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终究还是来了。

但这个世界沧桑依旧。

罪恶与阴谋依旧,流血和死亡依旧。

这一年正月,昭宗改元“景福”。

这个世界从来不是为了让人满意而存在的。但昭宗李晔还是对自己说,无论如何日子总是要朝前走,所以我们无论如何都要对这个世界抱有一丝希望。

景福元年(公元892)一开春,凤翔李茂贞、静难王行瑜、镇国韩建、同州王行约、秦州李茂庄共五个节度使联名向天子上疏,指控山南西道节度使杨守亮窝藏乱臣贼子杨复恭,请求出兵讨伐,并共推李茂贞为山南西道招讨使。

昭宗很清楚,这些人打着讨伐贼臣的幌子,事实上无非是想吞并他镇、扩张地盘。而朝臣们也表示反对,因为李茂贞一旦得到山南就更难控制。于是昭宗下诏进行调停,命他们和解。但五节度使根本就不听他的。二月,李茂贞与王行瑜擅自出兵攻打兴元,并于八月攻克,李茂贞遂将兴元据为己有。杨守亮、杨复恭等人逃奔阆州。

景福二年正月,昭宗任命李茂贞为山南西道节度使,同时派宰相徐彦若取代他的凤翔节度使之职。李茂贞大怒。他出兵的目的就是为了据有两镇,如今天子想用山南交换他的凤翔,他当然不会答应,于是拒不奉诏,并上表羞辱天子,说:“您既然贵为天子,为何却连自己的舅父都保护不了(昭宗舅父王环被杨复恭谋杀)?您既为九州共主,为何连杨复恭家的一个小子都不能诛杀?”

受到这等羞辱,昭宗勃然大怒,决意讨伐李茂贞,命宰相杜让能立刻征调士兵、筹集粮饷。杜让能再三劝阻,表示此时朝廷已经无力同强藩抗衡,只能暂时忍耐。可天子李晔却睁着血红的眼睛对他说:“我不甘心做一个懦弱无能的天子,无所事事地过一天算一天,坐视社稷衰亡!你只管为朕筹备粮饷,军事行动自有亲王负责,成败与你无关!”天子都把话说到这分上了,杜让能还能怎么办?

他只有从命。

这一年九月初十,昭宗命覃王李嗣周为京西招讨使,率三万禁军护送徐彦若去凤翔就任,进驻兴平。李茂贞立刻与王行瑜联合,发兵六万在周至布防。李嗣周所带的这支禁军都是新近招募的京师少年,而凤翔和静难的士兵都是身经百战的边防军。这一战的结果可想而知。

九月十七日,李茂贞挥师进攻兴平。两军还未交战,朝廷禁军就自动溃散、望风而逃。

李茂贞迅速兵临长安城下,要求诛杀首倡征讨之人。杜让能派人送了一封密信给李茂贞,说:“发动战争不是皇上的意思,都是杜让能出的主意。”十九日,李茂贞陈兵临皋驿(长安西),请诛杜让能。

杜让能入宫向天子辞别:“臣早知必有今日,请用臣的生命解除皇上所受的威胁。”

天子李晔潸然泪下,说:“朕与你永别矣!”

这一天,昭宗下诏贬杜让能为梧州(今广西梧州市)刺史,次日再贬为雷州司户(今广东雷州市)。

然而李茂贞并不退兵,他扬言:不杀杜让能他誓不罢休。至此,天子李晔再也无力保全杜让能了,只好赐他自尽。随后下诏,任命李茂贞为凤翔兼山南西道节度使,并兼中书令;十一月,又任命静难节度使王行瑜兼任太师,赐号“尚父”,并赐免死铁券。

李、王二人心满意足之后,方才引兵西去。

乾宁二年(公元895年)正月,护国(原河中)节度使王重盈病卒,部将推举其兄王重荣的儿子、行军司马王珂为留后。王重盈的儿子、保义(治所在陕州,今河南三门峡市)节度使王珙不服,出兵进攻河中,同时上疏昭宗,宣称王珂非王氏子,请求朝廷另行委任节度使。

王珂本是王重荣的侄子,后来过继给他做养子,自认为绝对有资格继任节度使,而且他还是李克用的女婿,遂向李克用求救。而王珙则用重金贿赂李茂贞、王行瑜和韩建。于是接下来的事情就变得颇为戏剧化:李克用上表为王珂请命,李茂贞等三节度使则上表为王珙请命。昭宗答复李茂贞等人,说已经答应李克用在先,于是拒绝了他们的请求。

关中三镇与朝廷的矛盾遂再度激化。五月,三镇各率数千精兵开进长安,准备废掉昭宗,另立吉王李保。其后听说李克用已自河东出兵,遂杀了一些与他们不睦的朝臣和宦官,迫使昭宗同意了他们任用王珙的请命,随后留下一部分军队控制京师和朝廷,方才各回本镇。

六月,李克用率兵大举南下,上表讨伐李茂贞等三人,并将檄文传给了三镇。其时李茂贞的义子李继鹏担任右军指挥使,企图劫持昭宗前往李茂贞所在的凤翔;而王行瑜的弟弟王行实担任左军指挥使,也想劫持昭宗前往王行瑜的邠州。于是两军就在长安城中开战,京师大乱。最后昭宗在禁军部将李筠的保护下逃往秦岭,七月初,到达石门(今陕西蓝田西南)。

昭宗李晔登基之时,几乎所有人都认为他的品德与才干远胜僖宗李儇百倍,可就是没人会料到,昭宗的命运居然会与僖宗如出一辙。

不,事实上昭宗日后的命运要比僖宗更为不幸。

甚至不幸百倍。

八月,李克用大军进驻渭桥,派兵前往石门护驾,并分兵进攻三镇。李茂贞震恐,杀掉李继鹏上表请罪。昭宗于是赦免李茂贞,命李克用讨伐王行瑜。八月底,昭宗返回长安。九月,李克用开始大举进攻王行瑜;十月,在梨园(今陕西淳化县)大破王行瑜的军队;十一月初,李克用兵临邠州城下。王行瑜登上城头,痛哭流涕:“我王行瑜没有罪啊,胁迫天子的事都是李茂贞和李继鹏干的,请您到凤翔去问罪吧,我王行瑜愿意自己绑起来去朝廷请罪。”

李克用在城下仰着头说:“王尚父,你谦恭得岂不是有点过分?我奉朝廷之命讨伐三个叛贼,阁下是其中之一。你想自己回朝廷,我可不敢擅自做主。”

数日后,王行瑜抛弃城池,带着全家老小向西而逃,跑到庆州(今甘肃庆阳县)地界时被其部将砍杀,首级传送京师。

十二月,朝廷进封李克用为晋王,其部将、佐吏及子孙也全都加官晋爵。李克用遣使谢恩,同时秘密向昭宗请求讨伐李茂贞。昭宗与近臣商议,众人一致认为,如果讨灭李茂贞,李克用将更加强大,势必无人可以制衡。昭宗认为与自己想的不谋而合,遂婉拒了李克用的请求。李克用感叹:“我看朝廷的意思,似乎怀疑我别有用心。问题是,如果不铲除李茂贞,关中将永无宁日!”

后来发生的事实果然被李克用不幸而言中。

昭宗从石门返京之后,意识到必须重新组建一支直接效忠于他的军队,于是在神策两军之外又招募了数万人组建了殿后四军,并全部交付亲王统领。李茂贞遂以天子企图讨伐他为借口,于乾宁三年(公元896年)七月再次勒兵进逼京畿。昭宗一边遣使向李克用告急,一边再次逃离长安,准备前往李克用所在的太原。路过华州时,天子一行却被镇国节度使韩建极力挽留。昭宗本就对远走太原有所犹豫,于是决定留在华州。李茂贞带兵进入长安后,得到的仅仅是一座空城。

驻留华州的昭宗断然没有想到——他这是才脱虎口,又入狼窝。

由于其时李克用正被幽州的刘仁恭牵制,无暇南下勤王,所以昭宗便被韩建软禁了整整两年。在此期间,韩建与李茂贞互为表里,逼迫昭宗解散了刚刚组建的殿后四军,处决了护驾有功的禁军将领李筠,并且罢黜了诸王的兵权,令归私宅;不久又发兵围攻诸王府邸,丧心病狂地将通、沂、睦、济、韶、彭、韩、陈、覃、延、丹等十一王全部杀死;其后又迫使昭宗下诏罪己,并恢复了李茂贞的所有官爵,最后又致信与李克用修好。

做完这一切,韩建和李茂贞才于第三年八月把昭宗放还。

昭宗第二次回到长安之后,改元“光化”。

这是他登基后的第五次改元。纵观昭宗一生,在位十五年,总共七次改元,平均差不多两年改一个年号,是自玄宗末年安史之乱以来改元最频繁的一任天子。

也许改元本身并不能直接说明什么问题。但是,当我们回溯整个唐朝历史,就会有一个耐人寻味的发现:唐太宗李世民一生在位二十三年,仅仅使用了“贞观”一个年号;而唐玄宗李隆基一生中最鼎盛的二十九年,也仅仅使用了“开元”一个年号。而这两个年号,却成了盛唐的标志,成了中国历史上屈指可数的太平盛世的代名词,并且从此作为繁荣富强的象征符号而令无数后人心驰神往、津津乐道。

反观唐昭宗李晔七次改元所置身的这个大黑暗与大崩溃的时代,我们也许就会有一种近乎无奈的顿悟——原来九世纪末的这七个年号并不是年号。

它们是七簇血迹,七道泪痕,是一个巅峰王朝临终前的七声呼告,是一个末世帝王绝境中的七次挣扎。

它们是一个突围未遂的士兵遗落在战场上的七把断戟。

是一个失败的男人灵魂中永不愈合的——

七道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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