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复元年正月,朱全忠突发大军,一举拿下河东的绛州和晋州,扼住河东援军的必经之地,随后大军直扑河中。王珂立刻向李克用发出十万火急的求救信,他的妻子在信中对李克用说:“女儿随时可能被敌人俘虏,父亲大人怎么忍心不救?”李克用回信:“敌军扼守晋、绛,我军寡不敌众,如果我执意出兵,势必和你们一同灭亡。倘若实在不能坚守,不如与王郎全族归顺朝廷。”

二月,被团团围困的王珂不得不向朱全忠投降。朱全忠将王珂全族迁到大梁,不久后将其暗杀。三月,朱全忠派遣大将氏叔琮率兵五万,自天井关出太行山,兵锋直指太原;同时调动魏博、成德、天平、义武等诸道大军,分别从新口(今河北武安市西)、土门(今河北鹿泉市西南)、马岭(今河北邢台市西北)、飞狐(今河北涞源县)、阴地(今山西灵石县西南)等方向出发,兵分六路,以前所未有的规模对李克用发动总攻。

氏叔琮一路攻城略地,以所向披靡之势逼降了河东的多员大将,于三月底兵临太原城下。李克用亲自登城组织防御。其时天降大雨,数十天内连绵不绝,城墙多处崩塌,李克用指挥士兵随塌随筑,多日衣不解带,连吃饭喝水都没有时间。

眼看太原已经危在旦夕,形势万分危急。但是关键时刻,氏叔琮的许多士兵却因连日大雨而感染疟疾,加之粮草不继,已经无力攻城。朱全忠只好命他们撤兵。

李克用就此躲过一劫。但是随后的几年里,他只能收缩战线、休养生息,再也不敢轻易与朱全忠争锋了。

据有河中之后,朱全忠向北遏制河东、向南威胁关中,势力空前壮大,天下似乎已无人可以匹敌。

走到这一步,朱全忠自然就把目光瞄向了关中,瞄向了长安,并且瞄向了大明宫中那个目光忧郁、神情凄惶的天子李晔。

与此同时,宰相崔胤与宦官韩全诲之间的斗争也已进入白热化的状态。你死我亡的形势一触即发。韩全诲等人与李茂贞联手,准备劫持昭宗到凤翔。崔胤则致信朱全忠,宣称奉天子密诏,命他发兵入京保护天子。朱全忠本来就想把昭宗劫持到洛阳置于他的掌控之下,见信后正中下怀,遂于这一年十月从大梁出兵,直驱长安。

十月十九日,韩全诲等宦官得知朱全忠已经出兵,立即率兵入宫,胁迫昭宗随他们西走凤翔。昭宗悲怆莫名,密赐手札于崔胤,最后一句说:“我为宗社大计,势须西行,卿等但东行也。惆怅!惆怅!”

十一月初四,韩全诲陈兵殿前,对天子说:“朱全忠大军迫近京师,打算劫持皇上到洛阳,企图篡位,我们请皇上驾临凤翔,集结勤王之师共同抵御。”昭宗不愿意走,韩全诲便命人纵火焚烧宫室。昭宗李晔万般无奈,只得和皇后、嫔妃、诸王共计一百多人登上离京的马车。

那一天,天子泪流满面。所有同行的人也全都放声恸哭。

走出宫门很远之后,天子李晔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熊熊烈火正在疯狂燃烧,把大明宫的上空映照得一片通红。

那一刻,天子李晔觉得另一场烈火正在自己的灵魂深处燃烧。

许多东西已经在火焰中灰飞烟灭。

诸如勇气、豪情、梦想;诸如信心、希望、使命……所有这一切,全部都化成缕缕青烟,在冬日的寒风中飘散。

朱全忠大军自河中入关,进逼华州,韩建投降;随后又攻打邠州,时任静难节度使的李继徽投降。李茂贞与韩全诲震恐,假传天子诏书,急召李克用入关。李克用遂发兵袭击朱全忠的后方,朱全忠匆忙回镇河中。

天复二年四月,崔胤前往河中,泣请朱全忠讨伐李茂贞,救出天子。五月,朱全忠发精兵五万,再次入关,进击凤翔。六月初十,李茂贞出兵与朱全忠在虢县北面展开激战,结果李茂贞大败,被杀一万余人。十三日,朱全忠进围凤翔。

从这一年六月到十一月,朱全忠把李茂贞下辖的其他州县全部占领。凤翔就此变成了一座孤城。汴州士兵每天在城下击鼓,叫骂守城的人是“劫天子贼”,而城上的凤翔士兵则骂攻城的人是“夺天子贼”。凤翔受困日久,粮食耗尽,加上这一年冬天天气奇寒,城中饿死冻死的人不计其数。往往是一个人刚刚倒地,还没咽气,身上的肉就被人剐去了。市场上公开出售人肉,每斤价值一百钱,狗肉的价值五百钱。就连李茂贞本人的积蓄也全部耗尽,而天子李晔则拿着他和小皇子的衣服到市场上变卖,以换取所需。公主和嫔妃们则是一天喝稀饭,一天吃汤饼,有上顿没下顿,而且就连这最后一点粮食也即将告罄……

天复三年正月,李茂贞再也无力支撑,只好斩杀韩全诲、张彦弘等宦官,向朱全忠投降,同时放归天子。朱全忠又把凤翔城内余下的宦官全部斩杀,前后共杀七十二人,此外又秘密派人搜捕京畿附近所有已经辞官归隐的宦官,又杀了九十个。

正月二十七日,昭宗回到长安。

这是天子李晔第三次流亡后的王者归来。

天子在心中暗暗祈祷,希望这是最后一次。

然而,令人遗憾的是——这并不是最后一次。

一年之后,他还将第四次被迫离开长安,踏上流亡之路。

并且这一次,天子李晔再也没有回来……

昭宗回京后,崔胤当即奏请天子将宦官斩尽杀绝,昭宗同意了。正月二十八日这天,朱全忠在大明宫中展开了一场大屠杀,一日之间共杀了数百名宦官,喊冤哀号之声响彻宫廷内外。那些奉命出使各藩镇的监军,也被诸道就地捕杀。最后只留下三十个地位卑贱、年纪幼小的小黄门以供洒扫。

随后,左右神策军并入六军,全部交由宰相崔胤统领。

宦官时代就此终结。

自安史之乱后,为患帝国一百五十多年的“宦官乱政”终于结束了。大明宫里再也看不见那些面白无须、手握生杀废立之大权的人了。

然而,大唐帝国到此也行将寿终正寝了。

一个延续近三百年的巅峰王朝终于步履蹒跚地走到了它的终点。

这一年二月,天子赐号朱全忠“回天再造竭忠守正功臣”。

朱全忠命心腹将领朱友伦、朱友谅等人率步骑一万留守京师,然后回军大梁。随后的日子里,朱全忠对东方的残余势力淄青镇展开了最后的兼并战争,以雷霆万钧之势先后攻克博昌(今山东博兴县)、临淄、临朐等地,而后进围青州。九月,淄青节度使王师范投降。

至此,大河南北全部归属朱全忠。

崔胤自从彻底铲除宦官集团,并一手掌握军政大权之后,就开始肆无忌惮、专权跋扈。不但百官进退全部要以他的好恶为转移,而且连天子的一举一动也要向他报告。随后,崔胤又以六军兵员严重不足为由,奏请天子招募士兵、扩充军队。崔胤这么做,客观上当然是为了保护孱弱的朝廷和天子、制约朱全忠,但主观上仍然是为了培植和巩固他的个人势力。

这一切当然都没有逃过远在汴州的朱全忠的眼睛。

朱全忠意识到,这个在朝中日渐坐大的人已经不再是他的盟友了。

换句话说,他已经失去了利用价值。

道理很简单:既然长安城内业已驻留了自己的军队,天子已经随时处于自己的掌控之中,他崔胤还能有什么用?

天祐元年(公元904年)正月,朱全忠密奏天子,指控崔胤擅权乱政、离间君臣,随后命心腹将领朱友谅杀了崔胤以及他手下的几名军官和亲信。

至此,朱全忠认为时机已经成熟,是到了自己“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时候了。正月十三日,朱全忠驻兵河中,强迫昭宗迁都洛阳。二十二日,迁都行动开始,汴州军队强行驱赶长安城中的士民和百官上路,一刻也不准停留。成千上万的百姓们扶老携幼,一路不停地号叫、哭喊和咒骂。二十六日,朱全忠命军队将长安城内的宫殿、民宅及所有建筑全部拆毁,拆除下来的木料一律扔进渭水。

大唐帝都长安,从此沦为一座废墟。

二十八日,昭宗李晔到了华州,当地百姓夹道欢迎、山呼万岁。昭宗不禁泣下,说:“勿呼万岁,朕不复为汝主矣!”

当天晚上,昭宗下榻在华州行宫,黯然神伤地对左右说:“民间有句俗语说,‘纥干山头冻杀雀,何不飞去生处乐’,朕如今漂泊流亡,不知道最终要落向何方?”言毕已经涕泪沾襟,左右皆陪着天子同声落泪。

此时此刻,昭宗李晔模糊的泪光中忽然闪现出一张脸庞——一张年轻人的脸庞。

那张脸上写满了一个拯救者所应具有的全部勇气和梦想。

李晔知道,那是十五年前的自己。

可是如今,李晔宁可认为他只是一个幻相。

连自己都无法拯救,你还想拯救什么?李晔对着恍惚中的那张脸苦笑。

拯救大唐吗?李晔笑得更厉害了。

可究竟要拿什么拯救你,我的大唐?

最后,昭宗李晔听见自己的笑声忽然止住。

因为那张脸消失了。

那张年轻的脸就这样从李晔的生命中消失了。

永远地消失了……

第一时间更新《天裂九世纪·大唐帝国的衰亡》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