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童脑瘤。

成岛的弟弟六岁时,因突然呕吐而被带到医院,诊断出这个结果。之后,他在一家四口的扶持之下度过与病魔奋斗的漫长生活,一度显现出康复的迹象,却在十三岁时离开人世。他当时才刚决定要进入比别人晚一年的国中就读。

成岛跟双亲都没预期他的病况会突然生变。当天,他们在普门馆的会场,没见到他的最后一面。这是不幸的巧合,但成岛的性格并没有圆滑到能够接受这是不幸的巧合。她因父母抛下弟弟来帮她加油而感到憎恶,现在也责备着导致这种局面的自己。

老实说,这样的悲剧对眼界只到十六岁的我来说太沉重。春太也只能闭着双眼,默默倾听西川的叙述。这是当事人才了解的辛酸与痛苦。我们这些外人仅止略知一二,什么都做不到,最多只能帮她买国产全熟菠萝口味的果汁。

可是啊,想多做一些。虽然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啊,真是的。

周末到了。现在是星期日下午。西川一个人站在住宅区的指路牌面前。她没绑辫子,身穿白色套头毛衣跟窄管牛仔裤,手上拿着百货公司的纸袋。

这是我们相约的地点。当我抵达时,西川蹦蹦跳跳地朝我挥手。

“春太呢?”

“在那里。”西川一指。

春太宰一段距离外的公车站牌旁,拼命用鞋底蹭着地面。

“……他说他踩到狗大便。”

我伸手搭在嘴边大喊“喂,你别靠近哦”,然后说“那我们走吧”,跟西川并肩迈出步伐。

这里是与量建住宅邻街的一角。每栋建筑都外形相同,毫无个性。但也没有办法,这是在看不到入住者身份的状况下大量建造的。我想起在建设公司工作的爸爸说过,将生命力注入其中就是“家庭”的工作。

我们三人要去成岛的家。

西川的纸袋里,装着跟成岛借了一直没还的CD跟漫画。她带了许多亲手做的点心当成赔罪,创造出让我跟春太一起登门拜访的契机。我跟春太昨天在西川家努力帮忙做玛德莲,里头也揉进我们在上星期午休那件事的反省之情。

成岛的家在住宅区的尽头。那是量建住宅之一,一看外观就知道是中古屋,感觉有几分凄凉。我抬头望去,二楼的小阳台上立着好几幅画着风景画的画布。画作上色功力深厚,技巧高明。为什么会放在外面呢?

“好香哦。”不知何时,春太站到我身后。“这是炖牛肉的味道。”

“我打电话过去的时候,成岛妈妈很起劲。”西川轻声说。

“咦,不会吧?”我吓了一跳。“要请我们吃晚餐吗?”

时间还不到三点。

“西川,你被邀到她家很多次吗?”春太忽然悄声问。

“是的。”

“哦,所以先不管成岛本人怎么想,她的父母一直很欢迎你啊。”

“……对。”西川很愧疚地低声说。“我不是每次都会跟她约,不过……伯父跟伯母说要我再来玩的口吻实在是……”

“实在是太殷切吧?”

西川垂首点头。我也畏缩起来,但还是鼓起十足的精神说:

“上吧。”

闻言,西川也微微一笑,上前按下门铃。里头响起从匆促的脚步声,门慢慢敞开,出现成岛爸爸。他约年过五十,头发不算稀疏,但夹杂着几缕银丝。他略显苍白的脸上,残留着长时间累积下来的疲倦。

“您好,好久不见。”西川挺直背脊。

“欢迎你来。”成岛爸爸表示欢迎。接着,他的目光停在紧张地站着的我和春太身上。我们都想开口时,春太往前踏出一步。

“我是美代子的同年级同学上条。旁边这位是我的朋友穗村,同样属于管乐社。今天我们硬是拜托西川同学,请她让我们一起上门叨扰。”

被抢先了。我推开春太。

“我是穗村。我们会注意不要造成麻烦,打扰您了!”

成岛爸爸浮现柔和的笑容。他一笑起来眼角就会出现许多皱纹。

在我心中,他的温柔形象定性了。

“欢迎你们。”成岛爸爸摆出三人份的拖鞋,他殷勤到让我们有些惶恐。

我们接着被带到木制风格的宽广客厅。

“请问美代子呢?”

“……美代子啊,”成岛爸爸回答时很尴尬,“她马上就会跟内人一起回来。”

我的肩膀被春太轻轻戳了戳。春太面朝厨房,里头有个炖牛肉的锅子。炉火关着,围裙跟抹布都扔在地上,看起来像是匆忙追出去。

“看来她逃跑了。”

为了避免别人听见,春太悄声说。我觉得好像不小心看到不该看的东西。

成岛爸爸帮我们泡咖啡。我们四人坐在沙发上,啜饮着咖啡等待。我莫名难以平静,这里散发出前所未见的家庭气氛。最先开口的是西川。她谈起学校,谈起前阵子的文化祭。大家的舌头终于动起来,慢慢开始聊上几句。成岛爸爸把话题抛向我们每个人。我感觉得到他作为一个父亲,为了不让女儿的朋友感到任何一点无聊,付出超乎平常的心力。

但无论等多久,成岛都没回来。

成岛爸爸爸爸一直试着挤出话题,拼命到让人不忍卒睹的地步,但再怎么掩饰尴尬或沉默也还是有极限。

我跟春太面面相觑。西川跟成岛爸爸已经垂下了头,如同跑到终点而精疲力尽的赛跑选手一般。西川沮丧程度特别严重。

“我没有告诉美代我们今天要来。”

果然。我跟春太都浮现心领神会的表情。西川紧闭着眼睛,颤抖地说:

“……这是整人计划哦。开玩笑的。”

根本笑不出来。

“不,是不敢直接告诉美代子的我们不好。”

成岛爸爸连忙缓颊,但西川依旧带着暗淡的表情摇头。

“一直都是我不不好。我是个薄情的人,我的友情比一片生火腿还薄。”

“你没必要道歉。”成岛爸爸语气温和,甚至对我们深深低头道歉:“你们难得来一趟,真是不好意思。”

我跟春太像是被水打湿的狗一样频频摇头。

“不会不会不会不会。”

我们两人都不禁畏缩起来,思考起来接下来应该怎么办。这时,玄关方向传来声响。所有人都转过头去。好似恐怖电影的桥段一般,客厅门发出“吱呀”一声,静静敞开。

出现的不是贞子,而是成岛。总觉得好可怕。

西川从沙发上探出身子。“那个……”

“你们好。”成岛面无表情地说出这句话,表现出拒绝之意,一步也不肯离开门边。成岛妈妈比较晚进门。娇小的伯母看起来比伯父年轻一轮,但脸上疲惫不已。即便如此,她仍没有忘记对我们露出笑容,绑紧围裙,迅速走向厨房。

“麻烦你现在马上去做饭。”

成岛用命令语气对着伯母的背影说话。如果针对我跟春太就算了,她连对伯父也露出轻蔑的目光。

“美代——”西川呼唤她,而成岛一副突然感到作呕似地转过身,独自跑上楼梯。

“回家算了。”我朝轻声嘀咕的春太小腿一踢。

早知道就回家算了……这或许还比较好。大家努力想炒热气氛,但成岛最多就是应声,她到最后都没主动讲过一句话。这也没办法,但我看到成岛父母要同时顾虑女儿跟她的朋友,以及西川想哭却不能哭,努力维持脸上笑容的模样,难受的心情油然而生。

“我吃饱了。”

成岛毫不犹豫地拉开椅子站起身,引来所有人讶异的目光。时间接着再度运转,因为成岛带着叹息的一句话:

“要到我房间喝杯茶再走吗?”

“咦?”西川发出疑问。

“要不要到我房间喝杯茶再走?”她重复。

西川连连点头,伯母马上准备泡咖啡。伯父好象松口气,肩膀放松下来。

“我们也可以去吗?”

春太吃了三碗炖牛肉,很痛苦地抱着肚子。

他是唯一能逗成岛妈妈开心,男人中的男人。

“可以啊,没差。”

成岛端起放咖啡杯的托盘,我们于是前往二楼的房间。

“……对不起,这样给你麻烦了吧。”

一面爬楼梯,西川一面用孱弱的声音说。

“不扰人才怪。”

成岛扔下这句话就走进房间。

“喝完就回去吧。”

她把托盘粗暴地放到小巧的玻璃桌上。咖啡四溅。我看着垂首坐下的西川,一股火气自然涌起。

“你知道吗?春太曾经在咖啡店看完魔夜峰央全套八十三集的《妙殿下》,花了五个小时才喝完饮料。他还会跳起奇怪的舞。”

“麻烦用五分钟喝完。”

我扭过头。

“春太,她要你五分钟喝完。”我对他这么说。

春太静静望着墙边的木柜。探索女生房间的男生最低级了,但春太没有这种恶心的下流感。唯独他一个人平静的身影,让我总算冷静下来,有余裕环顾四周。

春太兴味盎然地观察着一座有玻璃门的柜子。里头摆满像玩具的小玩意,也有造型复杂的智能环、在学校见惯的魔术方块等等。墙壁上也挂着裱框的画。

“这是什么……”我靠过去问。

“这是个小博物馆吧。我有赚到的感觉。”春太笑逐颜开。

“什么博物馆?”

“这全是益智游戏,也搜罗了古典名作。”春太依序指给我看。“赶出地球圆形消失游戏、第五只猪折纸游戏、珠玑妙算、河内塔、十五数字推盘、华容道、七巧板,墙上挂的也全是错觉画。”

“哦。”成岛显现出兴趣,她对春太的说词并不反感,我跟西川都吓一跳。春太接着转身看着成岛:

“不过我不认为这是你收集的。”

“为什么?”

春太指着玻璃门后方的四本书。书名是《益智游戏之王》。

“这是益智游戏爱好者的圣经。作者杜德耐(HenryErDudeney)在九岁时显出才能,他是英国孕育出的最强益智游戏玩家。唯有这套书不是收藏在书桌旁的书柜里,但我也不觉得你平时会翻开。”

春太说了声“你看”,指向墙上的一幅画。我仔细一看,发现那是一幅像小学生画的稚拙图画,上头用英文字签着NARUSHIMASATOSHI(成岛聪)。

“这全部都是你弟弟留下的东西吧。”

听得到成岛默默倒抽一口气的气息。春太触及了我们顾虑着不敢碰触的话题。

“……所以呢?”成岛的声音低了一阶。

“所以很了不起。”

“啊?”

“或许你弟弟憧憬着在同世代就已经远近驰名的天才少年杜德耐。才能这种东西会超越时空,让人受到感化并继承下去。看,你弟弟自己创作的作品上全都有签名。在贪玩的年纪,如此为益智游戏倾倒是很值得赞叹的。毕竟就算他身患重病,身旁还是有电视游戏或漫画的诱惑。”

“……你想说什么?”

成岛的声音中带着怒意。一旁的西川坐立不安,我也拉拉春太的袖子。但春太神态从容,一点也没有动摇。

“这些是你弟弟留下的智慧结晶,是你弟弟到世上走过一遭的宝贵证明。益智游戏不是装饰品。你是否有理解到弟弟的遗志,好好把玩、解开这些益智游戏呢?”

刹那间,成岛露出畏缩的表情。

春太观察她的神色,继续说:“我想也是。而且现在的你还做不到。做得到才怪。”

这是在为刚才的西川回击。成岛脸色一沉。

“要我说出理由嘛?这是因为你现在正靠自己一个人扛着无法解决的问题。为了留下来的你,你的父母在这一年闲努力想找回失去的事物,西川也是。这或许是鸡婆,但她真的很担心你跟你的家人。痛苦的并不是只有你一个。”

我屏息注视着他们。成岛的喉头发出一声轻响。隐然可见她那长久闷烧的火焰,一下子熊熊燃烧的激情。

“……你们又做得到什么?”她呻吟似地说。

“我把这个问题还给你。你希望我们做什么?”成岛闭口不语。

“我说啊,我们这些高中生能力很有限。我想想哦,如果是这间房间里的益智游戏,我们可以帮忙解开。若有你的能力无法处理的问题,我们三人会赶过来陪你一起伤脑筋。至少不再只有你一个人,会为这间房里的益智游戏而烦恼。这是我们确切的保证。”

沉重的沉默降临。

“出去。”成岛抛下这句话。

春太不知对谁深深低下头,说了句“对不起

”,然后哼着口哨,独自一人按住肚子离开房间。

“上条!”西川探出身子大喊。

我连忙来到走廊,注视着春太的背影。作为请吃一顿饭的回报,这实在很过分,但我莫名发不出脾气。因为直到最后,春太都没朝成岛重要的弟弟遗物随便出手。

最后,我跟西川决定跟春太一起回去。

成岛的父母把我们送到门外。真是不好意思、她其实是好孩子、请你们再来找她玩。那两人不断挤出的殷切声音让我满心难受。郑重婉拒伯父送我们到公车站的提议后,我们离开成岛家。

我们穿过昏暗的住宅区,走向公车站。

“我听过美代在全国大会的双簧管演奏。”西川低语。

“你也在场吗?”春太惊讶地问,西川摇头。

“我听过录音。听说伯父伯母受到弟弟聪的委托,要他们两人当天不用待在医院,希望他们在会场关心姐姐登上舞台,并且帮他录音,否则会埋怨他们一辈子。所以他们才努力弄到票……”

“原来是在这样。”

“在这件事里,没有任何人有错。”春太说。“不过是不幸的巧合碰巧撞在一起,没有任何一个人有错。”

“可是——”事情就发生在我说到一半的时候。

背后传来追赶的脚步声,我们三人同时回头。跑过来的人影不久就变成熟悉的轮廓,然后停下脚步。那个人长发散乱,气喘吁吁。

她是成岛。

“美代……”西川双手掩住嘴。

成岛站到春太眼前,将手里的东西用力往春太胸口一塞。

“聪留给我的益智玩具中,唯有这个怎么样都解不开。”她冒失地说。

春太目不转睛地望着接过的东西。在黑暗中,我依稀看出那是个魔术方块。什么嘛,很简单呀。春太,十五秒就完成给她看,让她无话可说吧。

“……这个转乱过了吗?”春太的目光变得锐利。

“聪说转过了。”成岛说得无精打采。

“完成的形态是?”

“聪没告诉我。”

在两人不自然的对话停顿闲,我跟西川终于察觉事态有异。成岛也轮流看着我们,她用带着挑战性和些许轻蔑的声音说:

“你们就试着解解看啊。”

“等一下,期限到什么时候?”春太听起来很着急。

“星期五放学后。这样够了吧?”

春太深思一段时间。欸,你是怎么回事啊?春太。

“我试试看。”春太答得很艰难,成岛满足地哼一声。她不理会西川的制止,顺着来路回去了。

“等一下,春太,那是魔术方块吧?为什么不当场帮她完成?”

春太默默走到街灯旁。

当他将魔术方块放到灯光下,我跟西川都发出“怎么会这样”的叫喊!

——六面全白的魔术方块。

这就是成岛家无法解决的问题,化为不合理的益智游戏被交到我们手中的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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