落一般,颜色逐渐剥落。

颜色龟裂脱落的小方块共有九处。春太用指甲一抠,就将麻布做成的底层撕得干干净净。

下方写着字:“这是你弟弟留下的祝福。”

春太灵巧地转动,把九个小方块转到同一面。他让完成的那一面朝向成岛。

成岛夺过魔术方块。她的唇瓣张阖,阅读上头的字。我痴痴地看着泪珠在她的眼中成形,然后滑落脸颊,拖曳出一道泪痕静静落下,接着,仿佛长久以来堆积而成的堤防溃堤,她跪地痛哭。

我跟西川默默注视着她的身影。

“……成岛没问题吗?”

“西川陪着她,不会有事的。”

我跟春太和草壁老师一起前往音乐教室。春太抱着运动包,两颊上清楚留着似乎很痛的掌印。

“那是锌白。”春太说。

“在锌白上重复涂油性颜料,它就会剥落。”

我想起来了。油画的“白”分成不同的颜料,有很多种类。锌白就是其中之一。

“那个魔术方块如同草壁老师所说,属于禅修问答的世界。我想成岛的弟弟大概是以某一天为分界,开始意识到死亡。死亡无论在什么时代都是无法解决的难题。敬爱杜德耐、热爱益智游戏的成岛弟弟不愿屈服于这样的难题,他构思出特别的白色魔术方块。”

草壁老师催他说下去。

“白色魔术方块的解法,在成岛的弟弟心中只有一种。他必须先留下即便自己去世后,依然能证明这个答案的机关才行,所以他先在九个方块上写字,再贴上麻布,涂上锌白使其凝固。此外,就个地方外的部分也贴上麻布,接着用银白、钛白还是正白涂色都没差。如此一来,六面同为白色、触感相同的魔术方块就完成了。”

“原来是这样。”

心生敬佩的同时,我偷看草壁老师。他闭着眼睛,对春太这段话连连点头。我不禁有种无可遏制的嫉妒。

“多亏西川跟小千给的提示。”

“咦?”

“锌白是西川说到的,签名这是你告诉我的。”

这么说来,我确实注意到那个魔术方块上没有成岛弟弟的签名……

“魔术方块上能签名的位置,我只想得到白色的下方。这成了我思考如何剥落那层白色的契机,所以这是托你的福。”

总觉得很难为情。谢谢你,我在心中对春太道谢。

“欸,所以上面有签名吗?”

“上头确实有小小的英文字签下名字。”

“我说啊,”我提出刁难的问题,“假如春太用的是水性颜料,会发生什么事?”

“颜色无法附着,涂不上去。”春太回答。“而且那是该在成岛家完成的益智游戏。”

原来如此,我想起在成岛家阳台风干的油画画布。那是伯父的兴趣还是伯母的兴趣呢,下次拜访的时候问问看吧。

“……好啦,”草壁老师仿佛卖足关子,终于开口,“上条同学,差不多可以揭晓另一个秘密了吧?”

“您是指什么?”春太大为动摇。

“要使油画颜料剥落,必须等颜料干燥。一般会花整整一天,不可能几分钟就结束。无论用成效再怎么迅速的干燥剂,都要花一小时。”

“啊!”我这才注意到。

“穗村同学,上条同学其实让那间教室的时间加速了。”

“这种事做得到吗?”

“靠上条同学彻夜尝试摸索出的方法。为了成岛同学,以及一起努力到现在的你们,他必须这么做。”

“请问,”春太战战兢兢地抬起头说,“难道老师早就发现了吗?”

“大致猜到。比方说,穗村同学跟西川同学今天某段时间后没碰触过魔方。”

对哦。午休过后,我跟西川就一直把魔术方块放在春太那里。

“欸、欸,你做了什么,春太?”

听到我问个不停,春太投降似嘀咕:“我事前就在上头涂了一层白色颜料。六面全都涂了。”

我愣住了。

“上条同学知道何时才会剥落。就算说出正确答案,总不能让成岛同学等一个小时以上,也不能在那段时间一直挨连环巴掌,或被不停痛骂。”

“不好意思。”春太好像很想睡,忍住一个呵欠。

“拜此所赐,才能用最有效的方式提出答案。上条同学在那间教室里的演说,以及穗村同学跟西川同学在这五天的辛劳,我觉得都确实传达到成岛同学心中了。”

面对这两个人,我只能不断惊叹。但我还是不想输给春太。

我们来到校舍间的连接走廊。在对面新校舍的四楼,可以看到音乐教室。大家都在那里等着我们。

“成岛接下来会怎么做呢?”我轻声说。

“这要由她自己决定。”春太回答。

现在我真心希望成岛加入管乐社。我想跟她学很多东西,至于我能回报她什么……我接下来会开始寻找。

“那个魔术方块果然是要亲手涂上六个颜色才是正确答案吗?”

“成岛的弟弟不就证明了吗?”

“对了,他留下什么话?我没看到。”

“九个方块上都各有一个字,是一句单纯的祝福。”

春太仰望着仿佛会把人吸进去的冬日天空,告诉我那句话。

这就是正确答案,姐姐!我相信,这九个字会成为唤醒春天,造访她身边的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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