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光化元年(公元898年)回到长安后,唐昭宗李晔就变得与从前判若两人。

从前的天子温文尔雅、乐观开朗、自信从容,如今的昭宗酗酒贪杯、性情暴躁、喜怒无常。他每天除了阴沉着一张脸不停地喝酒、耍酒疯之外,就是与宰相崔胤日夜密谈。而与此同时,宦官们发现天子注视他们的时候,仿佛有一把刀子刮过他们的脸庞。

天子似乎在谋划什么?

这种日子一直挨到了光化三年的冬天,左右中尉刘季述、王仲先与左右枢密王彦范、薛齐偓四人在一次密谈之后,得出了一个一致的结论——当今天子轻狂、浮躁、善变、多诈,很难事奉;而且凡事只信赖朝臣、冷落宦官,长此以往,宦官必遭大难;不如拥立太子即皇帝位,尊其为太上皇,再争取凤翔、镇国两镇的支持,那才是真正的“挟天子以令诸侯”!到时候,看谁敢动宦官一根毫毛!

一场废立的阴谋就此酝酿成形。

这一年十一月初四,昭宗到北苑打猎、饮酒,深夜回宫时已经酩酊大醉,忽然狂性大发,亲手砍杀了几个侍从宦官和宫女。次日清晨,宫门迟迟未开。刘季述意识到时机已到,便以宫中恐生变故为由,到中书省叫上崔胤,带着千名禁军打破宫门,长驱直入,一起问明了昨夜发生的事。随后刘季述对崔胤说:“看皇上如今的所作所为,如何能再治理天下?废除昏君、拥立明主,自古皆然!为国事计,这恐怕算不上不忠吧?”崔胤唯唯诺诺,不敢反对。

初六,刘季述召集百官入宫,陈兵殿前,拿出一份请求太子监国的联名奏章,命崔胤和百官传阅后签署。随后刘季述一边拿着奏章上思政殿面见天子,一边授意禁军发动兵变。禁军随即大声呼喊着冲进宫中,逢人便杀,一直杀到思政殿。此时昭宗吓得从座椅上一头栽下,爬起来想跑,刘季述一把按住他,说:“陛下厌倦了当皇帝,朝野内外一致要求太子监国,请陛下移居东宫(少阳院),好好保养吧。”

昭宗不甘心地说:“昨日与贤卿们一块饮酒,多喝了几杯,哪里会糟到这种地步呢?”

刘季述晃着手上的奏章,一脸冷笑:“这件事不是我们干的,都是南司(朝臣)的意思,我们也没办法阻止。请陛下暂居东宫,等局势稳定了再接您回宫。”

当天,昭宗被迫交出传国玉玺,与皇后一起被押送少阳院,随从的只有嫔妃、公主和宫女十几个人。看着天子一副窝囊样,刘季述忽然又生出一种施虐的念头,于是拿起一根银棒在地上指指画画,说:“某年某月某日,你不听我的话,这是你的第一条罪;某年某月某日,你不听我的话,这是你的第二条罪;某年某月某日……”如此这般,一直数落了数十桩罪,把束手而立的天子面前的那块地方都画满了线。

离开的时候,刘季述亲手锁上院门,又把铁水灌进锁孔,准备让这个院门永远不能打开。随后命左军副使李师虔率兵把守,昭宗等人的一举一动都要向他报告。最后在围墙上凿了一个洞,用来递送饭菜,其他如兵器、剪刀、针之类的东西一律不准递进去。

刘季述的意思明摆着——不让天子自杀。

要把他困在里头活受罪,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昭宗要求得到一些银钱布帛。刘季述一眼就识破了天子的用意,你这是想拿这些东西贿赂看守、改善处境吧?告诉你——没门!

最后昭宗提出只要纸和笔。刘季述冷笑:想得倒美!给你纸和笔,然后你再写一封求救信递出去,最后让人来把我杀了,是不是?你真把我刘季述当傻瓜了!

刘季述一口回绝。

当时天气极其寒冷,嫔妃和公主们缺衣少被,哀泣声夜夜不绝。

初十,太子李裕改名李缜,即皇帝位,把少阳院改名“问安宫”。

所谓问安宫,事实上就是皇宫中的一座监狱。

天子被废,并且遭到囚禁和虐待,天下诸藩人人心知肚明,可人人按兵不动。

这是一个极其微妙的时刻。

所有人都在权衡、等待和观望,没有人愿意挺身而出当一只出头鸟,都在想着如何后发制人,坐收渔翁之利。

结果只有一个——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

昭宗被废整整一个月过去之后,天下依旧一片沉默。

宰相崔胤不得不独自采取行动。他暗中与神策军使孙德昭等人取得了共识,遂制定计划,于第二年正月初二将刘季述、王仲先等四人全部刺杀,救出了昭宗。

昭宗复位后,刘季述等四人的家族全被诛灭,同时杀了二十多个党羽。昭宗任命孙德昭为静海节度使、同平章事,并赐名李继昭。

又一代权宦倒下去了。

但是新一代权宦会不会旋即诞生?

这是昭宗复位后,宰相崔胤每时每刻都在焦虑的问题。他向昭宗提出,所有祸乱的根源皆因宦官掌握兵权,所以请求天子让他和另一位宰相分别掌管左右军。

这何尝不是天子的想法!然而,当禁军将领们听到消息后,立即发出强烈抗议。李继昭等人对天子说:“我们世代从军,从没有听说把军队交给书生的!”

昭宗无奈,只好再次以宦官韩全诲、张彦弘分任左右中尉。这两个宦官以前都当过凤翔监军,和李茂贞的关系非同一般,他们知道崔胤和他们势同水火,于是暗中引李茂贞为援。而崔胤则与朱全忠私交甚笃,他担心自己遭到宦官的谋害报复,所以也以朱全忠为外援。

两派势力从此展开明争暗斗。

而大权旁落、命若飘蓬的天子李晔必将在这样的恶斗中再度成为牺牲品。

这一年四月,昭宗再次改元“天复”。

天子固然是复位了,但是“天”还能“复”吗?早已支离碎裂的李唐天空还能恢复如初吗?

在九世纪的最后几年里,中原的朱全忠俨然已经取代河东的李克用,成为天下势力最强大的军阀。

从文德元年消灭与他相邻的劲敌秦宗权之后,朱全忠就展开了大规模的扩张行动。首先他把兵锋指向了东方,那里盘踞着三个势力都不可小觑的军阀:时溥,占据徐州;朱瑄,占据郓州;朱瑾(朱瑄之弟),占据兖州。景福二年,朱全忠消灭了时溥;乾宁四年,朱全忠又先后攻陷了郓州和兖州,朱瑄被杀,朱瑾亡奔淮南。随后朱全忠又把目光转向了北方,那里有河朔三镇,还有他最强大的对手——河东李克用。

光化元年五月,朱全忠渡河北上,攻取了李克用的邢、洺、磁三州。同年十二月,李克用的部将李罕之以潞州投降朱全忠。光化二年至光化三年间,刘仁恭自幽州发兵南侵魏博,朱全忠援助魏博的罗绍威击退刘仁恭,从而将魏博纳入了自己的势力范围,随后兵临镇州城下,逼降成德的王镕。光化三年十月,朱全忠又进攻定州,逼降义武的王处直。刘仁恭出动大军援救,被朱全忠击败,士兵被杀六万多人,刘仁恭遂臣服于朱全忠。

至此,河北各镇全部归附朱全忠。

一个毋庸置疑的帝国终结者已经屹立在天下人的面前。

天复元年(公元901),一轮鲜红如血的新世纪的初阳正冉冉升起在大唐帝国的上空。

血色朝阳下,将进行一场巅峰对决。

朱全忠与李克用的对决。

降服河朔,朱全忠已经砍掉了李克用的左手。

现在他要进取河中,斩断李克用的右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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