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年的正月初一,文宗李昂把帝国的年号改为“开成”。

开成元年(公元836年)的李昂事实上还很年轻。

他虚岁才二十七。

这无论如何都不应该是人生的黄昏时期。

可不幸的是,这一年的天子李昂的确显得有些意志消沉和未老先衰。

更不幸的是,五年后的李昂就将依依不舍地告别他的帝王生涯、告别他的万千臣民,去列祖列宗那里做并不令人愉快的述职报告了。

所以这五年无疑就是李昂生命的晚年。

尽管他的实际年龄还非常年轻。

有证据表明开成元年的李昂确实与从前那个天子判若两人了。以前经常举行的左右神策军的球赛现在减少了十之六七,纵使偶尔举办一两场宴会,天子的脸上也从未有过一丝笑容。闲居的时候,左右侍从看见皇帝时而徘徊眺望、时而独语叹息,很少和人说话。

他似乎已经无可挽回地走进了心理的老年。

只有当天子李昂的目光偶尔从书架上的某个地方掠过时,他的眼中才会闪现出一丝旧日的神采。

然而那神采极其微弱,而且稍纵即逝。

细心的侍从发现,天子注目的那个地方摆着一本书。

那是一册久已蒙尘的《贞观政要》。

开成三年,文宗李昂的悲剧人生又发生了不幸的一幕。

那就是太子李永的暴亡。

李永的生母是王德妃,因与杨贤妃争风吃醋而失宠,后来又被杨贤妃谗害而死。缺乏管束的太子从此放浪形骸,终日沉湎于声色宴饮。杨贤妃死死地抓住太子私行不检的把柄,日夜不停地向文宗皇帝吹枕头风,历数太子的种种劣迹。到了这一年九月,文宗李昂终于忍无可忍,在延英殿召集宰相、两省官员和御史廷议,准备废掉太子。

群臣纷纷表示反对。他们说:“太子年少,应该容许他改过。储君乃国之根本,不能轻易更动!”曾任太子侍读的给事中韦温更是直言不讳地说:“陛下没有好好教育他,致使他沉沦到这种地步,难道只能把过错归于他一个人?”

天子见大臣们没有一个人支持他,只好作罢。

可没人料到,短短一个月后的十月初七,太子李永就暴毙了。

太子死时七窍流血、皮肤青黑,其状惨不忍睹、异常蹊跷。

很显然,这是中毒的迹象。可问题是:这是太子自己误食而死,还是有人故意投毒将他谋杀呢?

人们等待着天子下诏对此案进行彻底的调查。

然而,让所有人意想不到的是——天子竟然对此毫无反应。

就算是一个普通百姓死得如此蹊跷,也有权得到追查真相的机会,可李永身为一个堂堂的帝国储君,死得如此不明不白却无人问津,这不得不让满朝文武感到无奈和心寒。

尽管如此,可还是没人愿意替太子出头。

道理很简单——连他的亲生父亲、当今天子都对此三缄其口、讳莫如深了,别人还能说什么?更何况,天子的沉默最起码向朝野透露了这样的一种信息,那就是:太子暴毙案的背后——水很深。

换句话说,对于太子之死,天子李昂并非无动于衷,而是无能为力。

因为此案的背后绝不仅仅是那个争权夺利心狠手辣的女人杨贤妃,很有可能站着另外一群人。

那就是宦官。

历朝历代,所有权势熏天的宦官为了长期把持权柄,通常都会千方百计地废黜或者除掉既立的储君,再由他们一手扶立未来的天子。这就是所谓的“定策之功”。

本朝宦官在这种事情上自然也不会例外。

当然,这个结论其实也只是人们的怀疑和猜测。太子之死的真相究竟如何,没有人说得清楚。

太子被匆匆殓葬了。

东宫在整整一年之内没有新的主人入住。在焦灼的企盼中煎熬了一年的杨贤妃终于迫不及待地向天子要求:立皇上的异母弟安王李溶为储君。

杨贤妃本人没有生育,为了保住一生富贵,她一直和安王李溶走得很近。长期以来,杨贤妃之所以不遗余力地构害太子,目的就是拥立与她关系亲密的安王。

可天子并没有同意杨贤妃的要求。

因为他已经有了另外的人选。开成四年十月十八日,李昂下诏,立敬宗之子、陈王李成美为太子。李昂之所以做这个决定,是因为当年他的天子宝座就是从他的兄长敬宗那里接过来的,如今他想让皇位传回敬宗这一系。

太子李永死了一年之后,帝国终于确立了新的储君,满朝文武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而时隔整整一年,太子之死的疑云也早已从人们的记忆中淡出。可就在新太子册立的第二天,一件小事却引发了天子的激烈反应,使人们忽然间意识到:原来文宗皇帝的丧子之痛从来没有消失,只是被他深深地掩藏而已。

这一天,文宗李昂来到会宁殿观看杂技表演。其中一个节目是一个童子表演高竿攀爬。让天子感到诧异的是,自始至终都有一个男子在高竿下面不停地来回走动,而且满头大汗,一脸焦急不安的神色。李昂问左右:“这是何人?”左右回答:“这是童子的父亲。”

就在这一刻,天子的眼泪夺眶而出。

他哽咽着说:“朕贵为天子,却连一个儿子都不能保全啊!”

当天,文宗李昂命人将宫廷教坊的刘楚材等四人、宫女张氏等十人全部逮捕。这些人都是以前太子身边负责筹办声色宴游的人。天子指着他们怒斥:“陷害太子的就是你们这帮人,如今新太子已经册立,你们是不是还想这么干?”

两天后,暴怒的天子将这批人全部斩首。

毋庸讳言,天子如此大开杀戒显然有迁怒于人和伤及无辜的嫌疑。即便当初这些人的确是引诱太子纵情声色的罪魁祸首,但也绝不至于死罪。

说白了,这些小人物无非是天子发泄愤怒的工具而已。

然而,对于大权旁落的天子李昂来说,明明知道自己的儿子死于非命,却不敢也无力去调查真相,这样的一种愤怒和哀伤除了发泄在这些人身上,他还能往哪里发泄?

数日后,李昂在难以排遣的抑郁和哀伤中旧病复发。

年轻的天子逐渐生出了一种不祥的预感——自己的大限不会太远了。

这一年深冬,李昂的病情突然有所好转。朝臣们甚至看见天子的脸上泛起了一丝久违的红晕。

没有人知道,这只是天子的回光返照。

十一月二十七日这天,正在翰林院值班的翰林学士周墀忽然接到传唤,说天子请他到思政殿问对。周墀匆匆步入殿中的时候,天子已命人备好了酒。周墀看见天子微笑着示意他入座,不禁有些诚惶诚恐。

今天的天子看上去精神不错、兴致也不错,既赐座、又赐酒,他到底想谈什么呢?

片刻之后,周墀听见天子发话了。

“贤卿,你看朕可以和前朝哪位君主相比?”

周墀听见这没头没脑的问题,慌忙地起身回答:“皇上是尧、舜一样的君主。”

天子笑了。“朕哪敢和尧舜比!之所以问你这个问题,是因为朕想知道,朕比之周赧王、汉献帝如何?”

蓦然听见这句话,周墀惊出了一身冷汗。这两个人都是历史上著名的亡国之君啊!皇上怎么突然说出这种话?周墀忙不迭地跪地叩首,用颤抖的声音说道:“他们都是亡国之君,绝不可以和皇上相提并论!”

李昂苦笑着摇了摇头。

没有人看见他的笑容中满是泪光。

趴在地上的周墀听见天子的声音忽然间弥漫着一种难以言表的沧桑。天子说:“赧王与献帝只不过受制于诸侯,朕却受制于家奴!照此说来,朕甚至比他们还不如……”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天子李昂已经泣不成声。

不知是由于紧张过度,还是被天子的悲伤所感染,周墀的眼泪也随即夺眶而出。

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只能不住地叩首,同时陪着皇帝一起啜泣。

这是一个大雪初霁的冬日。

一抹阳光正无力地透过窗棂,悄悄地洒在这一对相向而泣的君臣泪光闪动的脸上。

阳光在他们脸上驻留了很久,可始终没有让他们察觉到丝毫的暖意。

这样的日子,或许连太阳也是冷的。

开成五年正月。这是唐文宗李昂在位的第十五个年头。

也是最后一个年头。

病榻上的李昂黯然回首他十四年的帝王生涯,觉得自己的一生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悲剧。

藩镇之乱。

朋党之争。

阉宦之祸。

这是唐文宗李昂的悲剧三重奏。

这三大悲剧情节交相辉映、联袂出演,共同演绎了李昂有志中兴无力回天的悲情人生。

这一幕经典的政治乱象,也是大唐帝国自玄宗末年以来各种深重危机的一次集中爆发。

明天的帝国会变成什么样子?眼下的李昂已经无力思考。

事实上,未来的一切已经与他无关。

这个春天的李昂倦极累极,连呼吸都必须用尽全力……

在这样一个重大而微妙的时刻,宦官集团当然不会闲着。

早在去年冬天文宗旧病复发的时候,左右神策中尉仇士良、鱼弘志就已经在设计未来了。

设计他们两人的未来。

当然也包括帝国的未来。

自从“甘露之变”后,仇士良就已经当之无愧地成了帝国实际上的掌舵人。所以他必须替帝国设计未来。

他觉得自己责无旁贷。

设计的主要内容当然就是为李唐王朝物色一个新的天子。

文宗所立的陈王李成美不在仇士良的考虑范围之内。因为他不是仇士良拥立的。如果让他当上天子,仇士良在新朝的权力就会被削弱,这是毋庸置疑的。所以仇士良很早就把目光锁定在文宗李昂的异母弟、也就是穆宗的第五子、颖王李炎身上。

正月初二,文宗自知不预,紧急传召宰相杨嗣复和李珏入宫,准备命他们辅佐太子,同时下令由太子监国。仇士良和鱼弘志得到密报,当天就向宰相提出:太子李成美年纪尚幼,又体弱多病,不宜继位,应改立颖王李炎为皇太弟,命李成美仍为陈王。李珏不同意,说:“太子的名位已定,岂能中途变更?”

可是,在仇士良和鱼弘志看来,如今的大唐帝国除了他们的意志是不可变更的之外,任何人的决定都是可以变更的。这里头当然也包括天子李昂的决定。

他们随即以文宗名义发布了一道诏书:册立颖王李炎为皇太弟,同时命其监理国政。当天,仇士良和鱼弘志亲自带兵到十六宅(亲王府邸群)迎接李炎入宫,登思贤殿接受百官的朝见。

转眼之间,帝国的命运再次被宦官拨弄于股掌之中。宰相李珏和杨嗣复等人除了愤怒和无奈之外,什么都做不了。

而唐文宗李昂也在这最后的悲愤中无可奈何地闭上了双眼。

时在开成五年正月初四,李昂崩于太和殿,终年三十二岁。

正月初六,仇士良强迫李炎下令,将杨贤妃、安王李溶和陈王李成美全部赐死。随后,凡是文宗生前宠信的近臣和侍从,甚至包括乐工,全部遭到仇士良的清洗,或诛杀或贬谪,几天内便清除殆尽。

正月十四日,二十八岁的李炎即位,是为唐武宗。

大唐帝国的历史又翻开了新的一页。

尽管李炎与他的兄长李昂一样都是被宦官所拥立,但毕竟是年长即位,其阅历、胆识、能力、城府均非少主可比,史书称他“沉毅有断,喜愠不形于色”。所以,人们似乎有理由期待——文宗李昂留下的这个烂摊子或许能够在新天子的手中焕发出一线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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