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朝天子一朝臣。

武宗李炎一登基,第一件事就是把宰相杨嗣复和李珏赶下台。

这些人曾经旗帜鲜明地反对李炎入继大统,当然没有资格留任新朝宰辅。况且以李炎的眼光来看,他们的资历、能力和威望都实在有限,要当这个新朝的宰相他们还不够斤两。新天子李炎现在属意的是一个曾经在帝国政坛上叱咤风云、声名显赫的元老级人物,一个曾经出将入相、几经沉浮的资深政治家。李炎觉得只有他来担任宰辅,才有望一扫文宗朝的孱弱萎靡之风,在李唐中央重建一个相对强有力的政治核心。

开成五年九月初四,这个时任淮南节度使的人被新天子征召回朝,就任中书侍郎、同平章事。

他,就是李德裕。

一个朋党领袖又回来了,朝野上下的人们不禁喜忧参半。

喜的是李德裕的执政能力无疑远远强过文宗末期的那些宰相,忧的是这么一个众所周知的朋党领袖一旦重执朝柄,是否预示着曾经一度消歇的激烈党争又将重新拉开帷幕?

仿佛是为了回应人们的疑虑,同时也为了向新天子表明自己的清白,李德裕回朝伊始就郑重其事地对天子李炎宣讲了一番辨别正邪的大道理。他说:“执政的秘诀就在于辨别百官的正邪。但是,正直之人与奸邪小人往往相互指责,所以人主很难分别。臣以为,正直之人就像松柏,独立而不依附他物;奸邪小人就像藤萝,不相互攀缘就无法生存。所以,正直之人一意侍奉君王,而奸邪小人则竞相结为朋党。先帝虽深知朋党之祸,但所重用的始终是朋党之人,皆因意志不坚,所以小人才得以乘隙而入。陛下若能拔擢贤能以为宰相,凡奸邪欺君之辈一律罢黜,使中央政务皆由宰相裁决施行,并且对宰相推心置腹、坚定不移,何须担忧天下不能大治?”

李德裕这番大道理听上去振振有词、冠冕堂皇,只可惜言之无物、大而无当。说来说去无非就是强调他李德裕并非朋党,而是一个一心一意与朋党作斗争的人,目的无非就是暗示皇帝,只要坚定不移地把朝政大权交给他李德裕,李唐天下就会河晏海清、太平立致!

其实李德裕心里比谁都清楚,要说在官场上混的人不需要“依附他物”、不需要“相互攀缘”,那根本就是扯淡。远的不必说,单说他此次的回朝复相,很大程度上就是“依附”和“攀缘”宦官的结果。

他结交的宦官名叫刘钦义,现任枢密使,几个月前还是淮南监军。

当时刘钦义和李德裕同在淮南任职,二人之间历来并无好感,因为自命清高的李德裕从来不向宦官示好。年初武宗即位,敕命刘钦义回朝,众人纷纷传言他即将入主枢密,刘钦义心想这一回李德裕肯定要巴结他。不料李德裕竟然无动于衷、毫无表示,刘钦义大为恼怒。直到他即将返朝的几天前,李德裕才忽然表现出罕见的殷勤,单独邀请他赴宴,席间礼遇甚周,并且在宴会结束后送给他好几床的金银珠宝,刘钦义大喜过望,觉得以前错怪了李德裕。

数日后刘钦义启程回朝,刚刚走到汴州,天子又下了一道敕命让他暂返淮南。刘钦义失望已极,觉得自己既然不能入主中枢,那就没理由收受李德裕的财物。回到淮南后,刘钦义当即将原物奉还。可李德裕却表现得十分慷慨,说:“那些东西值不了什么钱!”

刘钦义大为感动。数月后刘钦义果然如愿以偿地回朝担任了枢密使,遂不遗余力地向天子举荐李德裕,从而为李德裕的回朝复相铺平了道路。

其实李德裕这种巴结宦官的行为在其时的大唐官场是司空见惯的,许多年前他的对手李宗闵就这么干过,整个帝国大大小小的官员也随时都在干这种事,所以这并不特别值得指摘。

然而,最让人不敢恭维的是他复相之后对天子说的那番话。

他把话说得太满,把自己打扮得太过道貌岸然,让我们感觉到他的所言和所行不但相互抵牾,而且充满了反讽的意味。

一个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人并不可耻,而且值得我们同情;可一个吃了葡萄还说葡萄酸的人不但不值得我们同情,反而会让我们觉得可耻。

不过话说回来,这也怪不得李德裕。

因为对于搞政治的人来说,言行一致并不代表高尚,而只能代表幼稚。

玩了一辈子政治的李德裕,当然不会犯这种幼稚病。

李德裕虽然是通过交结宦官而重掌朝柄的,但他毕竟是在政坛上打滚了多年的人,所以他在如何与整个宦官集团打交道的问题上仍然是十分讲究原则和策略的。他深知,对付宦官必须采用两手,也就是拉一派,打一派。比如对枢密使刘钦义这一类宦官中的新贵,他就尽量与他们保持深厚的私谊;而对付仇士良这种一手遮天、根深势大的权宦,他不但不会妥协,而且还会千方百计地对他们进行制衡。理由很简单,与刘钦义这种宦官交往是对等的,双方遵循的是互利互惠的交换原则;而与仇士良这种不可一世的权宦打交道,则绝不能示好、更不能示弱,否则立马就会沦为他们手中的傀儡和玩物。

作为帝国的一位元勋旧臣,李德裕比谁都清楚“阉党擅权”对天子、社稷和朝廷造成的危害有多大,所以即便不是出于澄清宇内、重振朝纲的政治理想,单纯就李德裕的家世背景、个人心性和政治抱负而言,他也绝不能容许自己委身于权宦集团。况且身为宰相,他所能拥有的权力和各种利益的大小,直接取决于他和权宦之间的较量和博弈,如果不能成功地制约并打击宦官势力,那他当这个宰相就毫无意义,并且对整个帝国政局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助益。所以,无论在公在私,李德裕知道自己都必须站在仇士良这帮人的对立面。

于是从回到长安的那天起,李德裕就开始密切关注仇士良的一举一动……

第二年正月,武宗李炎改元“会昌”,同时大赦天下。到了三月,赦令的有效期一过,仇士良便再次对政敌祭起了屠刀。

他的目标仍然是去年被贬出朝廷的前任宰相杨嗣复和李珏。其时杨嗣复已经被贬为湖南观察使,李珏已经被贬为桂州(今广西桂林市)观察使,可仇士良担心他们有朝一日会东山再起,因此决意斩草除根。他屡屡对天子施加压力,要求除掉这两个人。三月二十四日,李炎派出了两路宦官,分别前往潭州(今湖南长沙市)和桂州诛杀杨嗣复和李珏。

李德裕在第一时间获知了这个消息。

他意识到,这是对付仇士良的一个机会。虽然杨李二人并非他李德裕一党的成员,但这一次无论如何也要保住他们的一条命,不能让仇士良得逞。

因为这不是救不救杨嗣复和李珏的问题,而是能否借此机会制约仇士良、打击阉党嚣张气焰的问题。

三月二十五日,李德裕立即联络陈夷行等另外三位宰相,一天之间三度递交奏疏,同时敦请枢密使刘钦义到中书省紧急磋商,并请他入宫面奏天子,反对诛杀杨李二人。他们在奏疏中说:“当年德宗皇帝怀疑大臣刘晏怂恿太子谋反,仓促将他诛杀,朝野皆替其喊冤,两河藩镇甚至以此为借口而不服中央;事后德宗追悔,以录用刘晏子孙为官作为补偿。先帝文宗也曾猜疑宋申锡与亲王串通谋反,将他流放贬谪而死;事后文宗同样追悔,为宋申锡而流涕。而今,假如杨嗣复与李珏真的有罪,也只能加重贬谪;就算一定容不下,也当先行审讯,待罪证确凿,杀他们也不晚。如今不与百官商议便遣使诛杀,朝中无不震惊。恳请陛下登延英殿,允许我们当面陈述!”

天子李炎还是很给李德裕面子的,当天傍晚便宣他们上殿。

李德裕等人上殿的时候,神情异常激动,脸上都闪着泪光。他们说:“陛下应该慎重考虑,以免后悔!”

李炎断然没有想到,杀两个前朝旧臣居然会把他眼下宠信的一帮人全都惊动了,不免生出一丝不悦。他回答得很干脆:“朕不后悔!”随后命令他们坐下,意思是让他们不必如此激动。

可天子一连说了三遍,李德裕等人却依然直挺挺地站着。李德裕说:“臣等希望陛下免除二人死罪,不要因他们之死而让天下人同声喊冤。陛下若不下旨,臣等不敢入座。”

你们还真是跟朕耗上了?

为了这两个过气的人,就执意跟朕耗上了?

这是哪门子的道理?

天子李炎大惑不解地盯着李德裕的脸。看了许久,天子终于让步了。为了这两个无足轻重的人而跟一帮宰执闹僵,实在不值得,何况自己也不是非杀他们不可,本来这就是仇士良出的主意。最后天子挥挥手说:“罢了罢了,就算看在你们的面子上,饶他们一命吧。”

李德裕等人如释重负,当即趴在阶下三跪九叩地谢恩。

随后,两路使者被追回。杨嗣复再度被贬为潮州刺史,李珏再贬为昭州(今广西平乐县)刺史,但总算保住了性命。

仇士良恨得牙痒。

但他无计可施。

因为这次反对他的势力似乎不可小觑:既有李德裕这样的朋党领袖、政治强人,又有新近崛起、明摆着要与他分庭抗礼的另一派宦官头子刘钦义;而且他们还都是新天子眼前的红人。这种强强联手的阵营是不可能被轻易击败的。仇士良预感到,在未来的帝国政坛上,他可能难以像在文宗朝那样为所欲为了。

这一年八月,天子李炎忽然又加派仇士良为观军容使。

虽然左神策中尉的职务仍然保留,但这个新加上的头衔并没有让仇士良感到喜悦,而是让他感到了不安。

因为这很可能只是一种过渡。下一步,反对派和天子很可能就会把他的禁军兵权卸掉,只给他保留“观军容使”之类的虚衔。

尽管意识到了这一切,可仇士良依旧没有采取任何行动。

他并不是不敢动,而是没有合适的理由让他动。

一旦找到合适的借口,何妨再来一场“甘露之变”?

仇士良冷冷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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