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九年注定是一个多事之秋。

因为天子李昂忍无可忍,决定突围。

从令人窒息的党争泥潭中,从宦官擅权的黑暗现实中,从上天给定的悲剧命运中,做一次历史性的突围。

是两张无意间闯入了他视野的新鲜面孔,让天子在暮气沉沉的大唐官场中看见了一线生机,看见了一个朝气蓬勃的新世界在向他遥遥招手,从而下定了突围的决心。

这两个新人就是李训和郑注。

尽管有着宋申锡的前车之鉴,可李昂并没有丧失信心。他相信自己不会永远都走背运,也相信自己不会永远都用错人。

李训和郑注果然没有辜负天子的殷切期望。他们心潮澎湃地接过天子给予他们的权力、荣宠和信任,然后斗志昂扬、英姿飒爽、义无反顾地向暮气沉沉的旧世界发起了猛烈的进攻。

他们的第一波攻击目标是党人。

太和九年四月,已被外放为镇海节度使的李德裕又遭打击,被调任太子宾客,命其东都洛阳就职。理由是有人指控李德裕早年曾与漳王李凑暗中勾结,图谋不轨。

同月二十一日,宰相路隋被外放为镇海节度使,并下令他不得向皇上面辞。理由是路隋在李德裕勾结漳王一案中替他回护,有结党嫌疑。

同月二十五日,李德裕再度被贬为袁州(今江西宜春市)长史。理由有二:一、前年冬天天子患病,王涯邀约李德裕一同入宫探望,可李德裕居然没有前往;二、李德裕任西川节度使期间,曾强行征收赋税三十万缗,致使百姓愁苦。

太和九年六月,京兆尹杨虞卿忽然被逮捕,关进御史狱。原因据说是杨虞卿的家人散布谣言,说郑注为皇帝配制的金丹用的是小孩的心肝,致使京城人心惶惶。

同月二十八日,宰相李宗闵一下子被逐出了朝廷,贬为明州(今浙江宁波)刺史。原因是李宗闵千方百计地营救杨虞卿,其结党之迹昭然若揭。

七月初一,杨虞卿被贬为虔州司马;不久后贬为司户。

七月初九,李宗闵再度被贬为处州(今浙江丽水市)长史,不久后又贬为潮州司户。

同月,被视为李宗闵一党的吏部侍郎李汉被贬为汾州刺史,不久后贬为司马;刑部侍郎萧浣被贬为遂州(今四川遂宁市)刺史,不久后也贬为司马。

与此同时,李训和郑注的职位开始扶摇直上。李训先是任国子博士,后迁兵部郎中、知制诰,仍兼翰林侍讲;郑注先是任太仆卿、御史大夫,后迁工部尚书,兼任翰林侍讲。其时朝中人人争说郑注即将入相,侍御史李甘看不惯郑注小人得志的嘴脸,发了一句牢骚:“只要他入相的诏书一颁布,我一定当庭把它撕毁!”几天后,李甘便被贬为封州(今广东封开县)司马。

天子李昂有一次随口对翰林学士、户部侍郎李珏谈起郑注,问李珏是否与他有过交往。李珏不屑地说:“臣深知他的为人。此人异常奸邪,若皇上宠幸他,恐怕对皇上的德业毫无帮助。臣忝列皇上近侍,怎敢和这种人交往?”几天后,李珏即被贬为江州刺史。

对党人发起进攻不久之后,李训和郑注旋即把目标转向帝国政坛的另一个强大势力——宦官。

是的,宦官。

虽然这两匹政坛黑马是得益于宦官的援引,可这并不妨碍他们在得势之后毅然把枪口掉转过来对准宦官。

因为天子需要他们这么做。

因为他们既不是牛党、李党,也不是阉党,而是“皇党”。

他们现在是皇帝的代言人,是大唐天子进行历史性突围的旗手和先锋,是睥睨一切旧势力的新时代的弄潮儿。

由于宦官势力太过强大,所以李训和郑注采取了“以毒攻毒、各个击破”的迂回战术。

他们首先锁定了一个人,作为翦除宦官势力的突破口。

他就是时任右领军将军的仇士良。

此人在当年拥立文宗的行动中曾立过功,由此长期遭到王守澄的压制。李训和郑注向天子献计:进用仇士良,分散王守澄的权力。

这一年五月二十一日,仇士良突然被擢升为左神策中尉。王守澄虽然极为不悦,但他并没有采取任何行动。

因为直到此刻他也没有意识到,李训和郑注的刀子已经从背后悄悄地伸了过来。

一个在权力的塔尖上待得太久的人,通常都会被一种凌驾万物的快感所陶醉,从而无视从塔顶跌落后那种粉身碎骨的危险。

王守澄正是这样的人。

为了进一步麻痹王守澄,同时为了更快地瓦解阉党,李训和郑注计划的第二步,是反过来与王守澄联手,铲除另外三个一直与王守澄明争暗斗的元老级宦官。他们就是左神策中尉韦元素、左枢密使杨承和、右枢密使王践言。这一年六月,这三个大宦官一夜之间全被逐出朝廷,分任西川、淮南和河东监军。

八月二十三日,天子下诏,指责这三名宦官曾分别与李宗闵和李德裕中外勾结、收受贿赂,将韦元素流放象州、杨承和流放驩州(今越南荣市)、王践言流放恩州;同时责令有关部门必须将三人戴上枷锁,装入囚车押送。数日后,这三个人刚刚被押上流放之路,天子使臣便从背后追上了他们,宣诏将三人赐死。

……

这是一场狂飙突进的政治运动。

从太和九年四月到九月,为时不过半年,李训和郑注这两匹政坛黑马联手掀起的这场政治飓风就已经把整个长安官场扫得面目全非。

朝堂几乎被清洗一空,百官几乎被贬逐殆尽。只要跟李训和郑注有过一丝一毫的旧怨,或者是他们看不顺眼的人,立刻会被划归牛李二党或阉党成员,遭到无情打击。整个长安城人心惶惶,不知道厄运何时会降临到自己头上。与此同时,一大批帝国的基层官员和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通过贿赂李训和郑注,或者因旧谊而被迅速拔擢,纷纷进入朝廷,占据那些突然空出来的职位。

看着原本铜墙铁壁般的旧势力被摧枯拉朽般地轰然推倒,年轻的天子感受到了一种突出重围、豁然开朗的喜悦;看着原本声势浩大的牛党、李党和阉党到头来也不过是一群外强中干的纸老虎,年轻的天子顿时焕发出一种敢教日月换新天的快意和豪情。

李训和郑注胸有成竹地为天子勾画了一幅全新的政治蓝图,甚至信誓旦旦地为天子描绘了一番太平盛世的景象。他们说,第一步是清洗党人,第二步是铲除宦官,第三步是收复河、湟(甘肃中西部及青海东部)失地,第四步是肃清河北的跋扈藩镇。

做完这些事情,天下必致太平!大唐必致中兴!

而今,党人集团已被彻底清除,阉宦集团也遭到重创。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对最后那几个恶贯满盈的宦官开刀了。

这一年九月,在李训的策划下,当年谋杀宪宗皇帝的凶手、时任山南东道监军的宦官陈弘志突然被征召回朝。二十一日,陈弘志刚刚走到青泥驿(今陕西蓝田县南),便被李训派出的人乱棍打死了。

随后,李训和郑注又向天子献计,以明升暗降的手段进一步削弱大宦官王守澄的权力。九月二十六日,原任右神策中尉、行右卫上将军、知内侍省事的王守澄被调任左、右神策观军容使,兼十二卫统军。

至此,这个曾经三度操纵皇帝废立的大宦官、十五年来帝国政坛的幕后推手终于走到了灭亡的边缘。

与王守澄的调动相隔仅一天,天子李昂便发布了另一项重大的人事任命——以兵部郎中、知制诰、翰林侍讲李训为礼部侍郎、同平章事;同时入相的还有李训和郑注的一个得力助手、御史中丞兼刑部侍郎舒元舆。

十月初九,李训和郑注认为时机已经成熟,遂建议天子对王守澄下手。当天,天子李昂命人带着一瓶毒鸩进入了王守澄的宅第。随后朝廷便发布了王守澄暴病而亡的消息,同时追赠他为扬州大都督,并宣布准备为他举办一场盛大而隆重的葬礼。

在李训和郑注的计划中,王守澄的葬礼是非同寻常的。

因为他们将利用这次葬礼策划一场大规模的行动。

准确地说——是一场大屠杀行动。

既然是王守澄的葬礼,他那些大大小小的党羽必定会全部到场,所以,李训和郑注不想放过这个一网打尽、斩草除根的机会。

郑注将亲自指挥这次行动。他现在的职务已经是凤翔节度使,他决定亲率数百名亲兵,以护卫为由回京参加葬礼,再趁宦官们不备将他们全部砍杀,一个活口也不留。

这样的一场葬礼,当然是“盛大隆重”、“非同寻常”。

因为他不是王守澄一个人的葬礼,而是这些年来把历任大唐天子玩弄于股掌之中的整个阉党的集体葬礼。

计划基本上是完美的。因为那几个元老级的宦官都已被诛除,眼下的阉党可以说是群龙无首了,要把他们一锅端也不是一件太难的事。

如果顺利走完这一步,天子李昂和他的皇党就算彻底粉碎了旧世界,从朋党和宦官的包围圈中成功突围了。无论下一步他们能否如愿以偿地收拾掉河北的跋扈藩镇,光是消灭“朋党之争”和“宦官擅权”就已经是一场历史性的胜利了。

王守澄的葬礼定在太和九年十一月二十七日举行。

这是一个多么激动人心的时刻啊。

把这一页历史翻过去,前面就是天子李昂梦寐以求的那一片朗朗乾坤。

年轻的天子和他的皇党成员们满怀信心地期待着这一天的到来。

然而,这一天永远不会到来了。

因为另一个黑色的日子挡在了它的前面。

这个日子是太和九年十一月二十一日。一场政治灾难在这一天从天而降。

这场灾难的名字叫——甘露之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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