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这一切本来不会发生。

其实天子李昂和他的皇党本来已经胜利在望了。

可皇党内部的某个重要人物却在这个冬天的某个午后,忽然生出了某个念头,从而导致了计划的流产和灾难的发生。

这个人就是李训。

就在郑注紧锣密鼓地筹划这个诛杀阉党的行动时,一个念头不由分说地跳进了李训的脑海——假如这次行动获得成功,那么郑注就会当之无愧地成为帝国的功臣,成为天子最感激的人。

甚至可能成为最得宠的人。

李训能眼睁睁地看着郑注抢这份首功吗?

当然不能。

一栖不两雄。权力的塔尖上容不下两个同样野心勃勃的人。如果朋党和阉党全部被清除干净,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必然是这两个人的巅峰对决。

所以李训不得不居安思危,不得不未雨绸缪,不得不先下手为强!

就在这样的念头急剧飞转的电光石火之间,另一个计划已经在李训的脑海中悄然浮现——必须赶在王守澄的葬礼举行之前,寻找机会把阉党全部做掉,继而把郑注也一块做掉!

只有如此,李训在未来的岁月里才能在宰相的位子上岿然不动、高枕无忧。

心意已决,李训立刻召集他的心腹:宰相舒元舆、左金吾大将军韩约、河东节度使王璠、邠宁节度使郭行余、京兆少尹罗立言、御史中丞李孝本等人商讨具体的行动计划。

计划很快就出笼了。

行动时间定在十一月二十一日早朝,比郑注的原计划整整提前了六天。

对此,天子李昂和郑注等人全都一无所知。

我们不知道太和九年十一月二十一日这天长安的天气究竟怎样。

是艳阳高照、碧空如洗,还是阴霾漫卷、北风凛冽?

对此我们不得而知。

我们唯一知道的是——这一天的大明宫将会尸横遍地、血流成河。

并因此被载入史册。

天刚蒙蒙亮,唐文宗李昂就已经来到了大明宫的紫宸殿。

朝会像往常一样按时开始。百官站定了班次,只等着金吾将军一如平日那样高声奏报“左右厢房内外平安”,然后百官就可以奏事了。

可是,这天早朝,左金吾大将军韩约报的却不是平安。

而是祥瑞。

满朝文武清晰地听见韩约用一种激动的声音向天子奏称:“左金吾听事(办公厅)后院的石榴树上,昨夜天降甘露,臣已递上‘门奏’(夜间宫门紧闭,凡有紧急奏章皆从门缝投入,故称‘门奏’)!”韩约说完,三拜九叩向天子道贺。李训和舒元舆当即出列,率领百官一起向文宗祝贺。

天降甘露,象征着天下太平。这是多么大的一件喜事啊!李训和舒元舆随即邀请皇上前往观赏,以领受天赐的吉祥。

文宗李昂也感到异常惊喜。连老天爷都忍不住降下了祥瑞,这足以证明太平盛世已经指日可待了。

于是百官依次退下,来到含元殿内重新站定。一个时辰后,天子李昂乘坐銮轿出了紫宸门,登上了含元殿,命宰相和中书、门下两省官员先去“左仗”(位于含元殿左侧的左金吾办公厅)查看。许久之后,李训和舒元舆等人才回来向天子奏报:“臣已经和众人查验了,恐怕不是真的甘露,应暂缓对外宣布,以免天下百姓争相道贺。”

“怎么会这样?”李昂闻言,不禁大为懊丧,回头命左右神策中尉仇士良和鱼弘志带着宦官们去重新查看。仇士良等人随即走出了含元殿。

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李训和舒元舆对视一眼,立刻传召河东节度使王璠和邠宁节度使郭行余上殿听旨。

按原定计划,王璠和郭行余各带着数百名全副武装的士兵等候在丹凤门(大明宫正门)外,一等李训宣旨,他们要即刻带兵进入大明宫,与金吾卫里应外合诛杀宦官。可不知道为什么,只有王璠带着他的河东兵进来了,郭行余却是单枪匹马,邠宁兵一个也没有随他入宫。

计划开始走样了。

李训感到了一丝不安。

更让李训不安的是:没带兵的郭行余前来殿下听宣了,而带着兵的王璠却脸色苍白、双脚打战地远远站着,一步也不敢靠近含元殿。

看来王璠和郭行余是靠不住了。李训忧心忡忡地想。

一切只能看韩约的了。

此刻,含元殿左侧的金吾卫衙门内,宦官仇士良没有看见传说中那晶莹剔透的甘露,只看见了韩约那苍白如纸的脸上一颗颗滚圆的汗珠。

为什么在这样一个大冬天的早晨,这个左金吾大将军竟然会大汗淋漓呢?

仇士良满腹狐疑地盯着韩约问:“将军这是怎么了?”

话音刚落,一阵穿堂风吹过,吹起了厅堂后侧的帐幕,仇士良无意中瞥见了一些闪闪发光的东西。

那是兵器。

随着帐幕的晃动,仇士良还听见了一些声音。

那是兵器相互撞击发出的铿锵之声。

什么也不用问了,仇士良和宦官们猛然掉头就往外跑。跑到门口时,守卫正准备关闭大门,仇士良高声怒斥,守卫一紧张,门闩怎么也插不上。仇士良等人冲出金吾卫,第一时间跑回皇帝身边,奏称宫中已发生事变。

全乱了。

计划全乱套了。李训知道,此时此刻,谁能把天子攥在手里,谁就能掌控整个大明宫的局势。他立刻呼叫殿外的金吾卫士兵:“快上殿保卫皇上,每人赏钱百缗!”

仇士良当然不会让天子落入李训之手,马上对文宗说:“情况紧急,请皇上立刻回宫!”旋即把文宗扶上銮轿,和手下宦官拥着皇帝冲出含元殿,向北飞奔。李训抓住轿杆,情急大喊:“臣还有大事要奏,陛下不可回宫!”

此时,京兆少尹罗立言带着三百多名京畿卫戍部队从东面杀了进来,御史中丞李孝本也带着两百多名手下从西边冲过来,都是来增援李训的。他们冲进含元殿,对着那些未及逃离的宦官挥刀便砍,顷刻间便有十余人倒在血泊中,哀叫声此起彼伏。

天子的銮轿在宦官们的簇拥下摇摇晃晃地跑到了宣政门。李训仍旧一路死死地抓着轿杆,不停地叫天子落轿。早已吓得失魂落魄的文宗李昂又惊又怒地喝令他住口。仇士良的手下宦官郗志荣一见皇帝发话,冲上去对着李训当胸一拳,将他打倒在地。还没等李训爬起来,銮轿已经进了宣政门,宫门立刻紧闭。宦官们知道自己安全了,齐声高呼万岁。

此刻,宫中的文武百官早已各自逃命、作鸟兽散。李训知道这次行动彻底失败了,急忙换上随从人员所穿的绿色低品秩官服,骑马奔驰出宫,一路大声抱怨:“我犯了什么罪,要被贬谪出京!”借此掩人耳目。果然,各宫门守卫一路放行,没人怀疑他。

经此变故,仇士良已经意识到李训等人要对付的就是他们宦官,而幕后主使很可能就是天子本人。仇士良死死地盯着文宗李昂,忍不住破口大骂。

天子浑身战栗,无言以对。

这一刻,堂堂大唐帝国的天子在宦官面前几乎就像一个做错事的小孩一样把头深深地耷拉了下去。

而此刻的宦官仇士良却居然有一种在光天化日之下抓获小偷的快感。

天子惭悚不已、愧悔难当。

而宦官正义凛然、理直气壮。

我们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种令人啼笑皆非的倒错。反正从这一刻起,直到生命终结,唐文宗李昂就再也没有在宦官面前抬起过头来。

仇士良开始反击了。

他即刻下令左、右神策副使刘泰伦、魏仲卿分别率领五百名禁军大举搜捕“叛党”。此时,宰相舒元舆、王涯等人仍然没有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正在政事堂用午膳。一名小官惊恐万状地跑进来喊:“军队从内廷出来了,逢人便杀!”

几位宰相这才清醒过来,赶紧狼狈出逃。政事堂瞬间炸开了锅,门下、中书两省官员及金吾卫吏卒共计一千多人争先恐后地往外跑,把大门口挤得水泄不通。片刻后,宦官带着禁军杀到,立刻关闭大门。转眼间,政事堂内未及逃离的六百多人全部被杀。

杀人是很容易获得快感的。

尤其是杀那些手无寸铁、毫无反抗意志的人。

此刻的仇士良就充分体验了这样的快感。

于是反击行动迅速升级,变成了一场彻头彻尾的大屠杀。仇士良一声令下,各道宫门相继关闭,驻扎在玄武门的所有禁军士兵全部出动,在大明宫展开了地毯式搜索,不放过任何一个“叛党”。只要不是宦官和禁军,一律在他们的屠杀之列。

这一天,大明宫变成了一座血肉横飞的屠宰场。

正在朝廷各衙门办公的大小官员,以及刚好入宫办事的各色人等,全都不明不白地成为宦官的刀下之鬼。先后有一千多人被杀,尸体纵横交错,鲜血四处流淌。各个衙门的印信、档案、图籍、帐幕、器具尽皆被毁,到处是一片狼藉、惨不忍睹的凄凉景象。

恐怖与血腥的气息肆意弥漫在大明宫的每一个角落……

大屠杀之后,仇士良又派遣千余名禁军骑兵,在城中大肆捕杀漏网之鱼,同时出城追捕逃亡者。宰相舒元舆独自骑马逃到安化门,被禁军抓获。宰相王涯徒步逃出宫外,躲藏在永昌里的茶肆,也被禁军搜出,旋即被戴上枷锁,押入左军军营严刑拷打。年已七十多岁的王涯禁不起酷刑,最后屈打成招,胡乱承认他与李训合谋篡逆,企图拥立郑注当皇帝。

这份供词虽然荒谬可笑,可对仇士良来说,有了它就足够了。

只要宰相承认谋反,他今天的大屠杀行动就披上了一件合法的外衣。

事变一起,惯于见风使舵的河东节度使王璠第一时间就逃回了长兴里的私宅,并即刻部署河东兵进行防守,宦官鱼弘志命禁军向他传话,声称宰相王涯等人已供认谋反,所以天子起用他为宰相,请他出来主持大局。王璠信以为真,出门相见,旋即被捕,也被押进左军军营。王璠见到王涯,一开口就埋怨说:“你自己谋反,为何把我也牵连进来?”

满腹冤屈的王涯没想到这个反复无常的小人到了这种地步还不忘倒打一耙,气急败坏地说:“还记得你当京兆尹的时候吗,当初是谁把机密泄露给王守澄的?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

王璠顿时语塞。

看着这帮毫无承担、毫无骨气,只会狗咬狗、一嘴毛的文臣,此刻的宦官们一定在一旁不住地冷笑。

凡事明哲保身,临事苟且畏难,任事首鼠两端,见危险就躲、见利益就上,这就是大唐的文臣和宰相。

难怪他们会输得这么惨!

随后被捕的还有:躲藏在太平里家中的京兆少尹罗立言;王涯的家人、眷属和奴婢;李训的族弟、户部员外郎李元皋。其实李元皋与李训很少往来,但禁军逮捕他之后还是不由分说地把他杀了。

紧接着,禁军士兵开始以执行公务为名抢劫私人财产。前岭南节度使胡证、左常侍罗让、翰林学士黎埴等大臣的府邸全部被洗劫一空。长安坊间的一些流氓地痞也开始趁乱烧杀抢劫,并且互相攻击。一时间鸡飞狗跳、尘埃蔽日,形势一片混乱。

太和九年十一月二十一日,大唐帝都基本上是在无政府状态中度过的……

这一天的流血政变,被历史命名为“甘露之变”。

翌日清晨,心有余悸的文武百官陆陆续续地前来上朝,一直到太阳爬得老高,建福门才徐徐地打开。百官们鱼贯而入,没有人知道经过这场大屠杀之后天子和宫中的具体情形,只看见伫立在两侧的禁军士兵全部刀剑出鞘,脸上依旧杀气腾腾。百官战战兢兢地走到宣政门,大门却尚未开启。许久宫门才开,宦官传令:所有朝臣一律只能带一名随从进入内廷。

紫宸殿上已经没有了宰相和御史,百官随意站立,班位全乱了套。

可现在已经没人顾及这些了。

脸色苍白的文宗皇帝升殿之后,看着表情各异、班位混乱的文武百官,有气无力地问了一句:“宰相怎么没来?”

仇士良的鼻子哼了一声,说:“王涯等人谋反,已被关进监狱。”随后召左仆射令狐楚和右仆射郑覃把王涯的亲笔供词呈给皇帝看。

文宗李昂一下子全明白了。

他接过那纸供状,忽然做出一副愤怒而惊愕的表情,对令狐楚等人说:“这是王涯的亲笔吗?”当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天子越发表现得怒不可遏,狠狠地说:“果真如此,死有余辜!”

李昂知道,他现在必须表现得越惊愕越好。

因为惊愕就表明他无辜,表明他没有参与宰相们诛杀阉党的计划。

这样他才能摆脱干系,以免仇士良等人一怒之下把他这个天子废掉。

文宗李昂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保住

自己的皇帝位子,其他的一切他都无暇顾及、也无力顾及了。

第三天,御史中丞李孝本在咸阳西面被抓获;同日,李训也在逃亡凤翔的中途周至镇(今陕西周至县)被捕,首级被砍下送入京师。

太和九年十一月二十四日,也就是“甘露之变”发生后的第四天,满朝文武都被要求去旁观“叛党”的示众和行刑过程。

神策军将李训的首级高挂在“叛党”队列的前方,后面的囚车押着王涯、王璠、舒元舆、郭行余、罗立言、李孝本等人,在长安的东、西两市游街示众,最后将他们推到闹市的一株独柳下,一一腰斩,最后把首级悬挂在兴安门外示众。

所有“叛党”的宗亲族裔,不论远近亲疏,一律处死。连襁褓中的婴儿也没有放过。其中有的妻女侥幸未死的,全都充为官妓。

二十五日,仇士良下了一道密敕,命凤翔监军张仲清将郑注诱杀,随后全家诛灭。

二十七日,右神策军在崇义坊逮捕韩约,次日将其斩杀。

尘埃落定之后,天子下诏封赏。宦官仇士良及所有讨贼有功者全部获得程度不同的升迁和赏赐。

一场狂飙突进的政治运动就这样以一场大屠杀而告终。

李训和郑注这两匹政坛黑马就像两颗光芒万丈的流星,在沉沉的帝国夜空中一闪而逝。

而在他们身后,黑暗比此前的任何时候都更为坚固而浓重。

关于“甘露之变”导致的后果,史书做了这样的记载:“自是,天下事皆决于北司(宦官),宰相行文书而已。宦官气益盛,迫胁天子,下视宰相,凌暴朝士如草芥……”

太和九年深冬的那些日子,唐文宗李昂经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分被噩梦惊醒。

醒来后的李昂总是怔怔地凝望床前那一地惨白的月光,恍惚不知自己身处何方。

直到看清这熟悉的寝殿和龙床,李昂急促的呼吸声才慢慢地平息下去。

夜未央,可李昂睡意全无。

他只能圆睁双眼,在无涯的黑暗中焦灼地等待——

等待那仿佛永远不会到来的天明。

第一时间更新《天裂九世纪·大唐帝国的衰亡》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