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红棠回转身,她看到的是人还是鬼?此人身材高大,穿着一袭黑色的袍子,头上蒙着黑色的斗篷,胸前挂着一个银色的十字架,十字架上有个裸身的小人。此人有着一张白生生的脸,突兀的额头,眼睛幽蓝深陷,高高的鹰钩鼻,宽阔的嘴巴,红色的胡茬。李红棠从来没有见过这种长相的人,难道他就是传说中的狐仙?李红棠吓得昏倒在地。

“可怜的姑娘!”黑衣人把李红棠的头抱在臂弯里,用另外一只手的拇指掐住了她的人中。李红棠悠悠地吐出一口气,醒转过来。她真切地听到黑衣人充满慈爱的声音,“姑娘,你别怕,我不是坏人,也不是魔鬼,我叫约翰,是上帝派来传递福音的人。”李红棠惊恐地望着他,她不知道什么叫上帝,也不知道什么叫福音,挣扎着站了起来,一步步地往后退。

传教士约翰笑着耸了耸肩,“姑娘,我真的不是坏人,也不是魔鬼,你误会我啦——”

李红棠想,如果他是狐仙或者坏人的话,在她昏迷过去时就加害自己了,可他非但没有加害自己,还把自己救醒,也许他真的是好人,可他身上有种奇怪的味道,唐镇人身上没有的味道。

她嗫嚅地说:“你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约翰说:“我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我去的地方就是你要去的地方。”

李红棠疑惑地说:“你要去唐镇?”

约翰诚恳地说:“对,我要去唐镇。”

李红棠无语,转身默默地下山。

约翰说:“姑娘,你等等——”

他跑进路旁边的松林里,不一会,牵出一匹高大的枣红马,马背上驮着两个箱子。约翰牵着马,追了上来。李红棠看到这匹漂亮的枣红马,心里对狐仙的疑虑打消了,可她对约翰还是十分警惕,这个怪人为什么来唐镇?李红棠伸手摸了摸枣红马缎子般的皮毛,她喜欢它。约翰笑了笑,“姑娘,看你很累的样子,骑马吧。”

李红棠睁大眼睛,“骑马?”

约翰点了点头,二话不说,把李红棠抱上了马背。李红棠惊叫起来。约翰说:“别怕,你的手抓住缰绳。”然后,他把李红棠的脚放在了马镫上。李红棠骑在马上,很是不安,连声说:“放我下来,放我下来——”

约翰说:“不用怕的,姑娘,我牵着马走,你坐稳,不会摔下来的。”

不一会,李红棠的心渐渐地平静下来,骑马的感觉还真是不错,十分的奇妙,她想,如果这匹马是自己的,就可以骑着它去找母亲了,那样不会如此辛苦,也可以走到更远的地方。

骑在马上,李红棠对这个叫约翰人有了些许的好感,戒备心稍微放松了些。

即将天黑的时候,一个外国人牵着高大的驼着李红棠的枣红马进入唐镇,在唐镇引起了不小的镇动,唐镇人纷纷出来看热闹。李红棠羞涩地低着头,一个劲地对约翰说:“让我下来,快让我下来。”

路过土地庙门口时,约翰的脚步缓慢下来,他往土地庙里面看了看,目光意味深长。

约翰在胡喜来小食店对面的雨来客栈门前停了下来,把李红棠抱下了马。在众目睽睽之下,李红棠的脸像烧红的火炭,烫得难受,一下马,她就一溜小跑,回到了家里。

胡喜来走出了小食店。

约翰从头上摘下斗篷,露出满头浓密的红色的头发。

胡喜来心里叫了一声:“啊,红毛鬼!红毛鬼来到唐镇了!”

冬子在阁楼里就听到了街上的喧哗,他打开窗户门,看到了那个古怪的外国人,高大的枣红马和骑在马上羞涩的姐姐。他的目光十分迷惘,无法弄清姐姐为什么会骑着枣红马回到唐镇,也不明白为什么姐姐没有找回母亲,却带回了一个长相奇异的男人。他甚至有些不安,感觉这个长相奇异的外国人将要在唐镇发生什么祸事。

约翰的枣红马吸引了很多唐镇的孩子,大人们散去后,夜色来临,他们还在雨来客栈门口,嘻嘻哈哈地观看那匹漂亮的枣红马。阿宝也去看了,他站在那里,觉得到真实的马和李驼子扎的纸马有本质上的不同。约翰在雨来客栈住下了,他把马背上的两个皮箱搬进了客栈的房间,枣红马也被客栈的伙计牵到后面的院子里去了,孩子们这才依依不舍地各自回家。雨来客栈是唐镇唯一的旅馆,很小,也就只有四五间客房,因为山高皇帝远的唐镇一年到头也没有什么人来,偶尔会来个把收山货的客商,就住在这个地方。雨来客栈老板余成并不是靠开旅馆赚钱,唐镇人都知道,唐镇的赌鬼们都会在夜色浓重后溜进雨来客栈。

雨来客栈有客人入住,胡喜来高兴,因为客人会选择到他这里吃饭,这是他多年的经验。果然,约翰收拾好东西好就来到了胡记小食店。披在他头上的斗篷不见了,露出满头的红头发。胡喜来见他进来,又是兴奋又有些恐惧,这到底是个什么人?

约翰要了两个菜,一碗米饭,慢条斯理地吃了起来。吃饭前,约翰闭上眼睛,低着头,用手指在胸前画着十字,口里喃喃地说:“主,求你降褔我们,并降褔你惠赐的晚餐,因我们的主基督。阿们。”

胡喜来满脸堆笑地问道:“客官,你需要来点酒吗?我们这里的糯米酒味道很不错的。”

约翰摇了摇头,朝他笑了笑:“我不喝酒的,谢谢!”

胡喜来又问:“客官,你是从哪里来的?”

约翰说:“英国,你懂吗?”

胡喜来一脸迷茫:“不晓得,从来没有听说过。”

约翰又笑了笑:“你现在不就懂了,我是从英国来的。你一定想问,我来这里干什么,是吗?”

胡喜来点了点头,心想,这个人还挺鬼的,还明白他心里想的事情。

约翰说:“我是天主的使者,来传播天主的福音。”

胡喜来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天主——”

约翰继续说:“对,天主!天上只有一个神,那就是天主,宇宙万物都是天主创造的,山川河流,一草一木,飞鸟和鱼……你和我,都是天主的产物。人类的贫穷和富贵,生或死,都由天主评定,天主惩罚恶人奖赏善人,万能的主公平正义。人都是有灵魂的,人死了灵魂也不会湮灭,灵魂得到天主的宠爱就会升上天堂,否则就会下地狱。”

胡喜来的目光呆呆地停留在约翰幽蓝的眼睛上,仿佛灵魂出了窍。

约翰不说话了,继续慢条斯理地吃着饭。

这时,有个人躲在小食店的门外,往里面探头探脑。

吃完饭,约翰闭上眼睛,手指在胸前画着十字,喃喃地说:“全能的天主,为你惠赐我们晚餐和各种恩惠,我们感谢你赞美你,因我们的主基督。阿们。我们的天父,愿你的名受显扬,愿你的国来临,愿你的旨意奉行在人间,如同在天上。求你今天赏给我们日用的食粮,求你宽恕我们的罪过,如同我们宽恕别人一样,不要让我们陷于诱惑,但救我们免于凶恶。阿们。”

躲在门外的那个人神色仓皇地跑开了。

李红棠烧了一盆热水,细心地洗着脸,心里特别不安。冬子独自坐在阁楼的窗前,眼睛斜斜地窥视着胡记小食店,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那个奇怪的异国人走出小食店前,他看清了门外的那个仓皇跑开的人,这个人就是参加团练不久的王海荣,他腰间也挎着刀。他朝兴隆巷跑去。

姐姐在洗脸前对他说:“冬子,把窗门关上吧,冷风灌进来了。”

冬子无动于衷。

李红棠洗完脸,给油灯添了点菜油,用针尖挑了挑灯芯,灯火跳跃着明亮了许多。她拿起了家里的那面铜镜,铜镜是游四娣嫁给李慈林时,游家的给的嫁妆,是游秤砣特地到很远的汀州城里买回来的。铜镜好久没人用了,蒙上了厚厚的一层灰尘,李红棠悲凉地用布帕擦了擦铜镜,铜镜顿时透亮起来。她颤抖着手,把擦亮的铜镜放在了面前。

冬子瞟了她一眼,突然喊了一声:“阿姐——”

他扑过来,抢过了铜镜。

李红棠哀怨地说:“阿弟,你这是干甚么呀!”

冬子说:“阿姐,你不要照镜的,不用照镜也很美丽——”

李红棠说:“阿弟,快把镜子给我。你不要安慰我,我晓得自己变丑了,头发也白了。给我吧,不要紧的,让我看清自己的脸,看清楚到底变成甚么样子了。就是变成鬼,我也不会难过的,这是我的命!”

冬子眼泪涌出了眼眶,“阿姐,你这是何苦呢?你不要再去找妈姆了,好吗?”

李红棠苦笑着说:“妈姆我会一直找下去的,谁也阻拦不了我。阿弟,你不必劝我,也不必担心我。快把镜子给我,听话——”

冬子无奈地把铜镜递给了姐姐。

李红棠的脸凑近了铜镜,目光落在了铜镜上,心一下子抽紧,大叫了一声,手中的铜镜“哐当”一声掉落到楼板上。

她看到镜中的那张脸变得皱巴巴的黯淡无光,仿佛看到的是一张老太婆的脸。

她才十七岁呀!

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

李红棠欲哭无泪,这也是几天的事情,脸就变老变皱了。她弄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自从出生到现在,从来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和她母亲游四娣一样,是唐镇最善良的女人。可现在,她仿佛遭了灾劫,未老先衰。李红棠想起了被父亲他们杀死的那两个可怜的异乡人,难道是父亲的报应落在了自己的头上?

她喃喃地说:“不,这不可能,不可能——”

冬子哭着对她说:“阿姐,你是不是病了?明天到郑老郎中那里去看看,让郑老郎中给你开点药吃,就会好的。阿姐,你不会有事的。”

李红棠把冬子搂在怀里,哽咽地说:“阿姐不去找郎中,阿姐要找妈姆,等找到妈姆了,阿姐就好了。”

冬子在呜咽。

窗外的风在呜咽。

李红棠说:“阿弟,阿姐要是变得越老越丑了,你会嫌弃阿姐吗?”

冬子含泪说:“阿姐,无论你变成什么模样,你都是我的亲姐姐,我不会嫌弃你,你在我眼里,永远都那么美丽。”

李红棠说:“阿弟,你永远是我的好弟弟,只要我活着一天,就会像妈姆那样,爱你惜你!”

冬子说:“阿姐——”

这时,传来了敲门声。

冬子说:“阿姐,你不要下去,让我去开门吧。”

冬子擦着眼泪下了楼。

冬子开了门,父亲李慈林走进来,带进来一股寒风,冬子打了个哆嗦。

李慈林问:“红棠呢?”

冬子说:“阿姐在楼上。”

李慈林发现儿子哭了,粗声粗气地说:“你哭甚么?老子又没有死,等老子死了你再哭吧!”

他急匆匆地上了楼。

李红棠坐在床沿上,用手帕擦着眼睛,眼睛又红又肿,像个烂桃子。

李慈林站在她面前,她没有站起来,也没有和他打招呼,而是把脸转到另一边。李慈林很长时间没有好好打量女儿了,见到女儿变成这个样子,心一沉,冰凉冰凉的。他不明白女儿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压低了声音说:“红棠,你这是怎么啦?”

李红棠没有吭气,不想和父亲说任何话。

李慈林见女儿无语,叹了口气说:“红棠,爹晓得我对不住你,没有好好照顾你,等我忙完这一段,顺德公真正登基后,爹会好好待你的,你不要再去找你妈姆了,在家好好调养,你要什么,那怕是天上的星星,爹也会摘给你的!”

李红棠还是不搭理他。

李慈林顿了顿,又说:“红棠,爹问你一件事情,你要如实的告诉我。”

李红棠无动于衷,心情特别复杂,仿佛又闻到了血腥味,血腥味从父亲身上散发出来。

李慈林说:“红棠,你怎么会和那个红毛鬼一起回来的?你是在哪里碰到他的?”

李红棠无语。

李慈林焦急地说:“你开口说话呀,红棠!”

李红棠还是无语,她不清楚父亲为什么急匆匆回来问她这个问题,觉得自己和谁一起回到唐镇,和他都没有关系,从亲眼看到他杀人那天起,她就和他拉开了距离,天与地般的距离,她不敢相信这就是自己的父亲,一个曾经正直善良的人。

李慈林火了,“你说话呀,哑巴了呀——”

李红棠突然躺上了床,拉过被子,蒙上了头。

李慈林被女儿的举动气得发抖,指着床上的女儿说:“好,好,你不说,你不说好了——”

他没有像打老婆那样毒打女儿,还保持了一丁点儿良善。李慈林知道女儿是不会向他说出任何事情了,只好跺跺脚,悻悻而去。

上官清秋关好铁匠铺的店门,呐呐地说:“死老太婆,还不送饭来!”

约翰的到来,对

他来说,没有任何的想法。他的两个徒弟过去看热闹回来后,他这样说:“你们真是多事,有甚么好看的,唐镇发生任何事情,我们都不要凑热闹,打好我们的铁就行了,有我们这个手艺,什么朝代都有饭吃,饿不到我们的,你们听明白了吗?”

两个徒弟频频点头。

过了一会,上官清秋就让他们回家去了。

上官清秋点上一锅水烟,咕噜咕噜地吸着。

他等了很久,才等来朱月娘的叫门声。

上官清秋开了扇小门,对朱月娘说:“老子都快饿死了,你怎么才来!”

朱月娘没有像往常一样把装着饭菜的竹饭笼递进去后就离开,而是从小门里挤了进去。铁匠铺后面还有一个房间,上官清秋晚上就睡在这里。朱月娘进了那个房间,把竹饭笼放在了黑乌乌的桌子上。

上官清秋发现她的眼睛红红的,眼泪汪汪,就说:“死老太婆,说你两句你就哭呀,甚么时候变成哭脸婆了?”

朱月娘说:“死铁客子!你以为我会为你哭哇,你就是死了,我也不会为你落半滴泪!”

上官清秋笑笑:“那你这是为哪般?”

朱月娘叹了口气:“说了也等于没有说。”

上官清秋又笑了笑说:“死老太婆,有话就快说,有屁就快放!”

朱月娘说:“我问你一句,死铁客子,文庆是不是你的骨肉?”

上官清秋说:“你休要在我面前提那个孽种!”

朱月娘说:“死铁客子,你真是铁石心肠哪,我当处怎么就瞎了眼,嫁给了你这个没心没肺的东西!文庆无论怎么样,也是你的种草,你就如此狠心待他!他出生后到现在,二十多年了,你关心过他吗,你给过他什么吗?”

上官清秋说:“你这话说出来,就太没有良心了,没有我辛辛苦苦打铁赚钱养家,那孽种早就饿死了,我怎么就没有管呢!”

朱月娘说:“好,好,你有本事,你赚了金山银山,我们都过着富人的日子!”

上官清秋说:“你不要说这没用的话,甚么富人不富人的,比上不足比下总有余吧,我甚么时候让你们饿过肚子,又甚么时候让你们没有衣服穿,受过冻?”

朱月娘抹了抹眼睛:“好了,我不和你这个死铁客子吵了,我不是来和你吵架的,我只是想告诉你,你儿子上官文庆一天不如一天了。文庆病得十分厉害,越来越虚弱了,还有呀,他的头好像也越来越小,身体也越缩越短了……”

上官清秋的身体颤抖了一下:“啊,会有这种事情——”

朱月娘说:“无论如何,文庆是我们的亲骨肉,你看怎么办吧!再这样下去,文庆很快就没了!”

上官清秋不知所措:“这——”

李公公悠然自得地坐在藏龙院的厅堂里喝茶。

在京城里时,哪有有如此的好心情,他就是一条成天摇尾乞怜的狗。多年来,他一直提心吊胆,因为内心的那个死结。李公公自从入宫后,就希望能够在某一天回到故乡,找到父亲,尽管心里是那么仇恨他。他想象着父亲在凄风苦雨的漫漫长路中乞讨的样子,心就会莫名其妙地疼痛。他还经常做这样的噩梦:父亲在一大户人家门口乞讨,突然从门里窜出一条恶狗,朝父亲扑了过去,恶狗咬断了父亲的喉管,鲜血汩汩流出,浸透了整个梦境……时间长了,习惯了宫里生活之后,他就渐渐淡忘了父亲,也淡忘了故乡。他在宫里小心翼翼地活着,看惯太多的阴谋和争斗,血腥和杀戮……好在他聪明伶俐,得到了主子的恩宠,日子过得还算不错。随着年岁的渐渐老迈,他又开始想念父亲了,父亲在他脑海里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他认为父亲还活着,像个老妖怪一样在模糊的故乡山地活着。吹南风的时候,他仿佛能够从风中闻到父亲和故乡的味道,忍不住老泪纵横。时局越来越乱,李公公产生了离开皇宫的念头。可是,他一无所有,难道像父亲那样一路乞讨回唐镇?那是难于想象的事情!皇宫里到处都是宝贝,古董字画什么的,那一件东西都是值钱货!于是,他产生了一个大胆的念头,偷东西出去卖……时间一长,他就有了很多的银子。他必须离开皇宫,就是没有对父亲和故乡的那份挂牵,他也必须离开,否则偷东西的事情要是东窗事发,将死无葬身之地。那天慈禧太后关心,他斗胆提出了返乡养老想法。慈禧太后怪怪地瞪着他,长时间没有说出一话。李公公双腿打颤,弯着腰,汗如雨下。慈禧太后终于笑出了声,并且恩准他回乡,还给了他不少银子。李公公第二天一早,就离开了皇宫,踏上了漫长的归乡路。离开皇宫,他卸下了沉重的负担,有逃出牢笼的感觉,仿佛一步就从肃杀的寒冬跨入了莺歌燕舞的春天。李公公以为回到唐镇,可以看到父亲,可以沉浸在温暖的乡情里。他路上所有的美好想像被现实击得粉碎。父亲根本就没有回到唐镇,不知所终,也许还没有走出京城,就倒卧街头了。李公公十分忧伤,更让他忧伤的是,唐镇人对他投来的卑夷的目光。一次,有人在窃窃私语,嘲笑他是个阉人。听到那些话语,他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凄惶地逃回住的地方,抱着一个陶罐,潸然泪下。阉人,阉人……在皇宫里时,在他眼里,除了皇帝,所有的男人都是阉人,都是弓着腰跪着生的阉人,没有尊严的阉人!他以为走出了皇宫,自己就是个正常人了!他错了,到底自己还是个没有尊严的阉人!他想起了一个女人,被自己掐死的一个女人!因为他深得慈禧太后的恩宠,慈禧太后允许他娶妻。那个只做了他几个月妻子的女人,在他眼中是个荡妇。他经常在晚上脱光了女人的衣服,提着灯笼照她的裸体。女人的裸体令他目光迷乱,喉咙里发出叽叽咕咕的声音,他伸出手,用长长的指甲轻轻地刮女人泛着白光的细嫩皮肤,女喘息急促起来,他的呼吸也急促起来,放下灯笼,就像饿鬼般扑上了女人的肉体。可他是个阉人,只能用手和舌头发泄内心熊熊燃烧的欲火……久而久之,女人对他绝望了,用沉默对抗他的无能,他也心如死灰。偶尔,他会在半夜醒来,强行地把女人的衣服剥光,低吼着在她的身体上又抓又挠,弄的女人痛不欲生,可她咬着牙,一声不吭,报之以冷漠。某个深夜,李公公回家晚了,当他悄悄地退开虚掩的房门,就听到了女人的呻吟。他的脑袋嗡的一声,难道女人和哪个男人在做见不得人的事情。他扑过去,拉开帐子一看,女人赤身裸体,竟然自己把手放在阴部……李公公拿起一根棍子,拚命地打她,边打边说:“臭婆娘,臭婆娘——”女人实在受不了了,大声说了声:“阉人!你有本事打死我,我早就不想活了!和你这个阉人在一起,生不如死!”阉人这个词无情地击中了李公公的要害,他疯了,扔掉手中的棍子,扑过去,双手死死地掐住女人的脖子。女人挣扎着,两腿乱蹬……她的脸色胀得青紫,眼睛突兀,瞳仁渐渐地放大扩散,最后浑身瘫乱下去,一命呜呼!女人死了,他也没有放手,双手还是死死地掐住她的脖子……李公公真的想掐死唐镇那些说他阉人的人,可他没有力量!他自言自语道:“我要让你们都跪在我的脚下,让你们都成为阉人!”于是,他想到了高高在上的皇帝,是的,在皇权面前,所有的人都是阉人!没有尊严的阉人!他已经做了一辈子没有尊严的阉人,在死之前,他必须做个有尊严的人!他要让唐镇人在他面前抬不起头,让他们臣服……

现在,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事情往着既定的方向顺利发展,李公公能不心旷神怡吗!

李慈林急匆匆地走进来,后面跟着王海荣。

李慈林走到李公公面前,跪下说:“小人给皇上请安!”

王海荣也跪下:“小人给皇上请安!”

李公公瞥了他们一眼,缓缓地伸出兰花指说:“起来吧——”

李慈林站直了身:“皇上,唐镇来了个不速之客。”

王海荣还跪在地上,诚惶诚恐。

李慈林说:“让海荣和你说吧。”

李公公鄙夷地看了王海荣一眼,“你也起来吧!”

王海荣颤声说:“谢皇上!”

就是当上团练后,他也很少进入藏龙院见到李公公,李公公保养得很好的白嫩的脸上有股摄人心魄之气,王海荣胆战心惊。

李慈林说:“王海荣,你把你看到的一切都向皇上禀报。”

王海容说:“好的好的,我说,我说。傍晚时分,我奉命去监督修城墙。在东城门口,看到一个神秘的怪人牵着一匹高头大马走来,马上还坐着李团总的女儿李红棠……”

王海荣讲完后,觉得自己的脊背上冒着汗,他一直低着头,不敢和李公公阴森的目光相碰。

在李慈林的眼里,王海荣就是一条狗,就是一个阉人。

他冷冷地对王海荣说:“你退下去吧!”

王海荣赶紧慌乱地跑了。

李公公呷了口茶,指了指旁边的太师椅,笑了笑说:“慈林,坐吧,我们俩在一起,就不要那么多礼节了。”

李慈林说:“谢皇上!”

李公公给他斟了杯茶说:“这茶不错,入口柔滑,满嘴留香,尝尝!”

李慈林说:“我自己倒,自己倒,皇上给我倒茶,雷公会响!”

李公公突然压低了声音,在李慈林耳朵边上轻轻地说了起来。李慈林神色严峻地听着,不时地点头。李公公说完后,李慈林就站起来说:“皇上,您老慢慢品茶,我就下去办事了。”

李公公阴险地笑了笑:“去吧!”

李慈林匆匆而去。

李公公望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突然,李公公的眼中露出了凶光,一巴掌拍在八仙桌上,低沉地说:“老夫平生最恨的就是洋鬼子——”

夜渐渐深了,余狗子还没有出门。

沈猪嫲不时地催促他,“你还不去赌呀,都什么时候了?”

余狗子有些恼火:“烂狗嫲,你催命呀!你不是一直反对我去赌吗,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还催我去赌!真是的!”

沈猪嫲脸红了,她心里有事,这些日子以来,每天晚上,她把孩子们安排睡觉后,就盼望着李骚牯的来临,当然余狗子在家是绝对不行的,余狗子把她还赌债,没有人会管,可要是被人抓住她偷人,那可是要被装进猪笼里沉进姑娘潭的。她还不敢明目张胆地和李骚牯搞破鞋。奇怪的是,李骚牯这些日子一直就没来,让她每天晚上的希望都落空,就是这样,她还是充满了希望,心里坚信李骚牯一定还会来。

余狗子捉摸不透老婆的心思,也懒得去思量,她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只要不把这个家卖了。余狗子被沈猪嫲催得实在心烦了,就骂骂咧咧地出了门,不知怎地,今晚就是不想出门。

余狗子一走,沈猪嫲脸上开出了一朵鲜花,她心里在呼唤:“骚牯,你今夜一定要来哇——”

沈猪嫲把大门虚掩起来,这样李骚牯就可以不费任何气力进入她家,她卧房的门也没有闩上。

余狗子走出家门,冷冽的风吹过来,身体打摆子般颤抖了一下。

他路过朱银山家门口时,觉得朱家门楼底下站着一个人,定眼一看,又什么也没有。他骂了声:“见鬼了!”朦胧的夜色中,青花巷寂静极了,余狗子拖沓的脚步声变得很响。

他走出青花巷时,突然听到巷子里传来女人嘤嘤的哭声。

他回头看了看,什么也没有。

余狗子摸了摸自己心脏的那个部位,发现心没有跳出来,这才战战兢兢地往雨来客栈摸过去。

还没有来到雨来客栈,好像就到了铁匠铺门口吧,一个瘦高的黑影挡在了他面前。他差点一头撞在那黑影的身上。余狗子叫了声,“谁呀,挡在道中间,让不让人过呀!”

他的嘴巴突然被捂住了,有人在他耳边低声说:“烂赌鬼,快滚回家去,今天晚上雨来客栈不开赌局!你要是去的话,小心你的狗命!”

余狗子被捂得透不过气来。

那人一放手,他就转身往回跑,其实,他是个胆小如鼠的人,受到这样的威胁,如果他还敢去雨来客栈,那么,他就不是余狗子了。他身后传来两声冷笑。余狗子仓皇地回到家里。他推开卧房的门,已经脱得精光的沈猪嫲在黑暗中朝他扑过来,抱着他一通乱啃,嘴巴里还发出哼哼唧唧发情的声音。余狗子想,这妇人是不是疯了,猛地推开她,恼怒地说:“烂狗嫲,你作死呀——”

沈猪嫲听到自己老公的声音,心里凉了半截。她实在不明白,为什么他会突然回来。

余狗子心里冒出一股无名业火,一不做二不休,把沈猪嫲弄上了床,压在了她身上,口里不停地说:“骚货,你不是喜欢弄吗,我今天弄死你!”

这是非常意外的事情,余狗子从来没有如此疯狂过,沈猪嫲的欲火还没有熄灭,痛快地迎合着他的进攻,而且,她脑海里想的是李骚牯。可是

,很快地,余狗子就不行了,沈猪嫲心里一阵悲凉,余狗子毕竟不是李骚牯,不能给她带来高潮和快乐,那怕只是一瞬间。

约翰疲惫地躺在眠床上,被子对他来说有些短了,他的双脚伸到了被子外面。他觉得特别寒冷。在这个寒冷的冬天,进入唐镇,他心里还是没底,不清楚会发生什么事情。让他心里有些安慰的是,唐镇人给他留下了淳朴善良的印象,从李红棠到胡喜来,还有那些前来看热闹的人们,他们的眼神里没有邪恶的影子。他希望唐镇人都成为天主的子民,得天主的庇护,如果这样,唐镇人就有福了。

窗外的风呜呜鸣叫。

狗吠声偶尔从远处传来,不一会就重新回归寂静。

约翰觉得这是个宁静的夜晚,甚至有些美好,因为他心里把唐镇人想得美好。在黑暗中,脸上也露出了微笑。他要带着微笑进入梦乡。

迷迷糊糊之中,他觉得有个人站在了床边。

他的身体动弹不得,也说不出话来。

他渐渐清醒过来,轻轻地握了握手,能够动弹了,但是他没有动弹,也没有开口说话,他在以不变应万变。他不清楚床边站着的是什么人,对他的生命会不会构成威胁。这毕竟是陌生的地方,尽管他来中国好多年了,也会说一口流利的汉语,并且了解不少中国的民情风俗,经历过许多险境。

一个低沉的声音说:“红毛鬼,你给老子乖乖地滚出唐镇,就饶了你的狗命,你要是胆敢留在唐镇装神弄鬼,一切后果你自己负责!唐镇不是你来的地方,滚回你的老家去吧,唐镇不需要你!老子已经警告过你,听不听由你——”

约翰心里一沉。

唐镇同样也潜伏着危险。

那人鬼魅般消失后,约翰想,是留在唐镇呢,还是离开?

窗外的风还是呜呜地鸣叫。

唐镇变得诡秘,平静中隐藏着巨大的暗流。

约翰的身体蜷缩起来,寒冷令他颤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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