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镇的城墙很快就要修好了,剩下两个城门在做最后的收尾工作。这所谓的城墙,其实就是用黄粘土夯起来的土墙,土墙一米见宽,高十米左右。建好的土墙上面植上了密密麻麻削尖了的毛竹,功夫再好的人要爬进来也是相当困难的。张发强指挥众人把厚重的城门装上去时,天上飘起了牛毛细雨,寒风呼啸。张发强心想,终于干完了一件毫无意义的事情,再过半个多月就要过年了,赶快回家做些水桶木盆什么的,换点钱,否则,这个年没法过了。张发强觉得十分对不起家人,往年这个时候,他会请裁缝到家里为全家老小做过年穿的新衣裳了,今年却根本就没有这个可能了,几乎整个冬天都耗在了城门上,钱没有赚到,拿什么去扯做衣服的土布。想想,那个李公公的确可恶,出这样的馊主意,张发强不敢把这个想法说出来,只是阴沉着脸,火气变得很大。

这个早晨,天上还是飘着牛毛细雨。

李红棠对冬子说:“阿弟,阿姐这回出去,时间可能会长一些,你耐心的在家等我归来,我想在过年前,把妈姆带回家,我们一起过个团圆年。”

冬子含着泪说:“阿姐,你莫要去了,如果妈姆想归家,她自己会归来的,你到哪里去找呀?你都找了这么久了,也没有找到。”

李红棠目光坚定地说:“我会找到妈姆的!”

冬子阻止不了她,就像阻止不了唐镇发生的任何事情一样。

李红棠把已经完全变白的头发盘起来,包上了那块蓝花布,她又用另外一块蓝花布蒙在皱巴巴的脸上,只露出那双明亮清澈的眼睛,然后戴上斗笠,离开了家。她穿过湿漉漉的小街,一直朝镇东头走去。路过雨来客栈时,目光不经意地往里瞟了瞟,没能够看到那个英国传教士。

李红棠穿过城门的门洞,一直朝山那边走去。

有一个人跟在她后面,跟到城门洞时,他站住了,目送李红棠的身影消失在凄风苦雨之中,眼中有泪水滚落。

此人就是唐镇的侏儒上官文庆。

他朝土地庙走去。

新建的土地庙在这灰暗的日子里仿佛透出一缕亮色。

上官文庆心怀希望走了进去。他跪在土地爷和土地娘娘的塑像下,不停地磕头,口里不停地说:“救苦救难的土地公公和土地娘娘,你们保佑李红棠尽快找到她妈姆吧;也求你们保佑她平平安安,没病没灾,让她的头发重新变黑,让她的容颜重新变得美丽;我可以用我的命去换这一切,为了她,我可以去死——”

那两尊泥塑慈眉善目地立在那里。

上官文庆的额头嗑出血了,泥塑也还是无动于衷。

上官文庆的头很痛,仿佛裂开了好几条缝。他的双手抱住疼痛的头颅,企图把那些裂开的缝合回去。他觉得那些裂开的缝在弥合,弥合的过程中,头在收缩,脸上的皮肤也在收缩,甚至连头骨也在收缩,疼痛没有减轻,反而加剧。上官文庆忍耐着剧痛,大声喊道:“土地公公,土地娘娘,你们开开眼,让红棠找到妈姆吧!让她的头发变黑,让她的脸还原,只要她的美丽重现,我愿意承担一切惩罚!如果她有什么罪过,请让我来替她承担,不要让她失去妈姆,不要让她失去美丽——”

这时,约翰从外面走了进来。

他高大的身躯使土地庙显得狭小,也和上官文庆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是个巨人,上官文庆就是袖珍的小矮人。约翰蹲了下来,把跪在地上痛苦万状的上官文庆扶了起来。上官文庆的额头上淌下了鲜红的血。约翰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洁白的手帕,轻轻地擦拭着他额头上的血,边擦边说:“可怜的孩子,你病得不轻哪!你要把自己的健康托付给天主,因为我们自己都不是自己的主人,将自己的健康完全交付给天主就是对天主完全的信赖,无论以后如何,不管发生什么疾病,都全心信赖天主的照顾。通过病苦,我们才会有病苦后的喜乐,因为病苦能磨练人,让人不再依赖自己。信主吧,主会让你获救!”

上官文庆默默地注视着他幽蓝深陷的眼睛,脸上毫无表情,他没有因为约翰的长相而惊讶,因为自己就是个长相奇怪的人,他相信这个世界上什么人都会有,无论相貌美丑,都可以存在,都可以有一颗良善之心,都能爱惜人也能够被爱惜,这也是他与众不同的地方。

过了一会,上官文庆呐呐地问:“天主是什么?”

约翰微笑着说:“天主是唯一的神,天主是万能的,我们都是天主的子民。”

上官文庆说:“那土地爷呢?”

约翰摇了摇头说:“土地爷不是神,只有天主才是,只有天主才能赐福与你。你要信天主,你就能得救。”

上官文庆说:“你说的是真的?”

约翰点了点头:“我给你讲个真实的故事。就在我到中国不久的时候,在一个村庄里,看到一个孩子,他得了肺痨,快死了,躺在床上奄奄一息。我到他面前时,他睁开了眼睛,说他信主,要我给他施洗。结果,他得救了,很快地,他的病好了,变成了一个快乐的人。”

上官文庆说:“如果我信,主能够让红棠找到妈姆吗?主能够让红棠的白发重新变黑吗?能够让她……”

约翰坚定地点了点头,“一切都有可能!”

就在这时,王海荣站在庙门外,大声对上官文庆说:“文庆,你不要相信红毛鬼的话,皇上说了,红毛鬼来我们这里是害人的!”

约翰站起来,对着王海荣说:“我不是魔鬼,我没有害过人,我是上帝的使者!”

王海荣朝地上吐了一口痰,“呸!你说的都是骗人的鬼话!”

约翰激动地说:“我没有骗人,没有!你没有权利污蔑我!”

上官文庆呆呆地站在那里,脑海里一片空茫。

约翰和王海荣都离开后,喃喃地说:“如果能让红棠一切都好起来,信天主又有什么不可以呢。”上官文庆记得约翰临走时,回过头,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约翰的背影有些凄凉。

他走出庙门,站在细雨中,往远山眺望。

他心里牵挂的那个人此时在干什么?

一无所知。

上官文庆唯一能做的就是为她祈祷。

一个人走到他旁边,伸出粗糙的手掌,在他头上摸了摸,沉重地说:“孩子,你站在这里看什么呢?”

上官文庆抹了抹眼睛,抬起头,看到了父亲上官清秋的脸,那是一张古铜色的沟壑纵横的老脸。

上官文庆本能地哆嗦了一下,从来没有见过父亲如此慈祥地看着自己,父亲也从来没有如此温暖地轻抚他的头。

上官清秋动情地说:“孩子,你妈姆是对的,无论如何,你是我们的亲骨肉,我不能那样无情对待你的。孩子,走吧,我带你去郑老郎中那里,让他再给你看看,我不能看着你这样下去。”

上官文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李慈林要把冬子过继给李公公的消息在唐镇的阴雨天中不胫而走。很多人都说冬子真是个有福气的人,每个人的命都不一样,都是天注定的。冬子却十分忧伤,他知道等不到姐姐回家,自己就要被送进李家大宅了,父亲李慈林已经正式和他谈过了这个事情。冬子想,凄风苦雨中的姐姐要是知道这个消息,会怎么样呢?

整个上午,冬子坐在阁楼的窗前,目光痴呆地俯视着小街,一声不吭。阿宝陪着他,也一声不吭。阿宝担心他进了李家大宅后就不会再和自己玩了,冬子是他在唐镇最好的朋友,如果冬子不理他了,该有多伤感,该会多么的孤独?

唐镇人没有料到,李公公会叫一顶四人大轿到冬子家门口接他。

轿子抬到他家门口时,人们纷纷前来围观。

李慈林走进家门,朝阁楼上叫道:“冬子,快下来。”

其实冬子早就看到了从兴隆巷抬出的轿子,也看到了神气活现地走在轿子前面的父亲。

也看到了躲在一个角落里惊惶的李时淮。虽然父母亲没有讲过,冬子好象听谁说过他是杀死爷爷的凶手,冬子不相信他会做出那样的事情,在记忆之中,李时淮这个老头并不是凶恶残暴之人。冬子没有多想什么,爷爷的事情十分遥远,十分模糊,仿佛和自己没有什么关系。

冬子站起身,阿宝也站了起来。

冬子苦涩地笑了笑说:“阿宝,我要走了。”

阿宝哭丧着脸,不知说什么好。

冬子说:“阿宝,别难过,我又不是像妈姆那样找不到了,我还是在唐镇,还会出来找你玩的,等夏天来了,我们在一起去河里游水,摸鱼。”

阿宝眼泪汪汪地点了点头。

李慈林在楼下催他:“冬子,快下来,听见没有?”

冬子在父亲面前是多么的软弱无力,他答应了一声,走下了楼。阿宝跟在他身后。阿宝下楼后,李慈林走过去,咬牙切齿地低声说:“你以后不要再找冬子玩了,晓得吗,他和你的身份不一样了!”

阿宝吓得快步跑了出去,一出门,就被张发强一把拉过去,张发强双手按住阿宝的肩膀,默默地看着冬子上了轿子,被人们前呼后拥地抬走。李慈林怪异地瞟了张发强一眼,张发强发现这个曾经和自己相处得不错的邻居变得异常陌生,他们已经不是一路人了。

冬子乘坐的轿子被抬走后,阿宝哭出了声。

张发强心里也十分难过,他是替李红棠难过,李红棠回家后就孤身一人了,她会怎么想呢?李红棠是多么好的一个姑娘。张发强轻声对儿子说:“阿宝,莫哭,冬子不会忘记你的!”

李驼子走到他们身边,叹了口气说:“造孽呀!”

沈猪嫲刚刚好路过,听到了李驼子的话,笑着说:“驼背佬,你莫要乱说哟,小心被人用鞋底抽嘴巴。”

李驼子说:“只有你才会被人用鞋底抽嘴巴!”

沈猪嫲没脸没皮地说:“我愿意被抽,气死你!”

李驼子淡淡一笑:“我生什么气,要生也不会生你这种人的气。不要以为自己伴上了谁,就没有敢抽你的嘴巴了,你记住我的话,好自为之吧!很多事情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的!”

李驼子说完就走了。

张发强叹了口气,拉起儿子的手,回到了家里。

他还要继续干木工活,过年一眨眼的工夫就会到来。

冬子坐在轿子上被抬向李家大宅时,约翰也站在街旁,用迷离的目光注视着轿子上的冬子,仿佛这是一件神奇的事情。李慈林经过他身边,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嘴巴里说了句什么,约翰根本就没有听清楚他在说什么。约翰是个执着的传教士,不会因为威胁而妥协,他坚信天主的力量,也坚信自己的力量。他来唐镇的两天里,走访了好多贫苦的人家,给他们讲天主的神圣,也给那些贫苦的人家送去了一些铜钱,告诉那些贫苦人,这些铜钱是天主赐给他们的。

冬子进入李家大宅的这天下午,天气骤变,一下子变得十分寒冷,天空中飘下的牛毛细雨很快就变成了飘飞的雪花。雪越来越大,天空和大地不久就白茫茫一片。

鹅毛大雪一直不停地飘落。

傍晚时,约翰来到小街上,看到很多孩子在小街上堆雪人。阿宝也在堆雪人,他脸上呈现出忧郁的表情,看得出来,他并不快乐。雪花在约翰的眼里是那么的圣洁,他自然地想起故乡过圣诞节的情景,心中的那份童心被激发得淋漓尽致。他也跑过去,和阿宝一起堆起了雪人。阿宝从他的幽蓝的眼睛里看出了某种可以亲近的东西,就接纳了他。

阿宝说:“要是冬子在就好了。”

约翰微笑地问他:“冬子是谁?”

阿宝忧郁地说:“是我最好的朋友。”

约翰说:“是你兄弟?”

阿宝点了点头。

约翰说:“他现在在哪里?”

阿宝说:“他到李家大宅去了,不晓得他现在在干什么,是不是也在堆雪人?”

约翰想起来了:“是不是下午被轿子抬走的那个漂亮男孩?”

阿宝点了点头。

约翰说:“看得出来,你很不快乐?”

阿宝说:“冬子也不会快乐的。”

约翰无语了。

……

约翰踩着小街上的积雪,来到了胡记小食店的门口。小食店里,两个佩刀的人在喝酒,其中一个就是在土地庙门口骂过他的人。王海荣面向店门口坐着,他瞥了约翰一眼,目光中充满了莫名其妙的仇恨和厌恶。约翰感觉到了他目光中包含的内容,他没有恐惧,直接就走进了小食店。

约翰对在灶台前忙碌的胡喜来说:“胡老板,给我弄点吃的吧。”

胡喜来面露难色,看了看王海荣,又看了看约翰,不知所措。

约翰好像明白了什么,笑了笑说:“胡老板,你随便给我弄点吃的,我加倍付你

饭钱。”

胡喜来为难地说:“不是钱的问题,而是晚上小食店全被王团练包下了。”

约翰说:“没关系,没关系,我不吃了,不吃了。”

他回转身,朝对面的雨来客栈走去。王海荣脸上浮现出一丝冷笑。这种莫测的冷笑出现在他的脸上,在胡喜来眼中十分的奇怪,原来他不是这样的人,这个在唐镇历来都是个老实巴交的人,怎么会变得如此阴险?胡喜来感觉到,很多从前很老实的年轻人,当上团练后就变得不一样了,这些人的目光里都有一种寒光闪闪的杀气,这种杀气让胡喜来不安和恐惧,他真切地认识到,这是一群得罪不起的人,是一群被洗过脑的人。

唐镇也许真的要变天了,胡喜来这样想。

王海荣的目光一直注视着对面的雨来客栈。

约翰刚刚踏进雨来客栈的门,客栈老板余成就满脸堆笑地迎上来,说:“客官,你回来了,洗脚水我也替你烧好了,一会就给让伙记给你端上去。”

约翰说:“谢谢,谢谢!”

余成突然面露难色,欲言又止。

约翰笑了笑说:“余老板,你有什么吩咐吗?”

余成无奈地说:“我们皇上传下话来了,让您在这里住最后一个晚上,明天您就离开这里,好吗?今天晚上的房钱就不收你的了。”

约翰疑惑:“皇上?你们北京的皇上知道我?知道我在唐镇?”

余成说:“不是,是我们唐镇自己的皇上。”

约翰若有所思地说:“哦,你告诉你们皇上,我可以不住客栈,可是我不会离开唐镇的,唐镇人需要获救,需要蒙主的福音。”

余成点头哈腰,“好的,好的!”

约翰上楼去了。

余成吩咐一个伙计:“快把洗脚水送楼上去!”

入夜了,唐镇到处都是白雪的光亮。这个晚上,唐镇人突然听到了“咿咿呀呀”唱戏的声音。怎么,今夜有戏唱也没有人通知大家,许多唐镇人这样想。有些人睡下了,就不想起来了,也有些戏迷,不顾天气的寒冷,穿衣起床,冒雪往李家大宅门口赶去。这时,修好的东西两个城门已经关闭,还有团练把守,街巷上偶尔还有团练在巡逻,唐镇仿佛真的成了一个独立的王国。

阿宝也听到了唱戏的声音。

他喃喃地说:“赵红燕,赵红燕——”

阿宝眼中闪烁着渴望的迷离光泽,很快地穿好衣服,悄悄地溜出了家门,“咔嚓”“咔嚓”地踩着街上厚厚的积雪,走向兴隆巷。有三三两两的人从兴隆巷子里走出来,垂头丧气地回家。阿宝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这样,也没有向这些人问个究竟。阿宝来到李家大宅门口时,那里空空荡荡的,看不到戏台,也看不到人。唱戏的声音还是不绝于耳。阿宝注视着李家大宅紧闭的大门,断定唱戏的声音是从里面飘出来的。

天上还在飘着雪花,阿宝的脸冻得通红,两只手掌也冻僵了,嘴巴里却呵出热呼呼的气息。一定是赵红燕在唱,她的声音在穿透寒冷的夜色,直抵阿宝的内心,阿宝获得了温暖。他靠在李家大宅的朱漆大门上,闭上了眼睛,赵红燕波光流转的明眸和红唇皓齿浮现在他的脑海,那么的真切,仿佛就在他的眼前,一伸手就可以触摸到。

阿宝感觉自己幸福极了,幸福得自己的身体要和雪花般飘飞。

冬子和李公公还有唐镇最有文化的余老先生一起坐在鼓乐院戏台正对面的二楼包厢里看戏。冬子记得阿宝说过,戏班子没有离开唐镇,还在李家大宅里,当时冬子不以为然,戏班子走没走和他没有多大的关系。现在想起来,他为阿宝的准确判断惊讶,他不知道阿宝独自一人在大门外如痴如醉地听戏,要是知道,一定会对李公公说,让阿宝也进来看戏。冬子进入李家大宅后,就像一只被关进笼子里的小鸟,心情很难愉悦起来。让他奇怪的是,戏班的这些人就住在鼓乐院的这些房子里,怎么平常就没有一点动静传出来。李公公和余老先生看戏都十分入迷,如痴如醉,余老先生摇头晃耳,时不时还跟着哼上一两句。在别的包厢里看戏的还有朱银山等族长,都是唐镇有头有脸的人物,他们在晚宴上见证了冬子成为李公公继承人的仪式。李公公让冬子拜余老先生为师,从此和余老先生学文断字,他要让冬子成为一个知书达理的唐镇的未来统治者,而不是一个阉人。在李公公的潜意识里,冬子就是童年的他,通过冬子,他要让自己重新活一次。这场戏有两层意思,一层是庆祝冬子成为李公公的继承人,另外一层意思是答谢余老先生,只要有戏看,李公公让余老先生做什么事情,他都乐意,他也搬进了李家大宅,和李慈林他们这些李公公的心腹一起住在宝珠院的偏房里。

戏一直唱到深夜。

这让许多唐镇人难于入眠,他们真切地感受到了和李公公的贵贱高低之分,皇帝和小老百姓的根本区别,唱戏的声音无疑强烈地吊着他们的胃口,在对李公公心存敬畏之时,渴望他能够施恩,让大家看上一场大戏。

要不是唱完戏后,那些族长们出来,看到在门口冻僵了的阿宝,阿宝也就一命呜呼了。就是这样,阿宝被人救回家后,还是大病了一场。这个雪夜,赵红燕金子般的嗓音并没有给阿宝带来真正的快乐和温暖,也没有给唐镇带来任何喜庆的气氛。

约翰也听到了赵红燕如莺的嗓音。

他躺在床上,闭着眼睛想象着唱戏人的模样,那该是什么样的一个美人?他也本想去看看的,可是他不敢在晚上出门,担心遭到袭击,这种事情并不是没有的,在别的地方,他也曾经被袭击过,还差点夺去生命。睡觉前,他把房门和窗门闩得紧紧的,还用房间里的桌子顶在了门上。约翰平常睡觉都要熄灭灯火,才能睡得安稳,今夜,却没有吹灭那盏小油灯。如豆的灯火飘摇,透出一种苦难岁月的温情。

约翰并不怕威胁,他总是能够从天主那里获得力量。

他并不想离开唐镇,要在这里给很多苦难的人洗礼,让他们诚心地信天主。他甚至想在唐镇建一所教堂,让教民们有做礼拜和告解的地方。当然,要实现这些,难度很大,充满了挑战。这两天里,约翰走访了几个贫苦人家,从他们怀疑而又好奇的目光中,他看到了希望的火星。那细微的火星令他兴奋不已,他必须找到一个突破口。约翰把目标锁定在那个患病的侏儒上官文庆身上,据了解,唐镇的名医郑士林也诊断不出上官文庆得了什么病,他的身体一天天渐渐地缩小,连同他本来硕大的头颅。很久以前,约翰听说过有种可怕的病症,叫做缩骨症,传说得了此病的人,身体会一点点地缩小,最后变成一小团,然后痛苦死去。约翰断定上官文庆得的就是这种病,他希望上官文庆能够接受他的施洗,然后得到天主的庇护,让他得到解救。他已经说服了上官文庆,并且要在唐镇的街上给上官文庆洗礼并且祈祷。这样,或者唐镇人会从上官文庆身上看到天主的神示以及爱和力量,有更多的人接受他的洗礼。

他的脸上浮现出安祥的微笑。

他在微笑中沉睡。

约翰的手中紧紧地握着胸前的那个十字架。

三更时分,打更人从镇街上走过,口里一遍遍地拖长声音喊着:“三更咯,三更咯,年关将近,风干物燥,小心火烛——”

打更人歌唱般的喊叫并没有吵醒约翰。

打更人的喊叫声过后,几个蒙面的黑衣人潜进了雨来客栈,雨来客栈里面静悄悄的,赌徒也不知道跑哪里去,或者根本就没来。

约翰睁开眼时,看到了那几条人影站在了床前。他猛地坐起来,厉声说:“你们是谁?”

有人冷笑道:“红毛鬼,你莫要问我们是什么人,你是给脸不要脸,让你乖乖离开,你偏偏不走!这叫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自来!我们要带你到一个极乐的世界里去,让你和你的天主见面!弟兄们,把这个红毛鬼捆起来!”

约翰想要喊叫,那几个人扑上来,按住了他,一块布帕塞进了他的嘴巴里,不一会,就被捆了个严严实实,他无法动弹,深感自己凶多吉少。那几个人把他装进了一个巨大的黑麻布袋子里,他陷入了万劫不复的黑暗之中,油灯散发出温暖的光芒远离了这个叫约翰的英国传教士。

……

唐镇传出了马的嘶叫。

被惊醒的唐镇人都知道,那是约翰的枣红马发出的撕心裂肺的嘶叫……

李公公给冬子准备的房间就是他上次住的那个房间,藏龙院的那栋房子只住着三个人,一个是李公公,另外一个就是冬子,还有一个就是保姆吴妈。李公公住在厅堂右边的厢房里,冬子住的是左边的厢房,吴妈则住在一间偏房里,其实这里还有很多房间,都空在那里,没有人住。冬子想,那些空房间要是给姐姐和阿宝他们住该有多好。

看完戏,李公公拉着冬子的手在一个提着灯笼的团练引领下,走进了藏龙院。李公公把冬子送进了房间,房间里的铜盆里,木炭烧得正红,暖烘烘的气息把冬子包裹住了。李公公笑着说:“冬子,喜欢这里吗?”李公公的目光有种无形的威慑力,冬子不知道说什么好,不敢说出心里的真实想法,只好慌乱地点了点头。他心里真实的想法就是,回到那个虽然寒冷但还存留着温情的家里,等待姐姐回家。李公公伸出手,轻轻地摸了摸他的脸,他的手特别柔滑,却没有温度,冬子觉得有条冰冷的蛇从脸上滑过。

李公公说:“冬子,不早了,歇息吧。有什么事情可以叫吴妈,也可以叫我,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

冬子朝他鞠了个恭:“皇帝爷晚安!”

这都是下午李慈林教他的,他都记在心里了。为什么叫李公公“皇帝爷”,这里面也有说道的,按辈份,李慈林还要叫他叔,冬子过继给他,只能做他的孙子,要是冬子把他当爹,那就闹笑话了。无论如何,李公公也算有后了。

李公公满意地笑了:“好孩子!”

李公公走后,冬子环顾了一下这个给他留下过恐怖记忆的房间,心脏扑扑乱跳。房间里的油灯换成了两个铜烛台,铜烛台上两根粗壮的红蜡烛燃烧着。烛光和炭火使房间里充满了温暖的色调,可是冬子还是担心阴风会从某个角落里飘出来,还有那冰冷的叫唤声……冬子躺在床上,心里想念着姐姐李红棠和下落不明的母亲。

姐姐是不是还在厚厚积雪的山路上艰难行走?冽风把她的皮肤吹得越来越皱,她明亮的眸子里积满了泪水,悲凄地一路走一路喊:“妈姆,妈姆——”突然,一个巨大的黑影朝她扑过来,把她推倒在雪地里,狞笑着说:“你妈姆死了,你永远也找不到她了!”姐姐惊恐地看着他,大声地说:“不,不,妈姆没死,没死——”黑影突然变成一只豺狼,张牙舞爪地扑到姐姐的身上……

冬子闻到了血腥味。

是的,浓郁的血腥味。

他尖叫地从床上坐起来,大口地喘息。

他浑身是汗。

房间里静悄悄的,他环顾了一下四周,什么也没有发现,只有烛光在在默默燃烧,铜盆里的炭火还散发出热气。冬子的膀胱胀得要爆炸,几乎要尿到裤子上。他不顾一切地跳下床,来到角落里的马桶前,打开马桶盖,撒出了一泡热呼呼的尿水。

这泡尿是被噩梦吓出来的。

冬子喘着粗气。他是不是该回到床上去?身上被汗水湿透的内衣冰冷地贴在皮肤上,十分难受。他蹑手蹑脚地来到门边,真想打开门,冲出李家大宅,回到自己的家里去,说不定姐姐已经回来,正在小阁楼里等待他的归来。冬子想起了父亲白天里阴沉着脸和自己说的话,心里就越来越寒冷。李慈林是这样对他说的:“冬子,从今朝起,你就不是我的儿子了,晓得吗,你不是我李慈林的儿子了!你现在是顺德皇帝的皇孙了!你在唐镇的地位不一样了,你就是唐镇未来的皇帝了!你要记住,你不能轻易的走出皇宫的大门,也不可能走出去的,没有顺德皇帝的允许,谁也不可能放你出去,包括我!另外,你在这里应该老老实实的和余老先生识文断字,不要瞎跑,应该晓得的事情你自然会晓得,不该晓得的事情你也不要去探寻。就是看到什么事情,你也不要乱讲,把它埋在心里烂掉,装作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也没有发生。对待顺德公,要尊重他,他现在是你爷爷,亲爷爷!他说什么话,你都要听,都要记在脑子里,就像从前听我的话一样!记住我的话了吗?”

冬子不敢打开这扇门。

突然,有细微的哭声传来。

女人的哭声时而尖锐,时而飘渺。冬子屏住呼吸,竖起耳朵,仔细辨认着传出声音的位置。

啊,女人的哭声竟然是从床底下传出来的。

冬子走到雕花的床边,弯下了腰,侧耳听了听,是的,女人的哭声是从床底下传出来的。他浑身的鸡皮疙瘩冒了出来,轻轻动一下,鸡皮疙瘩就会抖落一地.难道他

的床底下藏着一个女人?或者说是一个女鬼?冬子在惊骇之中,强烈的好奇心促使他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他用双手把桌上烛台上的蜡烛取了下来,放到了床底下,他蹲在那里,借着烛光,往床底下张望。床底下空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女人的哭声还是断断续续地传出。

冬子想,难道床下的地下还藏着什么?

这个想法使他的好奇心又强烈了许多。

冬子拿着蜡烛,钻进了床下。

他仔细地观察着床底下的任何一个微小的细节,探寻着隐藏着的秘密。恐惧而又好奇,十分刺激。

冬子挪动了一下脚,发现脚下的青砖有点松。这块砖下面有玄机?冬子伸出手,手指插进了砖缝里,取出了这块青砖。这块青砖取出后,女人的哭声真切了许多,他惊讶地发现青砖下面是木板。那么,木板下面是什么呢?要揭开木板看个究竟!此时,冬子心中只有这个愿望,把一切都抛到脑后了。冬子把周围的青砖一块一块地取出来,堆放在旁边……终于露出了一米见方的一块木板。

如果揭开这块木板,他会看到什么?

他的心狂跳着,快要破胸而出。

李家大宅隐藏了太多的秘密,必须一个一个地把这些谜团解开!冬子仿佛不是来当李公公的继承人,而是来这里探秘的。他也是唐镇第一个进入李家大宅的探秘人!

木板揭开了,露出一个黑洞。

女人的哭声更加真切了,果然是从这里面传出的。冬子看到,有个木头梯子通向黑洞。

他毛骨悚然。

冬子努力地克制着自己的恐惧情绪,他心里说:“别怕,别怕,你见过野草滩上死人的脚,你看到过戏台上上吊的人……你还有什么可怕的,你很快就接近真相了,你不会放弃的,冬子,你从小就是个勇敢的人,你绝对不会放弃的——”

他蹑手蹑脚地走下了楼梯。

冬子下到黑洞里,地洞里十分沉闷,有种难闻的浊气,仿佛是死老鼠腐烂的气味。他手中的蜡烛随时都有可能熄灭。借着烛光,冬子发现有两条地洞,两个洞的深处都黑漆漆的,不知通向何方。女人的哭声还在继续,他该往哪个地洞里走,继续探寻女人泣哭的秘密?

李慈林和李骚牯在喝酒。

李慈林的眼睛血红,端起一碗糯米酒,几口就喝见了底。

李骚牯也喝干了一碗酒,瘦脸上紧绷绷的脸皮抽动了一下,试探性地说:“堂兄,你喝完酒是不是还要去浣花院?”

李慈林瞥了他一眼:“没出息的东西,成天就想着裤裆里的那点事情!我去不去浣花院和你有什么关系呢?你喝完就赶紧归家去吧,和你老婆想怎么搞就怎么搞!”

李骚牯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李慈林冷笑道:“那是甚么意思?你能有什么意思!告诉你,李骚牯,老子把你当人,你就是老子堂弟,是团练的副团总,也可以吃香的喝辣的;要是老子不把你当人,你就甚么也不是,连狗也不如,你明白吗?所以,老子的事情你不要管那么多,老子的女人,你也不要打主意!”

李骚牯神色慌乱地说:“堂哥,你误会了,我岂敢管你的事情,我的意思是,这么晚了,喝完酒就早点歇息吧,我是替你的身体着想哪!”

李慈林冷笑道:“嘿嘿,替老子身体着想!你不会是巴望我早点死吧,这样你就可以接替我的位置?想当年,老子被李时淮欺负时,你们这些亲房一个个躲得远远的,好像我是瘟疫!没有一个人出来说句公道话,要不是好心的王富贵把我收留,我早就饿死了!”

李骚牯额头上冒出了冷汗:“堂哥,你今夜怎么啦?我可从来没有这样想过,冤枉哪!”

李慈林又喝了一碗酒说:“好啦好啦,老子今天心情不好,说的都是酒话,你不要记在心上,好自为之吧,到时少不了你的好处。”

李骚牯鸡啄米般点着头:“我会好自为之的,决不会辜负堂哥的栽培,你对我的大恩大德,永生难忘!”

……

李骚牯走出了李慈林的房间,没有回自己的房间,而是来到了院子里,冷风灌过来,清醒了许多。天上还飘着雪。他朝雪地里吐了口浓痰,心里说:“呸!老子为了你拚死拚活,连个戏子也舍不得让我碰一下,就是自己独吃,夜夜做新郎!”

不一会,他听到了脚步声。

他躲到了假山后面。

李慈林摇摇晃晃地走出来。

李骚牯悄悄地跟在他的后面。

李慈林走出了宝珠院,进入了浣花院。他来到浣花院的圆形拱门前,打开了那个铜锁,推开门,走了进去。

李骚牯的眼中冒着火,那门被重重地关上后,他咬着牙低声说:“李慈林,你独食呀,戏班里好几个女戏子呐,你怎么就不留一个给我,你一个人弄得了那么多吗!赵红燕我想都不敢想,你独霸好了,那些演丫鬟的小戏子发配一个给我也可以的哪!李慈林,你太狠啦!”

他突然觉得背后站着一个人,朝他的脖子上吹了一口凉气。

李骚牯惊骇地回过头:“谁——”

什么人也没有。

冬子选择了一个地洞,朝里面钻进去,因为他感觉女人的哭声是从这个地洞里传出来的。他在地洞里走了一会,看到前面透出了一缕亮光。冬子的心提了起来,他相信,女人的哭声就是从那亮光之处传过来的。冬子突然有些害怕,他不知道自己会看到什么,或者说会不会有什么危险。他想退回去,可又不甘心,想了想,还是硬着头皮往前走,大气不敢出一声,悄悄地往亮光处摸了过去。

地洞里十分闷热。

冬子身上又流汗了,这是因为紧张,还是闷热?

来到亮光处,才发现这是一扇木门,那亮光就是从门缝里透出来的,女人的哭声顿时变得如此真切。这里面到底是什么地方,到底是什么人在哭?带着这些折磨着他心灵的问题,冬子把眼睛凑近了门缝。

冬子倒抽了一口凉气,差点惊声尖叫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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