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要说明来龙去脉,就得从对春太提出极不合理难题的女生说起。

我跟春太老早盯上了成岛美代子这位同年级生,想邀她加入管乐社。为什么是在这种时期决定?为什么会由一年级生的我们来做?这当然有理由。

我们的管乐社只有九名社员。鼎盛时期似乎有超过六十人的纪录,但今年处在勉强逃过废社危机的低谷状态。这样根本无法参加比赛,活跃的场合顶多就是为棒球队加油时的演奏、在体育祭演奏国歌〈君之代〉,或是文化祭中的舞台表演。我才不要这样。而且社员减少也会影响预算。

可恨的是,我们发现今年又将近三十个接触过管乐器的人入学。在升高中之际放弃管乐的学生意外多。情况分成两种,一种是要加入运动社团,另一种则是对社员活动失去兴趣。

成岛美代子就是后者之一。

双簧管演奏者。我第一次听到双簧管演奏,是在地区学校的管乐研究发表会上。双簧管的乐音近似人类的歌声,我心想,这是多么优美的乐器啊。春太一直说,以乐器“歌唱”是最适合用在双簧管的形容。双簧管有两片簧片,是种不太需要换气的乐器,所以可以吹出明晰圆润的音色。实际演奏中,双簧管常常会负责吹奏主旋律,并执掌独奏。

春太热切期盼她入社,他说成岛式无论如何都想得到的卓越人才。至于我,成员中加入双簧管很吸引人没错,但我对她这个演奏者的性格很难产生好感。

“小千,你走得太慢了。”

春太的催促让我回过神,不经意仰望天空,风有点冷,不过头上是一整片万里无云的晴天。

学校的午休时间,我跟春太前往商店街尽头的食品杂货店。之所以特地到教职员办公室提交外出申请,是因为成岛说饭后想喝果汁,而且非得要是国产全熟菠萝口味果汁。像这种稀少的果汁商品,一定要到商店街尽头的食品杂货店才买得到。

也就是说,我们是她的跑腿,而这个任性要求中也适度加入名为“驱赶烦人精”的香料。即便如此,春太还是毫无不悦之色地答应了。

我无法接受。我先抱怨了一句:

“为什么连我也要来?”

“因为我一个人缠着她的话,纯粹就是个跟踪狂。”

春太一面走,一面呢喃:成岛是隔壁班的同学。今天好不容易才制造出跟她说话的机会,没想到不到一分钟就变这样……

“干脆真的去当跟踪狂算了。”

“哼,”春太说,“学生怎么看待是没差,但我死都不想被草壁老师讨厌。”

啊。是哦。各位,这家伙是变态哦——

我转换心情,问道:

“欸,她有这么厉害吗?”

“去年我在普门馆听过她的吹奏。”

“咦!”

我真心惊讶。普门馆。这对热爱管乐的高中生来说是向往的圣地,以棒球而言就是近似甲子园的存在。正确来说,全日本管乐比赛国中组、高中组的全国大赛每年都在东京都杉并区的普门馆举行。包括媒体在内,会有大批观众到场,比赛受欢迎到连演出人员的家属购票都有困难。

春太也仰望天空。

“她读的国中,用二十三人这种没前例的稀少人数出赛。少人数对审查不利,但第一次出赛就以小博大夺得银牌。”

我默默倒抽一口气。原来是这样。为什么这么重要的事不先说呢?我好像明白春太执着她的理由了。

春太认真把普门馆当成目标。但悲哀的是,我们学校的管乐社没有那些普门馆常客的规模、设备跟技术,也没有历史跟传统。东缺西缺下,总是在预赛中的预赛,也就是地区大会中止步。

即使如此,春太还是没有放弃梦想,因为我们入学时到校就任的音乐老师——草壁信二郎,二十六岁。他在学生时代曾在东京国际音乐比赛的指挥部门得到第二名,众人期待他能成为举世闻名的指挥。然而海外留学归来后,他舍弃过往的所有资历,消失了好几年,之后到这所学校担任教职。理由不明,他本人也不愿提起。但唯有一件事清楚明了,他是我们管乐社的温柔指导老师。即使拥有强大的资历,他也一点都不骄傲自满,会用配合我们理解程度的用词对我们说话。当然,管乐社社员都很仰慕老师,而我还知道很多大家都不知道的草壁老师的优点。

我、春太跟管乐社的其他社员都暗自希望让草壁老师再次站上公开舞台,而且是普门馆那铺着黑得发亮的亚麻地板舞台。要是草壁老师能以指挥身份站上我们赌上青春的至高舞台,该有多美好、多令人骄傲啊。因此,我们在旁人眼里好像老是在玩,但无论是实际层面还是精神层面,大家都认真投入练习。国中时代隶属于严苛女排社的我都这么说了,绝对不会有错。

讲到这里,偶尔有人不禁失笑,说这像电影、电视剧中才看得到的廉价白日梦。我们当然明白这种事。没有人天真到以为努力就可以获得回报,大家都深知现实的艰辛。但我们并没有忘记,无论多么弱小的管乐社,都拥有挑战普门馆的权利。为了继续保有挑战权,我们才不吝于努力,这有什么不对吗?

“……二十三个人啊。”

有学校光靠这样的人数就能挑战普门馆,还留下好成绩。我屈指算起来。我们还差是十四个人……我心里涌起一点希望。

“那是人数少才做得到的精致合奏,是我在会场中听到最有印象的演奏。”

“这样啊。”我莫名开心了起来。

“啊,不过小千得更拼命招募社员才行。”

“为什么?”

“若要掩饰小千的失误,需要越庞大越好的音乐阵容,想玩什么合奏真是想太多。不过管乐的优点就是可以合为一体,一起演奏。”

真想踹春太的背一脚,不过我忍住了。他大致上没有错。我得更努力练习长笛才行。

“成岛答应入社后,不知道能不能跟我们处得来。”

我嘟囔着说出很在意的事。

“谁知道。就算处不来,也还是拜托她至少把双簧管留在社办里吧。那在乐器当中也算是高价的,只要卖到二手乐器行——”

我在春太背上一踹。

“搞什么!”

“你小偷吗!要是真的做了,我可不会放过你。”

“我开玩笑啦,真是的。”

春太脱下制服外套拍了拍。白色信纸从内袋轻轻飘落,我捡了起来。若是情书也不稀奇,但上头用粗线条文字写着“挑战书”。我感到一阵无奈。

“你又接受魔术方块挑战?”

“当然,身为神速方块高手,这是理所当然的职责。”

“我可以看吗?”

有三封。上头写着时间、地点。以及比赛前春太必须背负的不利条件:占据广播室,以及在校长室死守一个小时。都是看起来能让人度过一段相当美好时光的高中生活内容。至于最后一封,写着用眼睛夹住花生这种像从哪本漫画书看来的条件。

“……唉,真是难题。”春太遥望远方。

我们买到国产全熟菠萝口味的果汁,急速冲刺到成岛的教室时,是在午休即将结束的十分钟前。在初冬的天空下,我们流太多汗,全身上下仿佛都要喷发出盐巴。我跟春太都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们从拉门望进教室。男生和女生都待在各自的势力范围,围成小圈圈聊得兴高采烈。这是寻常的午休景象。唯有成岛留在这样的框架之外。

我们穿过座位,走向成岛。她独自趴在窗边的桌上。我很清楚她没有睡着,只是静静屏住气息。她采取一种以全身抗拒旁人攀谈的姿态。

留意到我们,成岛半撑起上半身。感觉像好几年才剪一次的土气长发是她的特征,带着眼镜的脸完全被遮住了。

“给你。”春太将果汁放到她的桌上。他的笑容具有仿佛将人吸进去的温暖,大抵上没有女学生对此无动于衷。可以的话,我甚至期待她在我们面前一口答应。

但成岛注视我们两人一会,露出一副想说“哦”的表情,将果汁放进书包,接着她再次趴回桌上。她一瞬间浮现“你们真莫名其妙”的表情让我不爽起来。

春太及时伸出一只手,制止想踏前一步的我。

“抱歉,其实是我们不好吧?搅乱你平稳安宁的校园生活。你会不快也是理所当然。往返商店街这件事也是我们自己要做的,你没有任何责任。”

成岛有了反应。她稍微抬起头。看来她本来没料到我们真的跑去买果汁,多少有那么一点罪恶感。而春太诚恳地抹除她这份感受。

“小千先垫了不够的钱,但她也一点都没有记恨。”

竟然给我多说废话。我用手肘顶春太。

成岛慢慢拿出钱包,不悦地问:“请问是多少?”

“是多少?”为了不让谈话中断,春太把好不容易扯出来的对话线头抛给我。

“很贵很贵,毕竟是国产全熟菠萝口味嘛。”我接受到了他的暗号。

“刚才差点买成国产全熟奇异果口味。”

“我最喜欢奇异果了。”

“你知道吗?奇异果是猕猴桃科猕猴桃属哦。”

“是哦,不知道我家的猫能不能吃。”

“请问多少?”玩笑话对成岛完全不管用。

“钱根本不重要。”我吁出一口气。“对不起,我也要跟你道歉。既然希望成岛加入管乐社,应该更光明正大说出来才对。我们无意用这种事让你欠人情。”

成岛的视线动也不动,从长发间注视着我们。她从钱包里拿出两百圆,像是下将棋一样轻轻放在桌上,嘀咕了句“真啰嗦”,便再度趴到桌上。

宣告休息时间结束的预备铃从音箱中响起,隔壁班嘘声开始零零散散回到教室。我跟春太都会造成干扰,所以我们来到走廊上,两人一同叹气。

“还有明天,如果明天不行,也还有后天。”春太并不丧气。

“咦——”我答得不情不愿。

我沮丧地要回隔壁教室时,发现春太没有跟上来。他似乎要在走廊上等哪个人。

“……射人要先射马啊。”

他嘟囔着些什么,并转过头。走廊尽头有一群热热闹闹走来的女生,她们是成岛的同班同学。春太的目光停留在一个很适合绑辫子的女生身上。

“你是西川真由同学对吧?”

“是的!”被叫出全名,她好像差点跳起来一样,停下了脚步。

“我接受你的挑战。”春太从制服内袋拿出来的,是那封挑战书。

“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

放学后,不顾被我在眼睛跟鼻子塞了花生而满地打滚的春太,西川率先拼出魔术方块的六个面。

“太棒了、太棒了,我是冠军!”西川举手欢呼。

管乐社社员聚集在音乐教室,围观春太的怪异举动。所有人都为西川鼓掌。

“你很行嘛。”春太起身,伸手搭在西川肩膀上。真是个眼中含泪也如诗如画的男人。

“上条跟传闻中一样有趣。”西川笑眯眯地说,“不过你丢掉冠军宝座了。”真是无情的一句话。

但春太没有动摇。他从西川手中轻轻拿起拼完六面的魔术方块,朝我抛来。我花不到十秒转乱,再丢回去给春太。管乐社的众人再度拍手。

春太望着手中的魔术方块一会,接着眼光变得锐利,开始高速转起魔术方块。颜色陆陆续续拼齐,但流程与以往不同。拼出完成的骰子图样时,还花不到三十秒。

“来,给你当纪念。”

春太将骰子图样的魔术方块递给茫然伫立的西川。西川拿着魔术方块,一屁股坐倒在折叠椅上。那是承认败北的表情。

春太也拉来一张折叠椅,在她面前坐下。接着他和善地问:

“你以前跟成岛是朋友吧?”

以前?我注视西川。西川的反应稍慢了一拍,但她点点头。

“……为什么你知道?”

“四月的时候,常常看到你跟成岛一起回家。”

也就是说,春太入学后马上就盯上成岛了吧。春太继续说:

“成岛从外地搬过来,班上当然没有国中时的朋友。按照座号来看,你跟成岛会坐在前后座。是你主动找她说话吧。这是交友常见的开始。”

西川的模样有了变化。她将放在膝上的拳头握得紧紧的。我顿时明白,午休时独自趴在教室桌上的成岛,与在走廊上跟其他朋友谈笑的西川之间,存在着截然不同的世界。

“跟成岛待在一起时,你想必觉得喘不过气。”

我目瞪口呆地看向春太。春太对西川摆出平静的表情。西川想说些什么,却好像败给内疚感,而懦弱地闭上眼睛。

“你不用在意说出

来,”春太用欧美人士常有的动作耸耸肩,“毕竟这是双簧管演奏者的宿命。”

“咦?”我跟着做出“咦?”的反应,管乐社的其他人也露出“咦?”的表情。

“你刚开始跟她很要好,应该知道她国中时吹过双簧管吧?双簧管是绝对无法当配角的乐器,如果独奏技术不佳,很难在乐团中顺利演出。演奏者的个性也会强烈影响音色,是种相当纤细的乐器,因此很容易累积郁闷的情绪。长期接触的话,性格就会变沉闷。”

好奇怪的理论,绝对是鬼扯。西川也投以怀疑的目光。

“真的吗?”

“当然。”春太带着无比认真的表情说。“不过这就是成岛全心投入双簧管的证据。在这里的我们都很想跟成岛当朋友,希望迎接她成为伙伴……她是足以进入全国大会的演奏者。而且她无意当职业演奏家,那就来参加业余管乐社吧。”

一阵沉默。

“可是美代她——”西川说到一半,又紧闭上嘴。她全身紧绷,静静垂下头。

“你知道成岛放弃双簧管的理由吧?”

春太压低声音问。西川保持沉默。现场气氛沉重。若要谈话,现在围观群众太多了。社员察觉到状况,成群离开音乐教室。大家真是体贴。春太对此点头道谢。我也打算离开音乐教室,春太勾了勾手指头。我留下来没关系吗?我以目光询问,他以目光回答我当然可以。也对,毕竟我已经参了一脚了。

音乐教室里剩春太、我跟西川。即便如此,西川依旧顽固地紧闭着嘴。她想必是秉持着自制心,认为不可以轻易说出口。

如果这是你的想法,那么西川,你现在依然是成岛的朋友啊。

春太以宁静的眼神注视着西川。时间静静流逝。

不久,他说:

“我去年在全国大会听过她的演奏。节目都结束后,会场响起一声尖叫。而她的身影没有出现在颁奖典礼上。这件事跟那个理由有关吗?”

西川讶异地抬起头。我也深深吸一口气,凝视着春太。

西川吁出一口气。接着,她宛如低声自语的声音响起。

“那一天,美代的弟弟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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